天空高远明净,不见一丝云。秋风吹着葱绿山林,一个时辰前的酷热转眼已烟消云散。
我一巴掌扇在小石头脸上,“你成了历史的罪人知道吗!”小石头摸着红肿的脸,哇哇大哭。我是断掌,打人很疼,师父也是,小石头也是。
“还有脸哭!以后为师还怎么在江湖上混!”我气愤地一甩袖子,回头去捡掉落在地上的柳叶刀,提着小石头的衣领向山下的松林走去,收拾局面。还不知道走不走的出这座山呢!我想。又扇了徒弟一巴掌。
我的师父出名时,他的宗师郝为师已是“三代宗师”,可谓一代传奇。上一个“三代宗师”还是仁宗时期的白眉大侠徐良。
江湖上每九年举行一次“拜师学艺”。所谓“拜师”,“学艺”是两级比武切磋的委婉叫法。谁拜谁师,谁学谁艺,打过才知道。“拜师”拜出七位宗师,这七个宗师便是武林中最顶尖高手。最后还有“武让”,即“比武承让”,决出七宗师的座次。
江湖之中争名夺利在所难免,血雨腥风家常便饭。十年一次浩劫,总要死伤数百人。“拜师学艺”的目的正是为了减少争端,珍爱生命。
最近的一次浩劫发生在距今13年前。
武当和少林为了扩张各自的地界,发展更多教众,挤占吞并其它门派地盘是常有的事。许多小门派往往因此失去生存空间彻底消亡,被迫改换门庭,或退出江湖。少林武当,说是名门正宗,说是泰山北斗,说是世外之人,一样放不下权力和名声。都是大俗人,披件袈裟,盘个发髻而已。13年前那一场火并共伤亡900余人,在江湖争斗中从未有过。那一天少室山下火光冲天,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只有虎狮相争才会有这样的人间惨剧。直到最近一代七宗师合议后双方才正式定下合约。提议虽说是大势所趋,提议者却必须德高望重,有号令江湖的名望。他就是七宗师之首,青城派掌门,郝为师。
青城派掌门郝为师在27年前的“武让”中落得第七名次,后一届第三,直到最近一届坐上首席。而今,他被小石头击杀于黄山山腰,还不知尸首跌落何处。我带着小石头缓缓下坡寻找。
“臭小子,为师被你害惨了!”一个时辰过去还没找到,我口干舌燥,心情郁闷,又甩了他一巴掌。
“师父,这也不能怨弟子啊!”他用断掌摸摸被我的断掌拍过的头,“我也是按你教的武艺御敌,想不到他这么不经打。”
我也知道不能全怪小石头可是总得有个人给我出气。
“你去招惹他做什么?郝老前辈是三代武学宗师,打遍天下无敌手,之前那是成心让你,加上上了年纪,才不小心中了你个臭小子的暗器。”我刚准备再来一下,他早有防备地闪到一边。
“什么叫暗器?我们柳叶门玩的就是飞刀,天下人所共知。”他理直气壮地掏出一把寒光闪闪的柳叶刀,“再说了,师父您也看见了,那老头出手毒辣,铁砂掌一过,飞沙走石,挨那一掌,非死即残。哪里是想教训弟子。”说罢,他余气未消地投出柳叶刀,飞刀扎进一棵小腿粗的松树,听见“吱吱嘎嘎”一阵响,“啪”的一声松树突然从中间炸开,劈倒至两侧。
“好小子,”我点点头,“没偷懒。”
“师父教导有方。”他得意地笑道。
柳叶门起家自宋高祖赵匡胤陈桥兵变之后。当时周恭帝被迫禅位,周世宗的一个外甥柳叶(周恭帝的表哥)被迫浪迹江湖。后来柳叶凭一身本领创建“柳叶门”,三年经营后总算有了一块立身之地。
柳叶,字叶青,因为排行老三,江湖人称“柳三郎”。为了复国,柳三郎苦练飞刀,计划暗杀赵匡胤。后来大宋又经过太宗一朝进一步巩固,坐稳了江山。于是柳叶门渐渐放弃了复国理想,安心在江湖上扎根。柳三郎在世时也是柳叶门最辉煌的时代,他两次当选宗师,一次排第五,一次排第二,后来柳三郎厌倦了江湖是非,让出掌门之位,隐居黄荆山中。据师父说,祖师爷的实力绝对够再当一次宗师。那样白眉大侠徐良就得往后靠靠了。
柳叶门的弟子出师后相当一部分进了衙门,为朝廷效力。不像其它门派,大多去做镖师或强盗。太宗手下大将,卫国公石守信部下一员偏将王义水就出身柳叶门。后来柳叶门渐渐在江湖中势微,但始终没有门派敢彻底铲除,除了柳叶门宗旨是暗杀复仇外,另一大原因就是朝廷有人。
柳叶门传到我师父已十一代,风光虽大不比从前,但名气还在,靠吃老本至少还能再撑三代。祖师爷在世时徒弟最多达到近300人。现在只有区区43人。其实师父一点不弱,怎么说他也是受郝为师点拨过的。郝为师又叫“郝伯乐”,他有慧眼识英才的能力,经过他指点的江湖中人最后都成了响当当的高手。近三代宗师中有一半是他的门徒。最近一代中其余六人全是他的门徒。师父说他正是在我这么大时受郝为师指点,然后武艺突飞猛进,从前的对手与他交手不过三十回合就甘拜下风。
而现在,这个天下第一武林高手死于我的徒弟小石头的柳叶刀之下。
“师父!”小石头喊道,“找到啦!”
郝为师跌到一块巨石上,滚到石下,所以不容易发现。他的身体被石头撞碎,手脚错位,像没拧好的麻花。吐出的血渗进土里,引来大群蚂蚁爬到脸上。
“妈的,臭老头!还想要我的命!”说着小石头对着郝为师的肚子猛踩一脚,竟然踩出一声屁响。
“尊重你的对手,就是尊重你自己。”我训道。这也是我的师父曾经训我的句子。
“他也配!徒有虚名的大骗子。”他把脚往地上蹭,蹭掉血渍。
“干活吧,刨坑!”我说。
三代宗师郝为师,下场竟然是这样,死在一个无名小辈之手,还这般难看。
郝为师名不副实我是知道的,师父也知道,江湖上的不少高手都知道,现在就怕连小石头也知道了。大家全都不拆穿,因为大家都是获益者。
这得从三方面讲。一,被郝为师慧眼识英才的人的确很有潜质,这是郝伯乐的真本事,但是这些人依然需要一个标签获得对战时的心理优势,不战而屈人之兵;二,江湖需要一个没有威胁的话事人解决争端,郝为师有威名没威力,是不二人选;三,郝为师可以作为门派内提拔优秀弟子的标准,这些弟子本来就天资聪颖,经郝伯乐镀金后自信心暴涨,勤加苦练,日后必定成为门派支柱。
我是怎么知道郝为师名不副实的呢?师父告诉我的。二十年前的一天,我正在教场的河边练功。我的面前是那棵祖师爷种下的粗壮的柳树,晚夏的风徐徐吹过,柳叶纷纷飘落,美艳如雨,凄零如泪。
“啾啾啾!”三刀飞出,柳叶被钉在柳树上。如果飞不准,就跳河里捡刀吧!
“好刀。”师父在我身后说。
“师父!”我转身,说,“弟子愚钝,让您见笑了。”
“不会,为师很少夸人,”师父捋着下巴上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一字一顿地说,“你受得起。”
“弟子还要练多少年才能达到师父的境界啊!”我暗忖了一下,生怕说少,“不知十八年够不够。”
“五年,”师父朝我伸出一个巴掌,像要抓住我的脸,“可能还不要。”
难道师父的水平都是吹出来的?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明年立秋为师想请郝宗师来喝杯茶,让他点拨点拨你。”师父说完神秘一笑,“你是为师最看好的徒弟,日后必定前途无量。柳叶门还要靠你发扬光大!”
于是我眼巴巴地等着郝宗师来为我“开光”。第二年的秋天终于来了,谁知过了中秋他还不到。过了一天,少林寺派来的一个小沙弥说,郝宗师要和方丈切磋棋艺,不来了。
“欺人太甚!”师父一拍桌子,茶盖吓了一跳。
“师父,不来就不来呗,您的指点更受用,他一个外行懂什么。”我说。
“不一样不一样,”师父摆摆手,眉头紧锁,盯着空无一物的墙根,“还是不一样的。来,我们也下棋!”
于是我们一边下棋,师父一边对我揭示了一个武林中最大的秘密。
“这个郝为师的武功其实还比不上你。”师父的第一句话就如石破天惊,我看着师父的低垂的眼皮,手一抖,棋子落错。他继续说,“别这样看着为师,下好你的棋。”
他向我诉说这个秘密。
他年轻时也是被师祖引荐给郝为师的。那时他们一边下棋一边八卦江湖,棋下的很慢,师祖发挥的不好,节节败退,最后认输,叹服对手棋艺高超。
接着师祖让我师父在教场的河边飞了三刀,请一旁的郝为师指点。郝为师看完后说出刀太慢。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如果能快出手,必定威力大增。第二天,郝为师拿了五十两黄金的“拜师茶水”离开了。从此我师父成了郝为师的门徒。然后师祖对师父说,“不要当真,继续按师父教的练。慢,准,狠。”
不出一年,师父已在江湖上打响名声,成为新一代青年英才。
飞刀的优势是远距离击杀,对速度要求不高,需要的是准度和和力度。速度快则准度和力度必然下降。要么飘了,要么“挠痒痒”。敌人距离越远越是忌惮我们的飞刀,越近我们的优势越小。所以不要急,瞄准了再用力飞去,“刷刷刷”,没人能连续躲过三刀。
那个郝为师其实是个冒牌货,已故青城派掌门郝皑雪是他堂兄,曾在将他提拔为门派二把手,后来在“武让”刚开始暴毙而亡,据传正是被觊觎掌门之位的郝为师毒杀。最后,郝为师继承掌门之位,并且顶替前掌门继续参加“武让”(赛事选拔按门派分组)。因他确实技不如人,只拿了末名。
有了宗师头衔后他四处对人指点,“你应该这样”,“你应该那样”。那些受他指点的人于是成为他的门徒,日后出于尊师只能相让。加上江湖争斗,十年一次的浩劫,前辈们死掉一批,又老掉一批,退隐一批。年轻人顶上去成为新的宗师。郝为师的宗师排名随着门徒的进步而节节攀升。
小石头已经把坑刨好了,我上前一看,放条狗还差不多,“这么点,给自己睡啊!刨大点!”
“师父,您看他都成这样了,够了。”小石头一边瞧瞧扭曲的尸体,一边用手指比划着土坑。
“快!”我扬起断掌。
断掌,这又是一个未经证实的说法,从祖师爷到我,历代掌门中大多断掌。师父说断掌的飞刀更狠,力能穿石,一旦中刀,当场毙命。之前郝为师正是没料到这一点,小石头掏出柳叶刀,郝为师见状闪躲,小石头却不急于发射,等郝为师跳跃到半空中的时候猛然出手,一刀扎进心脏,心脏瞬间爆裂,炸起大团血雾。郝为师向后飞去,跌落山下。柳叶刀放完力直直地落在地上。
我现在也没弄明白他为什么要跳起来。这场争斗最莫名其妙的是起因。郝为师来黄山访仙寻药,撞见来为师父采茶的我们。彼此行礼后他想起了去年的事,说现在为我补上“拜师”。
“谁啊你?我师父已经有师父了!”小石头插嘴,“谁要你教!管好你自己吧!”
我一巴掌扇在小石头脸上,他没站稳,一个趔趄向后倒。想不到这时郝为师一记铁砂掌追上。我一把抓住那只歹毒的手,“郝前辈,晚辈不懂事,这是何必呢?”
“你给我松手!我要教训教训这臭小子!”他又使出另一只手,“难怪柳叶门快完了,个个都没规矩!”
我抓住他另一只手,二人纠缠的姿势很难看,“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小孩计较。”
“快松手!下一个就是你!”他被我擒住,动弹不得,恼羞成怒地咆哮。
“师父!你让他来,弟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小石头向后退开几步,摆好架势。
郝为师趁我被小石头说话分神的工夫挣脱开来,于是有了后面的悲剧。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小石头知道真相,只有谦虚才能使人进步,像郝为师整天只知道对人指三道四,不会有什么出息。
埋好尸体,我从刚才被劈开的松树上截出一块,又用柳叶刀削平滑了,刻上字:“三代宗师郝为师之墓”。插在坟头。
“简单是简单了点,”我对着土馒头说,“但是不作死就不会死,您老也知足吧!”
下山后,见数十青城弟子正在等师父访仙归来。
“我们的师父呢?”他们问。
“被我柳叶门杀了!”我大喊一声。他们的眼睛瞪的大大的,却迟迟没有出手,而是慢慢后退,让开一条路。这似乎也在我意料之中。比起威力,人更怕的其实是威名。
“以后有为师指点你。”我摸摸小石头的脑袋。
夕阳落下,余晖染尽远空,风又凉爽了些。
2019/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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