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她一起从来都是吃晚饭。
琴房里出来,天空早已失了夏季应有的敞亮,如果是冬天,街道两侧的路灯一定都开了 ,把地面照出一种错觉,好像踩上去,鞋子就能被温暖地融掉了。那感觉,纵然带着欺骗,也时常让我怀念。
她盯着那一排排的餐馆,选好了,就拉我进去。
我在位子上给父母打电话交代不回去时,她通常已经把我俩的饭都点好了,只满面笑容的看着我,等我挂了电话,给我指她为我挑的吃的。
只有这时,她身上才会有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生气,还像个孩子。
所以这时候,我通常比她还高兴。
她的皮肤比黄色要深,看着便是比平常人严肃,举止之间,总有着一种抑制,却又有着吊儿郎当的潜质。
反正,有点眼力劲的,都能看出来,这是个一点不能惹的人。
2
她不喜欢回家。
父母交代她说,要出去半年做生意。他们离家那天,她都不知道,面对着空房子,好长时间缓不过来。
她说,他们顾不上她。那她,自然更顾不上他们。
她说的时候,我终于知道她身上那种颓然的悲伤,来自何处。
那种颓然,是自无能为力中沉淀而来。只有最亲近的人,能给得了。
但说起父母,她的眼里有着掩不住光彩。
她的法语是父亲教的,日语是母亲的教的,英语是哥哥教的。
她永远都是那么与众不同。
我们时常绕着公园河边的那条小路转圈。她说,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就来这找我,知道吗?
带她去过我家,但是她家,因为她不喜欢,自然不会带我去了。
我笑她多愁善感。
我喜欢她听讲话,喜欢听她的故事。
我在她的故事里,总能找到一种解脱的快感。
3
她讲,她和她那群朋友,在学校里,是没有老师不认识的。
他们在学校熄灯铃响后,约着翻墙出去喝酒,被老师抓了,一个个并排站在‘三好学生’做完发言的那个台子上,还挤眉弄眼的笑,活像一种荣耀,然后机械地念各自的检讨书。
初三第一次月考,物理她考了九十四,全校第一。物理老师上课前第一件事,把她拉教室门口,直接问,你是不是抄了?还有同学在进进出出。她觉得自己的脸像被人扇了一记耳光。
没有!她说这两字字,让老师那双眼更多了些恶毒。
我听她讲的时候,我几乎能想象出她当时的表情,泯着嘴,眼睛一斜,尽是轻蔑,话也就出口了,把老师给气的半死。
老师让她不说实话就别进教室!
她随了那物理老师的愿,站着没动。
她上物理课,不是讲话就是和那些玩得开的同学扔小纸团,整个课堂乌烟瘴气的。可她偏偏考了第一,老师又不是什么大胸怀的人,自是容不下她。
但她无所谓。
而事情巧的是,她站在门口,偏偏被路过的校长看到了。
物理老师下课后,甚至都没来得及多看她一眼,接了电话,直接去了她右手边的那栋教学楼,校长办公室。
而后,那老师再没和她这个学生多讲过一句话。
自此她也算是在老师间扬名了。
晚自习下课,她男朋友拉她在没有灯的小操场散步,教导主任手里的手电筒,见到他们就打弯。
她说,她父母和校长认识,交代过。
她也不知交代了什么。
4
和她是一前一后报这钢琴班的。
琴键在我手指下,是一个一个往外蹿的,但在她那里,那便是飞出的小精灵,惹得老师脸上尽是赞赏。
问她有什么诀窍?
没诀窍!她说话一直干净利落。我小提琴过了十级,后来自学吉他,弹的有点过,我爸就把吉他锁起来了,不让我碰。所以,我与你比,还是有点音乐基础的 。
她的稀松平常,时常翻起我世界的波浪。我想象着小提琴十级是个什么概念,还有就是弹吉他的那个‘有点过’,是个什么意思。
我知道她爱音乐。
钢琴课结束,她和我时常是至少再练半个小时的。如果林末生不出现的话,应该是一直这样下去的。
5
末生是背着二胡来的,我们正在练琴。那时暑假已过了近十天。
他很高,和他背的二胡合起来看,反倒有些滑稽。他剪的寸头,眉毛很浓,五官组起来,却是一副温和的样子,那僵滞的头发,都少了些硬气似的。
老师!他在门口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引得我弹到一半的曲子,硬生生的停了下来。只看到他那双眸子明亮的异常,看向我时随即含上了笑意,吓得我赶紧坐直了身子,手指又机械地胡乱落在琴键上。
重新弹。老师从我背后经过,轻飘飘地扔下一句,对他笑脸相迎,开了我身侧的一个小门,带他进去。
接着二胡声就跑了出来,断断续续的,一点不连贯。
老师就他一个学二胡的学生,他的课本是排在我们钢琴课结束后。
老师教他的东西不多,多数时候是他自己在拉,老师直接下楼做晚饭。
但是我们练琴走之前,他那个小房间里,都传不出几声二胡来。
你为什么不练?那天走的时候,她莫名对着那房间问了一句。
拉的不好,太,太难听……他有些难为情。
二胡拉地好,那便是黄河咆哮,万马奔腾的气势;拉地不好,那便是名副其实的噪音。
我自她身后看向他,笑的腼腆又害羞,视线绕过她,也在向我看来。
6
那天之后,我们练琴的时间,明显短了不少,彼此也不说什么,像种默契。
走的时候,她都会说一句,我们走了。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那语气像离家的人,对亲人的一种交代。
他客气地朝我们点头,眼里含笑,内敛又知礼。
7
知道她写小说时,,把她的小说搜出来,小说都已经被印刷出版了。
我也想写小说,却从未下过笔。
那时候,心里一下子就空了。那不是嫉妒之类的感情。
那一刻,我忽的觉得她于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深刻。
就像,在照镜子时,看到了镜子背后的那个无法触及自己。
自己与自己悄无声息中选择了重逢。
仓央嘉措写,“自己与自己重逢的时刻/无根的花朵繁荣地了无着落”。
她过了所有,我想象的生活。
8
末生和我说话那天,她第一次缺课。
我赖在琴房,也不是为了弹钢琴,是为了他拉的二胡。
他以前便是这里的学生,现在只是把二胡重拾起来,没几日,那二胡拉地,便有那辉宏的气势。
我喜欢听。
你把这还给她吧。他声音有着说不出的温和。是个能蛊惑人心的少年。
是一封信,黄灰色的信封在不明亮的从窗子透进来的光线里,发着暗,藏下了一颗芳心。
她是心思细腻的人,连恋情,都保留着一份优雅。
我接过。信封处的红印被撕开了。
他站着也不走,局促不安。
我叫林末生,你呢?他的声音在我从狭窄的楼道里走出,还在耳边荡漾着。
十六岁的少年,恋情的开始与结束,都有着能划伤人的锋利。
9
她缺课第五天,我打电话给她。
她没接,只发了‘没事’两个字过来。
那时候,是末生和我一起下楼、走到分离的岔路口道一声再见的第三天。
老师对他纵容,我练好琴,他背着东西便跟了出来。
我们没交谈,一路,只有到最后的‘再见’。
所以每天晚上回去偷看她的那封信的时候,我没什么负罪感。
她的温柔,全藏在了文字里,让我喜欢。
10
那天,真不知末生是用了多大的勇气,在岔路口都分开后,过了有近三分钟后,他气喘吁吁地又跑着跟了过来。
我能送你回家吗?看着他皱成一团的眉毛,生怕被拒绝。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我继续走,他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跟在我的右手侧。
到了小区门口,我那句再见还未出口,她和我的视线便撞在了一起。
我看不出她脸上有什么表情来。
她一直如此,忍受了太多,以至于无法无声向别人表达太多的情感。
我没动,他没动。
她转身走了。
身侧的马路上车水马龙,路灯的颜色掺杂着街边铺子前的花花绿绿的闪光牌,打在她身上,把她的孤独刻画地格外深刻。
我心疼也不能去追。
我们太像,喜欢的少年,都是一样。
我只有末生,她却有我除此之外的全部。
我不能让她把末生也带走。
这是底线。
11
她的背影消失在黑影,末生要拉我手,我让他滚。
年少的爱情是纯白的,经不起一点瑕疵。
少年自此,再未出现。
她也是。
12
钢琴班结束那天,老师问我她的消息。
我摇头。
老师说,可惜了,手指间歇性地失去知觉,以后学乐器,算是没路了……
那天我疯了一样跑去公园的河边,一边跑,一边叫她的名字。
连音乐都没有了,她要怎么办呢?
跑到最后摔倒在了地上,双眼一模糊,好像看到了她那晚转身的样子,也许与一份爱情相比,她当时更需要的,是我的一个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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