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瑾到从家里出来的时候特意看过墙上挂的暗红色钟表。钟表顶上积了一层灰,镶了银边似的,从门缝里挤进来的阳光打在上面绵软无力,反射出灰暗的白光,玻璃钟面内时针整整齐齐地指到数字“3”。在外面还能待三个小时,姚瑾心想。姚瑾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女人在哪一个角落,事实上,姚瑾一直觉得她无处不在。
姚瑾觉得自己用尽全力减缓大门的撞击,可大门立柱还是发出“唧”的一声响。姚瑾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果然女人的声音立刻抓到了她:“出去玩,别回来晚了!”姚瑾扶着门的手慢慢掉下去:“知道了,知道了!六点前一定回来,娘!”大门最后一道缝隙在姚瑾面前消失,姚瑾把手放在身侧,顺着门口右边那条穿过水塘的路往前走,到了一个岔道再向右拐,接下来的路直通到婷筱家。
路两边罗列着一溜大门,门口大都蹲着或站着晒太阳的人。那些人说话很大声,相互零零散散地应和。姚瑾认真看他们的时候,觉得他们的眼睛都直愣愣地瞪着眼睛一米远的地方,并未真正去听别人的话。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很不舒服,事实上,每次看到这些人的时候她都有这种感觉:他们不过是在自问自答而已。姚瑾觉得自己走得很快,那群人被远远甩到身后,和土黄色的路融为一体。
天气有点凉了,风一阵阵刮起,把贴着地面的叶子卷起来又扔下去,偶尔会有干裂的叶子轻轻抽在姚瑾脸上,微微的痛感,这让姚瑾想起女人扇在自己脸上的红色的大手。从姚瑾脸上掉下来的叶子和其它叶子并无不同,都一样落到地上,鼓起了地上被无数人的脚碾的细细的土,这些尘土掺到空气中,一部分的最终归宿是姚瑾身上纹理交错的毛衣。姚瑾跺跺脚,想把傍到身上的土震出来,可惜从脚下溅起来地土更多,她只好跑远了。姚瑾停下来时觉得眼睑有点疼,知道眼睛吹进沙子了,手在裤子上蹭蹭,边走边揉眼睛。
婷筱家的大门是铁门,冷冷的样子,找到这门就算找到了婷筱家。铁门在木门们的包围之中,居然也有些冷冷的样子。婷筱一开门,就看到红着眼睛的姚瑾:“怎么哭了,你娘又揍你了?”姚瑾抬起红红的眼睛看了她一眼,说:“我没哭,我娘没事干嘛打我?”“没事就不能修理你了?你被揍得还少啊?”婷筱撑着冷硬的大门嗤笑。姚瑾从门口走进来,突然腾起的怒气在四肢游走了一遍,卡在胸口上,伴随着呼吸慢慢散出来。你凭什么这么笑我?姚瑾盯着婷筱家屋里米白色的地板,地板微微泛着光,也是冷冷地样子。姚瑾摆摆手,息事宁人的样子:“路上迷了眼,揉的。”
“去那边,”婷筱把姚瑾推到洗脸盆前,“用水冲冲眼睛吧。”姚瑾突然为刚刚地怒气内疚:“哦。”婷筱指指姚瑾头上:“毛巾上面搭着呢,我先进屋了,外边真冷。”
姚瑾舀了一勺水,倒进脸盆里,顺手拿起旁边的热水壶,热水壶手柄冰凉冰凉地,让姚瑾想起婷筱家冷冷的铁门。姚瑾皱着脸伸手进去,一个激灵,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好凉!
擦完脸,毛巾上居然有些皱。姚瑾想不起这是之前就皱的,还是被自己弄皱的,一时居然有些心慌。她忽然想起和范琳第一次来婷筱家玩之后,范琳对她说的话:来婷筱家,不管用什么东西都要小心一点。
姚瑾推开门,看到婷筱,缇敏和范琳正围着一个桌子玩纸牌,桌子上的牌胡乱地堆在一起,她们手里都没剩几张牌了。姚瑾凑在范琳身后,看她手里排的很整齐的几张纸牌,可惜看不出是好是坏:“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在玩什么?”婷筱看了一眼姚瑾,把腿搭在椅子上,紧接着甩出去一张牌:“换了个新玩法,五十K,会不会玩?”姚瑾说:“不会”。接下来还想说什么,就听缇敏叫道“哈,你这张牌我能管!”姚瑾看着缇敏抽出一张牌,压在婷筱刚刚甩出去的那张上面。婷筱瞪了缇敏一眼。“我没牌能出了,”范琳说。姚瑾问范琳:“我现在学怎么样?”范琳往后挪了一下,撞到姚瑾脸上,姚瑾只觉得脸上迅速地疼了一下,接着两人同时笑出来。范琳说:“这个挺简单的,看看就会了,你先坐在这儿看我怎么出牌。”
姚瑾搬了张凳子坐在范琳后面,看她们玩。这局是婷筱赢。接下来的牌局每次都很快结束,桌上的牌整齐地堆起来,减少,又凌乱地堆高,三个人手里的牌接力赛一样一张张往外扔,一,二,九,大王,小王,对子,炸弹,姚瑾看得眼花缭乱,可还是没弄懂规则。她想起来女人伸着指头点她的脑袋时说的话:你怎么能笨成这样!姚瑾看着纸牌恍恍惚惚地想,难道她说的笨也包括这件事?恍惚中婷筱一下把好几张牌甩到桌面上,她立刻清醒了。姚瑾想,这一局又要结束了。果然婷筱笑着说:“没人压得住了吧?这些分都是我的了!好了好了,你俩别算分了,我肯定赢。”婷筱伸到范琳和缇敏面前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张开,做了个“八”的手势,顿了一下,把两只手交叉起来反伸到头顶,伸了个懒腰说:“我都连赢八盘了,你们俩啊,真是笨到家了!”婷筱没等别人说话就站起来出去了,客厅里传出哗啦啦地倒水声。
缇敏低头盯着自己的脚看,桌子下的脚只有一个模糊地影子。这个房间光线很暗,不知道灯是忘了开,还是为了省电才关上的。范琳坐在凳子上理牌,脸色有点僵,姚瑾注意到,一会儿之后,她自顾自笑了一下。姚瑾莫名觉得这笑有些奇异的味道,但那笑瞬间就从范琳脸上消失了,姚瑾怀疑自己刚刚是看错了。再看范琳时,她又是面无表情地坐着,缇敏盯着她洗牌的手看,像在发呆。婷筱的脚步声开始在房间里横冲乱撞,把沉默的房间弄得拥挤不堪。姚瑾再次升腾起一股怒气——这股怒气似乎从婷筱伸出“八”的手势之后就开始默默存储,她没发现自己的脸已经微微发红——她好像特别容易脸红,缇敏已经转过头奇怪地看她了。婷筱在另一个房间大叫:“你们在干嘛呢?过来看电视啊,还想打牌输给我啊。”姚瑾的怒气再次消失,相比较没有大人干预的自由,姚瑾想,婷筱说什么都可以被忍受。
“你们怎么了”,婷筱伸手推开门,“过来看电视啊。”婷筱的手被门口的光穿透,变成烙铁一样通红的颜色。
姚瑾的怒气再次泄得干干净净,她回过神来时注意到了婷筱正要收回去的手,她惊讶的拉住那只手,说:“你的让我看一下。”婷筱奇怪地看她,“你干嘛啊?”。
姚瑾发现婷筱的手白白嫩嫩的,从掌心上方分开的五个手指严严实实的挤在一块,几乎没有缝隙,任谁都会觉得这手和婷筱圆圆胖胖的脸和身子很相配。姚瑾把那手拽到眼前。婷筱被她拽的往前踉跄了几步,怒道:“你干嘛!”姚瑾不好意思地笑一下,把婷筱的手掌摊开继续看。婷筱不耐烦地抽出手:“你到底干嘛啊,我不看手相,还要不要看电视了,要开始了!”姚瑾惊讶地盯着她:“婷筱,你手心上怎么有一块黑肉啊?怎么回事!”姚瑾看到范琳低头笑了一下,这笑容让她想起那个一闪而逝的微笑,刚刚她还以为那不过是她的错觉。婷筱伸出手,瞄了一眼手心,掌根有一块小指头盖大小的淡黑色,像泅开了的墨水一样,但那颜色明显是从皮肤下透出来的,有种蒙蒙的圆润。婷筱放下手,声音有点不耐烦:“早就有了啊,你怎么才看到啊?”姚瑾实在想不起之前什么时候见过,掩饰道:“哦,想起来了,哎,太久没见到就忘了。”
缇敏从凳子上站起来说:“哎呀,去看电视吧,《萧十一郎》应该开始了!”缇敏来婷筱家真的只是来玩的,其他什么都不关心,姚瑾想,她好像还没和自己说过话吧?
婷筱打开电视机,“啪”一声轻响,黑色的屏幕立刻被彩色充满,《萧十一郎》已经开始了,萧十一郎一身黑衣,潇洒地走在路上。缇敏坐在电视机前,盯着里面晃动的人影。姚瑾不经意看到电视上显示出来的时间,从板凳上跳起来:“完了,完了,我回家要晚了,我娘让我早点回去帮忙做饭的,我得走了。”向其他人摆摆手,站起来就要往外跑。范琳也站起来,扫了一眼和别人对打的萧十一郎说:“别急,我也要回去,姚瑾,你等下我!”
姚瑾开门的时候发现外面果然已经暗下来了,天空的颜色介于蓝色与灰色之间,暗沉沉的样子,没剩几片叶子的树枝硬撑着往天上戳,树枝的剪影如天空裂开后的黑色缝隙。范琳追上她,两个人都拿袖子挡住眼睛和嘴巴快步往前走。风依然维持着不紧不慢却也绝对不若的势头,昏黄的尘土满天飞。
姚瑾还没忘记之前的疑问:“哎,你知道婷筱的手是怎么回事吗?”范琳的眼睛因为尘土微微眯着:“我就知道你是不知道,还说什么忘了!你没听过那件事吗?”姚瑾果然问道:“什么事?”
“婷筱很小的时候的事啊!”姚瑾下意识觉得她讲的会是一件大事——范琳眯着的眼睛突然变得亮起来。姚瑾很奇怪:“我们现在才多大啊?还小时候,能有什么事啊!”范琳说:“好,你听着!婷筱两三岁的时候,他们家卖树,她在一边看砍树,大人们没看到她,结果倒下来的树压在她身上了!你说这算不算大事?”范琳停下来,姚瑾的脚步也慢下来。范琳因为奔跑带着低低的喘息:“婷筱运气好,只被断掉的树枝刺穿了手心。”“算吧。”姚瑾嘴硬。“接着呢”,范琳微微笑着说,“做手术时,医生没注意,手心里的树皮没清理干净,诺,就是你今天看到的那一块黑色的。”
姚瑾终于抽了口气,长在手心里的树皮!姚瑾问:“树皮里面有蚂蚁怎么办吗?发霉了呢?”“你想多了”范琳摇摇头,“一直都没事。”姚瑾下意识地看范琳的手,可惜天色已经暗了,只有模糊的一团暗影:“听说,有些东西很稀罕血腥味的,就像蚂蚁?”范琳居然叹了口气,“有的话早就去了,哪能等到现在?”这声叹息居然让姚瑾想起范琳之前的微笑,那微笑强迫她继续嘴硬:“你没听说过冬眠?那些东西可能冬眠时间长了还没醒!《动物世界》里讲,有的动物冬眠时间可能会不止一个冬天!”“那婷筱就倒霉了呗?”范琳的声音低低的,姚瑾却觉得她是在压抑着笑声。
姚瑾转身去看范琳,她的嘴角上咧着,嘴巴往一边微微倾斜,像是刚刚笑过。姚瑾皱皱眉,想问范琳你笑什么,但是岔路口已经到了,女人该在家等好久了吧,等我的会不会又是一场骂?姚瑾开始跑起来:“我得回家了,晚了会被我娘骂的。”范琳看着姚瑾拐弯,推开大门,一只手撑着门,又回头看了自己一眼才进去。
姚瑾到家的时候,女人正要开门,要出门的样子。姚瑾张开嘴,感觉刚刚紧跑的那几步中撑着没来得及吐的气此刻全挤在嗓子眼了。她喘了几口气,嗓子有点沙哑,对女人说:“娘,我回来了。”女人皱眉看着她:“还知道回来啊!不是让你早点回来回来吗?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就等着你烧锅了!赶紧去吧!”说完转身回了厨房,原来出门是去找姚瑾的。
姚瑾在后面小声嘟囔:“姚敏不能烧啊,她都几岁了啊!”女人瞪一眼说:“你就是懒,你大,还是她大啊?快过去!”
姚瑾坐在灶台前的小凳子上烧火,看玉米杆烧的劈啪作响,火舌头努力贴着黑色的锅底。把手伸到灶台前,立刻就变得暖暖的,接着还有点发烫,透过指缝看烧着的柴火,火是通红的,手也变成通红,没有骨头一样。
女人站在灶台后边炒菜,把盐,味精和十三香一股脑放进去,脸没刚才紧了,细小的皱纹也稍稍温和了一点。姚瑾看看她,看看灶膛里噼噼啪啪烧着的柴火,忍了很久还是问道:“娘,要是一个人的手心里长了树皮,就是树皮长在这个人的肉里了,那这人会怎么样吗?”姚瑾说完,想着自己手心里长一段树皮的样子,觉得整个手心都在被密密麻麻的蚂蚁爬着。
女人掀开锅盖,“咣当”一声放在旁边,姚瑾惊得脸刷的白下去,接下来等着她的会是什么样的骂?笨?蠢?又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姚瑾低下头好一会儿才敢抬起头来,雾气萦绕中,女人正拿着锅铲胳膊肘大开大合地翻菜。看菜翻个差不多了,女人把锅盖盖上,问:“什么?”原来刚才是没听见,姚瑾松了一口气。
姚瑾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女人瞥瞥她说:“你又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书还是电视啊?”“没有,”姚瑾赶紧说,她想起来书包里还藏着一本刚刚向同桌借来的民间故事集,才看了几页,“是婷筱,她手心里长着一块树皮。”“什么树皮?你看错了吧?”女人瞥一眼姚瑾,姚瑾从那眼神中看出她忍住没说出来的话:你是我亲生的么,和我哪有一点像的地方?什么时候能干对一件事?“人手怎么能长树皮?树上才长!人要是能长出树皮那还能是人?别看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什么都信!”姚瑾低声应了一声。
姚瑾低下头看火,眼睛被烤的热热的。她边往里添柴火边想,人身上不能长树皮还是长树皮的不是人?姚瑾看了一眼把菜铲出来的女人,婷筱明明是个人呀!她被灶膛里的火烤的暖洋洋的,热热的眼皮开始打架:长树皮的不是人,人怎么能不是人呢,难道婷筱不是人?
姚瑾迷糊地抬头,女人正朝她大力摆手:“快把火退出来!菜都炒好了,你愣着干嘛!”姚瑾拍拍脑袋,女人刚刚说婷筱怎么了,她居然已经忘了。姚瑾把没怎么烧着的玉米杆从灶膛里抽出来,想,没有婷筱,她和范琳还有缇敏上哪玩去?除了婷筱,其他人家里都有父母管着的。
女人截住了姚瑾越来越游离的眼神:“你干嘛?烧那么大火,柴火还没退完?快点,锅都要被你烧着了!你办事就不能用点脑子,干什么都不行!”姚瑾的手又一阵乱,着了一半的柴火带着火星溅出来,她立刻瞅一眼女人,低下头看慢慢被通红的黑色覆盖的柴火。
第二天一大早范琳站在门口喊姚瑾上学。天还暗着,姚瑾拉了好几次开关,灯也没亮,她终于想起来,是昨天保险丝烧坏了一直没修。范琳又使劲拍门,响声被黑暗放大了无数倍一遍遍回响。姚瑾喊:“等一会儿就好了,我家里电坏了。”
姚瑾摸黑穿衣服洗脸,收拾好了之后,拉开门,范琳正在门口使劲跺脚取暖。天还没亮,一阵一阵的阴风挟裹着凉气卷过来,黑魆魆的路没有尽头,看上去有点吓人。
范琳揣着手说:“姚瑾你快点,慢死了,要!”
姚瑾有点不好意思,口气却意味不明地硬起来:“家里断电了,摸着黑起的,换上你试试!”
“我打听了一下,”范琳忽略刚刚姚瑾别扭的口气,和姚瑾并排走,“手心长了那种东西是要把手截掉的。”
姚瑾吓了一跳,却又莫名松了一口气,婷筱摆出“八”手势的样子又在眼前出现,她脸上的得意的笑居然让姚瑾觉得一阵痛快。姚瑾问:“真的假的?有那么吓人?”范琳的语气暧昧起来:“就是听说,谁知道真的假的。”
昏暗的早晨里,一切都是迷迷糊糊的,姚瑾的眼睛刚刚适应了过暗的光线,抬头看到范琳眼睛里自然反射的幽幽暗光,打了个哆嗦。范琳手握了握她的手:“你冷?”“不冷不冷,”姚瑾立刻抽回手,范琳的手冰凉冰凉的,像起床洗脸用的凉水一样。脚下踩着的地时高时低,姚瑾走的磕磕绊绊,范琳拉住她的胳膊:“你慢点,要摔了!”姚瑾明显觉得范琳碰到的胳膊僵硬起来。她想到昨天看到的鬼故事,故事里变成人的鬼怪,以及范琳脸上常常浮现的意味不明的微笑。姚瑾一瞬间觉得恐怖起来,头顶上干枯瘦长的树枝都变成了颤巍巍的手臂,其中一个缠上了自己。通往学校的路变得漫长起来,姚瑾觉得额头冒出一粒粒地冷汗。范琳浑然不觉已被当做异物,只不断拽住姚瑾走得越来越快的身子。
教室的灯光终于出现在眼前。姚瑾猛地推开教室的铁门,门撞到墙上“哐当”一声。被关起来的黄色灯光洒出来,把姚瑾的脸照的亮晃晃的,屋里的“哇哇”背书声断了一会儿,很快又接上。同学们抬起来看她的眼睛闪闪烁烁。范琳赶紧扯着她回座位。姚瑾看着范琳坐到位子上,灯光下,脸上有一层细细的茸毛,把脸围成一个光圈。身处人群中,姚瑾的心突然安静下来,其实刚刚的一切只是无理的想象。女人说的居然不错,故事书看多了。
姚瑾回头看婷筱的位子,她已经到了,坐在位子上正扭着头和后排的人说话,话音间夹杂放肆的笑声,很刺耳。姚瑾想,她知不知道她的手以后可能要被割掉的。
婷筱的头转回来,盯着姚瑾看了一会儿,猛地笑起来,拍着同桌的胳膊,笑得桌子也跟着抖。姚瑾有些奇怪,有什么那么好笑啊。婷筱笑得全身乱颤,把桌子捶地彭彭响,铁做的桌子捶一下就连锁反应了一样,声音轰鸣不绝,震得其他桌子也嗡嗡响。周围人的目光都在寻找发声体,再顺便看姚瑾一眼,笑一声又把脸重新埋在书本里。
姚瑾被婷筱的笑声和其他人的目光弄得心慌,问范琳:“我脸上有什么东西?”范琳皱着眉扯扯她的辫子:“脸上没什么,你头发怎么扎成这样啊?要揪到天上去了!”姚瑾有点尴尬的低下头:“家里黑,我摸着梳子扎的头发。”范琳伸到姚瑾头上的手带着一丝凉气。姚瑾扭头看范琳,半晌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下,是热的。“你干嘛”范琳问。姚瑾笑了一下:“你脸上沾了一点灰。”
姚瑾回头,婷筱还在看着她笑。姚瑾咬了咬牙,感觉血慢慢涌到脸上。
刚下课,门口卖零食的老婆婆摊前已经围了很多人。老婆婆拿手按住头上包的一块黑灰色头巾,抄着手站着看一群孩子围着她的摊子。小摊上摆着的袋装话梅是最近很受欢迎的零食,便宜,两毛钱就能买一袋。
范琳低声问姚瑾:“哎,你有没有带钱啊?”“多少?”姚瑾记得身上好像有一个卷成一团的一毛纸币。范琳伸手指小摊上的话梅:“两毛。”姚瑾正好找到那张皱巴巴的一毛纸币。姚瑾说:“我只有一毛钱了,昨天刚买了一包山楂片吃,花掉了。”
婷筱正低着头在小摊前挑话梅,放了一堆在手上,想挑出最大的一袋,抬头对范琳说:“我正好还有两毛钱,借你!”范琳接了,蹲下去挑念叨了好几天的话梅。姚瑾低头踢石子,看它砸到地上溅起来一团烟尘,装作没看到婷筱。姚瑾看到她刚踢出的小石子蹦到了一只鞋子上,抬头看到婷筱那边,那只鞋子穿在婷筱的脚上。婷筱正把胳膊举得直直的,递话梅给她。姚瑾咽了一口口水,接过一袋黑糊糊的话梅。姚瑾懂得这是一场交易,她现在要和婷筱和解,装作没有婷筱笑了她一上午这回事。
姚瑾把话梅肉吃完了,留了核在舌头上卷着,对婷筱说:“你零花钱多少啊?怎么跟花不完一样!”婷筱把袋子收回来:“我随便花啊,我爸妈都在北京,我爷爷奶奶又管不了我!”姚瑾有点羡慕,说:“没人管真好!”
范琳终于挑到满意的话梅了,对婷筱喊:“明天还你钱啊!”婷筱潇洒的摆摆手,可惜衣袖一下子被风甩到脸上,她只好又补充了一句:“不用着急,什么时候还都一样!我不缺钱。”上课铃响了,围在老婆婆周围的学生们哄一下全散开,朝门口缺了一角的铁大门挤。
姚瑾伸手拽还想再说话的两个人:“上课了,你们快点!”姚瑾、范琳和婷筱终于还是成了一大群黑乎乎挤到一堆的人的小尾巴,三个人最后走到大门口时,风在人身后猛然大起来,姚瑾伸手遮住鼻子和嘴巴,阻挡灰尘,回头看到老婆婆的头巾被吹跑了,满头的白发无力的胡乱摇摆着,她伸出手努力够那条被卷起来的头巾,风太大了,胳膊上的衣服紧紧贴在胳膊上,那条胳膊变得枯树枝般单薄尖利。姚瑾忽然有点心惊,忙回过头来,低头看脚下,小心不被碎石子绊住。大门在身后合起来的时候,吱呀响的厉害,扭曲的关不住。姚瑾后来回忆这一天的时候就只记住了那条不知被吹到那里去了的黑灰色头巾和那条精瘦的胳膊。
下午,范琳找姚瑾一块去婷筱家玩,女人没让姚瑾出去,理由是今天要给姚瑾洗头,看头发里都藏了一层的土了。
姚瑾看着范琳走远,往灶膛里填了满满一把豆杆。她透过熊熊的火光看手再次变成一块通红的烙铁,心想,什么叫给我洗头,到时候你们别洗啊!
姚敏进来的时候,姚瑾正抓了一把粉丝在灶口烤。手拿着粉丝从灶口过一下,它很快地胀起来,变得白白胖胖。姚瑾把刚烤好的一把细粉往嘴里塞,姚敏看到了就嚷嚷着要吃,姚瑾只好把没来得及塞进嘴里的几根给她。
姚敏坐在灶台前不走了,拿着一大把细粉一根一根的烤。姚瑾说:“好,那你在这烧锅吧。”姚敏拽着她的胳膊不让她站起来:“我不会烧。”姚瑾瞥她一眼:“这谁不会啊,看里面的柴火快烧没了,就加点进去,你说,你不会把柴火填进去?”姚敏撅嘴,努力反驳:“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柴火快没了!”姚瑾只好继续坐在那只小木墩上。姚瑾透过火光看姚敏变得通红透明的耳朵。耳朵比手更易过光,血丝一根根清晰可见。
水滚开了,锅盖被沸腾声震地嗡嗡响。姚瑾喊:“娘,水好了!”女人喊过来的声音在大门口五十米开外的地方也能听的到:“你先舀一勺水倒到洗脸盆里,我一会过来。”
女人从门口进来,掀开的锅盖把她的头发夹满了层层叠叠的水汽。姚瑾才发现原来水可以变得像棉花一样松软。
女人拿手试试舀到盆里的水,招呼姚瑾:“过来吧。”姚瑾磨磨蹭蹭的走过去,看女人撸起来的袖子就有点战战兢兢,每次这个时候,她就觉得自己成了一堆等待沸水浇烫的肉。姚瑾的头被按到水盆里的时候急促的吸了一口气:“太烫了,再加点凉水吧,娘!”女人不同意:“我都试过了,不热,你就娇气吧!慢慢适应适应就好,头抬起来点,我要打洗发露了。”
姚瑾再顺着头上的一双大手慢慢低下头时,恍惚间觉得刚才水似乎真的没这么热,刚才的喊声也成了一种错觉,事实是:水很温顺,头发如水草一般在水里慢慢散开。
姚瑾闭上眼睛,抬起头,不让洗发露溅到眼睛里,感觉一双手微微用力揉她的头发。她的感觉集中到头发上,随着那手掌飘着。渐渐眼睛松弛起来,姚瑾觉得好像做梦一样,那双手又温顺的给她理头发。
姚瑾看到那双手手心里有一块指甲大小的黑斑,她想她明明是闭着眼睛的,怎么可以看得到正在自己头上搓着头发的手呢,而且就算睁着眼,也看不到啊,什么东西要从脑子里跳出来一样。
头发在水里慢慢摇摆。
姚瑾觉得头猛地震了一下,睁开眼睛,有东西流进眼睛里。“疼!”姚瑾叫起来,两只手要抓住什么一样乱摆,甩掉几滴没了热气的水。女人赶紧拿湿毛巾擦她的眼睛:“我不是让你别睁眼眼吗?好了,好了。”女人把一只毛巾盖在她头上,“洗好了,你去擦擦吧。姚敏,你也过来洗头吧。”
姚瑾垂着脑袋看头发在身前急急地滴着水,把地面上的细土泅成一块一块的,一会儿细点变成了一大片。女人已经又拿出来一条毛巾捂在她头上:“快回屋里来,包着头,手接着啊!”姚瑾被推搡到屋里,慢慢用毛巾揉头发。
给姚敏洗头的架子换成了小凳子。女人很快就把她的头发弄得都是白白的泡沫。姚瑾透过那白色看到里面隐藏着的黑色头发,突然想到那个用黑灰色头巾包住灰白头发的老婆婆。刚刚我也是这样洗头的吗,姚瑾想,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洗头的。她有些不舒服起来,挪开眼睛,换另一条蓝色的毛巾擦湿漉漉不断滴水的头发。
范琳进来的时候,姚瑾刚努力把头发擦到不滴水。范琳看她拿一个毛巾把长长的头发搓成了一团乱草。
“知道吗?”范琳低声对她说,“你现在的样子和乞丐福英差不多。”姚瑾看她一眼:“擦不干怎么办啊,你有能耐把它弄干?”范琳说:“剪了卖钱算了,整天梳头洗头那么麻烦!”姚瑾换毛巾的另一面继续擦头发。
范琳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我今天看到婷筱手上那块黑斑又变大了一点。”“婷筱知道吗?”姚瑾问,“她怎么说?”范琳摆摆手,微闭了眼睛,“我让她看,她说没变大,一直那样。”“可能是你看错了吧,”姚瑾抖抖毛巾,“又不是胎记,怎么会随着人变大变小。”“会不会是,”范琳靠近姚瑾,“会不会是蚂蚁的卵之类的东西?”姚瑾瞬间想起了那种白白的半透明卵子,打了个冷颤。姚瑾揉了一下眼睛看范琳,范琳眼睛里又是那种微笑。她每次看到这种笑,就会不舒服,但却又想不起范琳以前的笑是什么样子了。
“天黑了,”姚瑾说,“你妈妈不会找你吃饭?”范琳站起来晃了晃脑袋:“我晕头啦,还以为这是上午。那我走了。”姚瑾看着她走出院门,立刻跟上去,脑袋探出去一点,范琳回过头来,对着姚瑾张开嘴巴,姚瑾只来得及辨认出两个像“婷筱”的口型,就看到范琳转身,然后慢慢消失在昏暗里,有亮点一闪而逝。姚瑾吸了一口气,跑回去。
姚瑾在餐桌前边吃饭边想范琳刚刚要说的话,婷筱怎么了?
姚瑾是从第二天开始注意婷筱的手。她发现,婷筱的手好像总是张开着,要揽住什么一样。后来开始流行看手相。村里的老年人讲村头上那个乞丐福英实际上是专门算卦的。姚瑾是在婷筱和几个女孩子互相看手相的时候又一次看到婷筱的手的,婷筱最近好像总是尽量避免别人看到她的手。
那天,姚瑾看到婷筱和几个女生互相看手相。婷筱伸出左手的时候,一个女孩子很不耐烦的把她的右手拽出来。“男左女右,”那个女孩子漫不经心地说,“这是常识。”姚瑾第一次发现婷筱居然也可以是局促不安的,这和她印象中总是大声说笑的样子完全不同。然后姚瑾看到了婷筱伸出来的手,手掌上那一块斑点好像真的变大了,颜色变淡了,暗色的枝枝叉叉的占满了小半个掌根。那群女孩子对此无动于衷,好像那片黑色理所应当的长在那儿。姚瑾这时候开始怀疑那是否是一块胎记,但姚瑾也知道胎记是不可能这么快的蔓延开的。这个问题让姚瑾十分不安。
“哎呀,不错啊,”那个女孩子说,又翻翻手边放的泛黄页的书,“书上说你最近运气不错,紫气东来!你看啊,这条线和书上画的简直一摸一样。”女孩子们哄笑起来,然后她们按着婷筱挠痒痒,婷筱的身子抖起来,大口大口的喘气,不知道是笑的还是难受的,脸色也变成不正常的晕红。范琳就在这个时候加入了她们。范琳把手伸到她胳膊下:“今年有鸿运呢!”姚瑾看到,范琳此刻脸上又是那种微微的笑容。
听到婷筱的尖利声时,姚瑾正蹲在桌下往桌子两头下的横铁上绑毛线。学校的书桌没有安抽屉,只加了几个固定桌腿的横铁。第一个把毛线绕在桌子下面当抽屉的人已不可考,但这样一来就有了放书包的地方,免得在老师上课的时候抱书包,大家就都从家里拿来毛线做起了“抽屉”。毛线容易磨断,要经常重新缠。
婷筱的大嗓门让姚瑾一直弯折的脖子立起来,蹲麻了的双脚失去重心,姚瑾瞪着眼看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近,只来得及伸手撑住身子。一阵刺痛让姚瑾低下头,看到她的手正好撑到了一边歪倒椅子的铁角上。铁质的角有着木头无法想象的锋利。姚瑾看到自己的手慢慢渗出血来,一块皮从掌心划开。姚瑾按住手担心自己已经被人群围着看笑话了,发现班级静的不同寻常,抬起头才知道教室里唯一的一个人正躺在地上,正是自己。
怎么了?姚瑾对外面喊。可是外面的人们全是组成那个厚实圆圈上的点,睁大眼睛看被他们围起来的两个人,没有人听到她的声音。所有人的耳朵都很忙,围观的人的议论叫好声,以及被围观人的骂人声在拼命争抢地盘。
姚瑾捂着慢慢渗血的手,扒开一层层的人挤进去,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被人群围起来的是婷筱和范琳,她们缠在一块,范琳的头发在婷筱手里,婷筱正忙于把陷在对方手掌上的指甲收紧一点。姚瑾看着觉得有点懵了:“她们怎么打起来了?”周围都是兴致勃勃的眼睛,没有人闲到开口回答她。“到底怎么了?”姚瑾这时候才有点着急。她们怎么打起来了?姚瑾的着急只持续了一霎那,然后慢慢平静下来。姚瑾发现有什么东西挣脱控制时,已经晚了。她站在人群中,变得兴致勃勃的眼睛和其他人并无不同。
婷筱说话时的唾沫星子直喷出去,留下几条清晰的白线。她抽出一支手向周围挥:“你们看什么看,小心长针眼!一个两个都犯贱!”婷筱把手收回去的时候,脸上已经提前多了一道红痕。范琳正伸着手指甲试图再在她脸上多划一下,就被婷筱抓住了手:“你个死女人不要脸,借人钱还不还,你都借了我几次了,你自己数数!”范琳一张脸涨的通红:“我早就还了,你记性差还赖我,你才不要脸,你全家不要脸,你爸爸还和外边女人鬼混,现在不要你了吧!你妈妈也······”范琳一句话没说完被婷筱扇了一巴掌,她愣了一下,然后两只手都乱挥着扑上去,边上有男生叫好:“用脚踹啊,干嘛只用手不用脚啊,女生打架就只会用挠的吗?对!用脚踹······”
姚瑾看着人群越挤越近,终于快贴着乱挥着手忙着打架的人了,低头看到手心慢慢变大的血珠,划破的皮肤内有白白的肉露出来,就侧着身子退出人圈。姚瑾的冷静在那一瞬间降临,她想,我还是快回家买创可贴贴手吧。
姚瑾再背着书包经过人群时,听到范琳猛地提高的声音:“你的胳膊不是早晚要截掉吗,我今天免费帮你切掉!”姚瑾把书包带往肩膀上紧紧,往前走,她想起范琳脸上那种总是出现的微笑,她觉得可能明天她就不会再看到那种微笑了。
姚瑾到家时,姚敏正在电视机前不停按着遥控板换台。姚瑾转身进卧室时,听到姚敏在她身后喊:“姐,你书包上怎么红了一大片,跟鸡血似的。”姚瑾瞪了她一眼:“什么鸡血,我又没有杀鸡!”她把书包拿下来,看到书包背面多了一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红色痕迹,手伸上去捻一捻,还是湿的,手指头上多了一块红,原来是不小心把手上的血染上去了。
姚瑾按住一跳一跳的眼皮——今天就好像有点不正常。姚瑾小心放下书包,说:“你到南门王大爷那儿给我买点创可贴去,要五个啊!”姚敏说:“凭什么要我去,你自己干嘛的?”姚瑾把手伸到她面前,手心已经一片血红了,把姚瑾自己都吓了一跳。姚敏站起来,有点心疼的看她的手:“姐,怎么了?你等着啊,我这就去买创可贴!”
姚瑾出门,站在门槛上往外边看,看姚敏消失在她跑着溅起来的尘土中。她看向另一条通向范琳家的那条路,什么人也没有,一片彻底的安静,让人有点心慌。太阳只剩了半个,另一半已经被远处的房屋埋起来了,血红血红的,像谁半眯着的眼睛似的。
女人喊姚瑾吃饭,不知道什么时候饭桌上已经摆了饭。姚敏笑嘻嘻的看着她:“今天我会烧锅了。姐,你小心点,手别肿了。”边拿着一把粉丝放在嘴里嚼。
姚瑾这时不知为何心跳很快,她就是在这时看到那辆急救车的。急救车的红十字符号在姚瑾站着的门前一晃而过,最近几乎天天都会有那么一两辆急救车经过她家,邻近几个村里的老人都活得太久了,久得整天想着结束靠药物维持的腐败生命。姚瑾想,不知道哪一家的老人又死了。她晃晃脑袋往桌前走,放在桌子上的茄子炒得有点焦掉了,乌黑的颜色包裹着夹挟着黄色籽粒的白软果实。姚瑾看到另一张桌子上,桌子上放着一只滴着血的胳膊,茬口血红。姚瑾看清楚那只胳膊,一只掌心的地方有一块不甚清晰地黑斑。姚瑾晃晃脑袋,那是猪蹄,不是胳膊,我最近真是有够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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