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中外名著中的小公务员形象》
文/野野
近来每天都在学习《诗经》,回溯两千多年,一探那年岁古老却又音容未老的芳泽。其中有一篇《国风·邶风·北门》,是这样写的:
“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王事适我,政事一埤益我。我入自外,室人交遍谪我。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遗我。我入自外,室人交遍摧我。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程俊英在她所译注的《诗经》序言中说:“《诗经》大体上反映了周代的社会面貌和人民的思想感情。”而对于《北门》,她的题解是:“这是一个小官吏诉苦的诗。这个小官吏,政事繁忙,工作劳苦,生活穷困,回到家里还要受家人的责备讥刺。无可奈何,只得归之于天命。”小官吏,也就是小公务员。《诗经·邶风·北门》写的是一个周朝时期小公务员的形象。
关于《诗经》解读的千年源流,暂不赘言,只要知道程俊英代表的是“五四”之后对《诗经》的新解就行了。我们从诗的内容可以看出,这位小公务员的公务繁忙琐细,上级常把大大小小的琐事全都堆在他身上,他身心劳损却仍然生活贫苦。上级不体恤他的不堪重负,家人不理解他的难言之隐。内外交困的小公务员,只好继续在位卑禄薄中,黯然神伤、仰天长叹。全诗单纯使用“赋”的手法,未加“比”“兴”,却营造了一唱三叹的效果,字字饮泣。无力反抗亦无力改变,只有屈从于天命。
分明是我国远古时期一个小公务员的喟叹。我的思绪竟然穿越到了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芋粥》中,那个平安朝时期的“五品”武官身上——“五品”在中国古代已经是大官了,但在日本的平安朝,这仍是一个很低级别的品衔。主人公“五品”其人怯懦、迂腐又窝囊,是常被欺侮、被嘲弄的对象,而他对此早已从习惯到了麻木。他一直有一个卑微的愿望,就是饱餐一顿芋粥。但某次机缘巧合下,当将军把多到吃不完的芋粥摆在他面前,让他一偿夙愿的时候——“五品”再也没有了胃口。
事实上余秋雨有一段话,可以做这个故事一半的解读:“期盼历来比期盼的对象重要。思乡比家乡重要,出路比出口重要,旅人眼中的炊烟比灶膛里的柴火重要。”而对此,《芋粥》又做了更进一步的延伸——在语言的尽头,深深的悲怆。
那个写出了最令成年人感动的童话的王尔德早就说过了:“人生有两大悲剧:一个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另一个是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芥川在原文中也已点明:“甚至连他自己都还不清楚,这是他平生之愿。也不妨说,他事实上就是为这盼头而活着的。”饱餐芋粥的唯一梦想是“五品”生命中的光明与温暖,有梦想就能支持着自己不畏生活中的严寒。当梦想突然变得太过于容易实现,甚至大大超出了梦想的分量,留给“五品”的就只剩“幻灭”了。
其实,《北门》中的小公务员,和《芋粥》中的“五品”,早就以某种特殊的角度重合了。
于是我们不得不提起关于小公务员的最有影响力的作品了——俄国作家契诃夫的《小公务员之死》。对于这个故事的始末,大家就比较熟悉了。某天晚上,一个小公务员在剧场看戏时将一个喷嚏打在了一位将军的脑门上,就此引发了极大的恐慌,前后多达六次找机会向将军道歉,终于惹恼了将军。在被将军呵斥之后,小公务员回到家竟然吓死了自己。
契诃夫被称为批判现实主义大师,善于塑造有典型性格的小人物。全文笔调幽默诙谐,可以说是“滑稽”。正如余秋雨所说:“滑稽的一大特点,就是用荒诞的方式让人跳出惯性,然后破除更大的荒诞。”
作品中的小公务员,在卑下的地位中养成了卑下的性格,尽管将军不是他的直属上司,仍然代表了不可侵犯的“位高权重”。于是就像一座天梯,每一次道歉都构成他恐慌的升级,都等于在天梯向上更进了一阶——直至走到顶点,他纵身一跃,跌进自掘之墓。
这三个小公务员的形象,有重合之处,更有递进之处。他们在卑下的职位和日复一日琐细的公务中,由外而内,让卑下和琐细熏染了灵魂和人格。这不可不谓损害了小公务员的人格完整。文学作品自然有艺术的高度概括性,体现不同作者的历史观和生命胸襟。就让这三位来自古今中外的小公务员形象,在文学史的殿堂里偏安一隅,闪一闪作为小人物的小光芒。
(图为契诃夫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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