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已八十高龄,独居。每日必饮酒,二三两辄止。此时,好谈方圆数里之内各种奇人异事。而我必膝下聆听。常瞠目结舌仿入其境,听毕,惊叹不已。廖廖记之,与友共享。为行文方便,以“我”叙之。
这件事,我已记不得具体年月了。只记得当时我们这一带时常打仗。兵火连年,收成又坏,生活苦不堪言。
就在这一年,我得了天花。在当时那是一种要命的病,没有什么好的医治办法。只是年老的人说的,要忌讳些东西,莫吃生冷,莫要吹到风。虽是大夏天,但家人仍是在我身上盖了两床棉被,说是只要把身子里的毒捂着发出来,我就有救了。那时节一家七八个孩子是常有的事,哪个要是得了天花,家人尽些人事,抗过了,是这孩子福重。抗不过,也就只有用一条席子一卷送到没人的地方了事了。
偏巧,我却是家中我唯一的男丁。而且大伯家也只有几个姐妹而无兄弟,因此我就成了两门一丁的宝贝了。这使得当时全家上下都只围着我转,但面对天花又都无能为力。奶奶更是恨不得一天三次往三老爷庙去烧香。
可就在那几天,传言像风一样飞得满天都是。由于邻县是国统的白区,而我们县是共产党解放了的红区,而且是整个陕北的南大门,战略意义不言而喻。所以胡宗南的骑兵要攻下我们这里然后北上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了。人们都知道,这帮兵痞若真打过来那可就真的糟了,他们所过之处,无论殷实之家还是穷门独户都会像水洗一样干净了。
这可急坏了家人,兵祸就要来了。与村人一起到三老爷庙后的寨子下避难是肯定的,但我的身子又见不得一点风,寨子下又没火炕可以发毒。一向柔弱的奶奶这次却异常的坚决地要当一回家,作一回主。她要爷爷和爸爸扛上粮食,带上女眷赶紧避难,而她则留下来照顾我。她听说白兵虽恶,但不会轻易伤人性命,应不至于难为老妪弱童的。情急之下,容不得人细细斟酌,似乎也只能如此。
就在家人走后当夜,我因捂的太热,难受的要命,哪能睡得着。折腾了半夜,只听得整个地面像个结实的牛皮鼓被数不清的重锤敲打着——应该是胡宗南的骑兵到了。
清早,果见我家门外的榆树树上拴着三匹枣红的高头大马,都已下了鞍子,可以看见一个个毛色油亮膘肥体壮。奶奶刚开门,就有一三十来岁,穿着与其他人不一样军服,别着短枪的人进来。开口就问:家里有小米吗?大娘,给熬碗小米粥吧,再来点咸菜。这家伙仿佛进来自家的屋了,说完就坐在炕沿上等着吃了。又顺手摸摸我的脑袋,竟一口就问是不是得天花了?奶奶点点头。他嘿嘿一笑说,看来你家这顿饭吃不成了。说着从兜里掏出两粒西洋药片塞进我嘴里,奶奶阻挡不及,我已不由得吞了下去,那人笑笑说:莫紧张,这药肯定管用,即已吞咽了,又听这话,奶奶虽将信将疑,但也没法了。竟掏出一个银元递给那个人,这肯定不是医药费,而是请他不要伤害我,谁想那人摆摆手,竟不要。
果然如传言所说,这伙人挨家挨户的翻箱倒柜,又四处逼问其他人和粮食藏在哪里。还动手打了几个乡亲,最终,还是找到了寨子下的人和粮食。只是一直没有进我家的门。晚上他们将搜刮来的东西集中到三老爷庙前的空地上,看样子是准备驮走了,只是有异常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三老爷庙是临沟而建的,而且两面都是黄土高原上特有的沟壑,庙前的空地是逢庙会搭台唱戏的,麦收时节又可打场,是村中唯一一块较平整的土地。所以这伙人选了这里扎营,守夜。他们装好粮食,往牲口背上放时,怪事发生了,数不清的蛇从沟里爬了上来,开会似的往庙前营地赶,那伙人立即乱了阵脚。咬人的蛇并不多,可那么多蛇在一起,谁看着也打怵。那么多蛇像有意识的爬上了粮食堆,像给粮食盖了一张网,没人敢靠近。
不知那伙人中哪个惊慌失措地喊了句,这地方邪乎…邪乎!。这一喊,方惊醒众人,丢东落西的匆匆上马,溃逃了。众乡亲本已熬煎这被抢走的粮食,以后的日子会不会遭逢年馑,只有吃树皮,草根,甚至是吃观音土了。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但谁都知道,这蛇的突然出现是跟三老爷有关,于是纷纷跪倒在庙前,直到天亮,那些蛇才如潮水般退走了。
粮食保住了,我的天花也好了。奶奶又是一天三次的往三老爷庙去还愿,她坚信,是三老爷显灵退了抢粮食的兵匪,捎带治好了我的病。可这,粮食是蛇保住了的,而病也有可能是那个人的药治好了的,奶奶听说这话竟真生气了,骂到:碎娃娃家,啥也不知道,满嘴在这胡嚼,你知道咱村为啥有三老爷庙,为啥是蛇保住了粮食,为啥说是三老爷治好的病,这都是有根据的。
原来三老爷是这么回事,在我们那一带每村都有一座庙,庙里所供非仙班诸神,而是一红面书生。人称三老爷。为何红面?为何封神?只听奶奶慢慢给我讲述着这动人的传说。
这书生是什么时候的人,不得而知。只是传说他本来是此地一大户人家的三少爷,饱读诗书但无心仕途。所以就在方圆数里之内我们村,肖村、旧城、屯磨等村庄行医。因其医术高明又能怜爱疾苦,故深得人们爱戴。
不知从什么时候,三少爷的药箱里多了两条蛇,一红一绿拇指粗细。三老爷对它们非常喜爱,一开始人们见了比较害怕,但是看三少爷的蛇训的很乖巧,时间久了倒也觉得非常可爱,时常有顽皮村童与它们嬉戏。
这红绿两蛇非常奇特,长得异常的快。仅三四年间竟都有一丈多长,成人手臂粗细。这时就再也没有孩童敢近前了,但两蛇倒也温顺如故。不离三少爷左右,有似主人身边忠犬。
年后,才是初春时节。一天午后突然黑云滚滚从天边而来,顷刻间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一直持续到第二天黎明时分才雨住天晴。人们急不可待的走到村头巷尾议论这奇怪的天气。一老者叹道:“春雷滚滚,必有异变。不知哪要遭劫了。”此时有人小声说三少爷的两条蛇都不见了、、、
直至中午,艳阳当空,才见绿蛇从肖村沟爬了上来,只是萎靡的不成样子。三少爷和众人七手八脚将它抬了回去。可是独独不见红蛇踪影。
三天后,一大群人满脸惶恐的簇拥着一个浑身颤抖的人。只听他断断续续的说:“红蛇、、、红蛇、、、伤人了!”众人匆匆赶到他说的担水沟,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人。不过已是一具尸体了,尸体上浑身摔伤,但主要死因谁也看得出来,是被东西勒住全身窒息而死的,他的表情极为惊恐,且痛苦不堪。三少爷转过身后,已泪流满面,不单是为死难者,也为红蛇……
红蛇伤人的消息长翅膀般的传遍十里八乡。人人自危,孩童更是禁止外出了。三少爷自从红蛇性情异变之后,便关起绿蛇,自己也闭门不出。半个月过去了,仿佛是一场梦。在这期间竟再无红蛇的消息了。日子又风平浪静了,三少爷也似乎认为红蛇不会再伤人了,但肯定也不会再回来了。这样的结果也在情理之中了吧。
不想,事与愿违。不久百里之外的放牛沟又传来有人被蛇所伤。三少爷顿时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击伤了。它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他将只身前往放牛沟收伏红蛇。家人挥泪阻止。但三少爷主意已定,更劝走了十来个自发同往降蛇的精壮汉子。从他的心里还是希望收伏红蛇而非将它杀死。毕竟,他对两蛇的感情是别人无法理解的。
在他收拾好短剑、雄黄等物。准备上路时,绿蛇跟了上来。从它眼中可以看出一种无奈,却又决然的神态。三少爷默许了它的随行。但刚到担水沟他却被绿蛇拦住了去路,似要引他往担水沟方向,而非几天前出事的放牛沟。三少爷也不知为何,他竟然跟绿蛇下了担水沟。
一路由绿蛇引路,不久,果然发现崖下一处洞穴。绿蛇一改往日萎靡之态,迅速进洞。少时,绿蛇仓皇而出,后面果然是消失多日的红蛇。红蛇猛一见到三少爷,便欲转身进洞。情急之下三少爷一声断喝。谁想绿蛇却猛地扑向红蛇。两蛇厮杀在一起……红蛇还认不认主?三少爷心中也掂量不清了。若是认主,为何又与绿蛇撕咬。若是不认,为何又躲避主人眼神。正想间,只见绿蛇渐渐不敌。可以看出红蛇愈斗愈凶猛了,隐隐竟有扑向三少爷的趋势。可怜三少爷肉体凡胎一介书生哪里能抵得住巨蛇的袭击呢。绿蛇似乎深知这一点。死死缠住红蛇的身体。虽无还手之力,却也让红蛇不得靠近三少爷半寸之地。
就这样僵持良久,绿蛇似已体力不支。看向三少爷的眼神慢慢黯淡,更多的是深深的不舍。这时三少爷脑中突然浮现出那个死者和乡里人惶恐的眼神,似有一股力量推着他向两蛇走去,他解开包袱,取出雄黄撒向红蛇,只见刚刚还力大无比的红蛇登时泄力。就在此时,绿蛇已然僵死。这更刺激了三少爷 ,他略一犹豫便奋力持短剑刺进了红蛇七寸,一股血溅了三少爷满脸。三少爷也力尽坐在了地上。
看着死去的两蛇,三少爷在那里足足坐一天。
众人寻来,见两蛇已毙,而三少爷完好,便松了一口气。扶起三少爷回家。可他脸上所溅蛇血似已深入肌肤了 ,面色红胜关公。家人怎么也擦洗不尽。而三少爷自回来便似入梦,喃喃不知所云。
谁也不会想到,天亮时分,三少爷便已气绝。
乡里众人,悲痛之余决定在环绕担水沟的我们村和肖村、屯磨、旧城等村为三少爷各建一庙,但只塑一身,每年由各村轮流举行庙会进行拜祭,并称其为三老爷。
三老爷庙也由此在几个村中建成。几百年间,人们将其奉若神明,往往有求必应。
这一年庙会又由我们村子承办,庙前搭起戏台后,众人前往屯磨村将三老爷塑身由八个汉子抬着迎往我们村。一路上放鞭鸣锣,好不热闹。可是到三老爷庙门前,八个汉子忽觉肩头一沉,便齐齐跪倒在地。只见塑身自行转动,背向庙门。这一变故顿时惊住众人。
还是村中老者纷纷议论,莫非庙中有不干净的东西?于是跪拜之后进庙欲重新祭扫。只见一小蛇看到众人便迅速钻到一鼠洞中去了。众人才明白过来,三老爷至今也不愿再见到蛇了。焚表祭酒,补牢鼠洞后将三老爷塑身重归神位。自此以后人们更称其神。
现在,环担水沟各村仍有三老爷庙。每年四月八日各村仍轮流接神祭拜,举办庙会。而在我们村庙前,百丈之外有一巨树。相传系三老爷当年亲手所栽。至今,仍荫泽后人。
我不由得问奶奶,三老爷不是不肯见蛇吗?奶奶沉默片刻说,三老爷是咱几个村的神呐,他见乡亲们遭难,能见死不救?那些个蛇子蛇孙来一定是将功赎罪讨三老爷原谅的。
三老爷有没有原谅蛇,我不得而知。只是那时节年景总是不好,地里不是干旱数月,就是淫雨霏霏。又加上整个中国都在打仗,整个中华大地更是横尸遍野,饿殍满地,各种鬼怪异事层出不穷。莫说远处的,单是附近村子和我亲历的各种奇异事情都数不胜数。
那时候,我年纪已大了些了,不过也就十来岁的样子。但胆子是出了名的大。曾与伙伴在寨子沟下面打过仗的地方捡到一个人的头骨,把它拿在手里,心里都没打过怵。又好凑个热闹,红白喜事都喜欢去看。
这天正与一帮小伙伴在一处草坡上玩。二贵那小子突然跑过来说,毛孩家媳妇上吊死了。都来不及听清怎么死的,只想着死了人就有热闹看了。
飞奔到毛孩家,只见房梁上还挂着一截绳子。尸体已经取下来了。来看热闹和帮忙的人已围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圈。我费了好大劲才挤到近前。这一瞅登时吓得我差点坐地上。这哪还是那个脸盘白净的叫秀的女人?躺地上的尸体头发散乱,眼睛圆瞪着。最怕人的是,从青紫的嘴唇中爬出来,贴在脸颊上的舌头。死尸我不是头一次见,但这样的死鬼我还是头一次见。只看一眼我就打了个寒颤。
女人的娘家人来了后,毛孩被暴揍一顿是肯定的。这小子人精。已经不见踪影了。他大伯在院子里理事。女人娘家的人又哭又闹,要活剐生吃了狗日的毛孩。这娘家人能不恨他吗?
这事还得从前面说起。毛孩家穷的叮当响,快到一家人只一条裤子穿的份上了。可偏这小子长得又白有俊,又油腔滑调的很。很早以前就死缠烂打又哄又骗的娶来了这俊俏媳妇。时间久了,柴米油盐不继。两口子就吵上了。偏这毛孩又不务正业。迷上赌博,做着一夜暴富的梦。
这样的日子能长久的了吗?这不,今一早,毛孩才进家门。肯定又赌了一夜。女人见他回来。说道,麦子一粒都没了。也没见你赢回来一粒,还净往赌场里扔,你要饿死一家老小?
毛孩说,谁挨饿,你今后都不用挨饿了。这话听得女人摸不着头脑了,可接下来狗日的毛孩说的话像一道闪电击中了她。昨晚彩头不兴,手头又没了。在邻村张老棍跟前把你抵了三斗麦子。本来想着翻本,可他妈的又输了。不过也好,跟了驴日的张老棍,你就不用把吃挂嘴上了。毛孩边脱鞋上炕边悠悠的说着。毫不在乎的样子,仿佛他输掉的不是个人,不是自己的媳妇,而是那个墙角的夜壶。
女人心凉了。这次,她没吵也没闹只是找了根绳子把自己挂在了偏房的横梁上。
人死不能复生。不管怎样,死人总是要入土为安的。娘家人提要求了。第一,毛孩家无论老幼,披麻戴孝,跪地发丧。这虽不合常理,但谁叫自家那坏种作下这样的孽,应承了,老脸不要了、、、毛孩他大(爸爸,陕北称大)叹口气说。娘家人的第二个条件可就吓坏了毛孩他大,也惊到了在场的所有人。那就是入棺时要给秀的胸口放一面镜子和一把梳子。
这在当时是有说法的,像秀这种死法的叫屈死鬼。放上这两件东西就是要给屈死鬼一次报复的机会。至于报复的方式,会有怎样的结果。这得看屈死鬼生前的心性和死时心中的怨气了。这是十分不利于主家的,也是相当禁忌的。以前,有过这样的事情。有的放了镜子和梳子,那家仍平安无事子孙兴旺的,那是祖上积了阴德的,消了怨气。有的福浅命薄的家户却惨至家破人亡,断子绝孙。这要放进去可就是给他家埋下祸根了!
到底是一个村的人,院中的人都觉得太过分了。有毛孩本家的都已经连咒带骂了,年轻的几个甚至说这条件就是再搭几条人命也是不能答应的。
毛孩他大再也忍不住了,他抱头蹲在了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良久,他开口了,孽债孽还……天经地义……他艰难的说出这八个字。这无疑是在给自己这个家念出了咒语,家中任何人都有可能死于非命。尤其是毛孩……
就这样,当天就埋了人。
毛孩家的恶梦来没来,先不说了。我恶梦当夜就来了。自从看了那一眼之后,满脑子都是那张脸,那条舌头。夜里,躺在床上更是可怕了,老感觉那女人,不对,那女尸瞪着我。舌头伸向我,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浸湿了被子。强迫自己闭上眼睡觉。安慰自己,人又不是你害的,怕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朦朦胧胧了。这时,一条温热的,湿漉漉的舌头贴在了我的脸上,感觉是那么清晰,但身体却紧绷的像被布紧紧的裹着,像木乃伊一样动弹不得。连眼皮也沉重的睁不开。我确信有一双手扼着我的喉咙。我努力想挥动拳头,我想睁开眼睛,想喊叫……
我成功了,父母说那是他们听到过最凄厉,最绝望的叫声。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平时胆大包天的我会因为被一自家的狗舔了下脸,而吓成那样。
在那一声以后,我就不清楚了。据说,在那以后的两天里。我发着高烧,说着胡话。
烧退了,没有吃任何药,药在那年头是很奢侈的。病是村中的神婆治好的。只是更让我感到恐怖的是,神婆当时只是在门槛下放了一碗清水。手中拿着三根筷子,试图
让筷子立在水中。口中反复念叨着:如果你是毛孩媳妇,你就立住、、、
筷子竟真的立住了。后来我反复试验,也曾让筷子立住过,但当时我看到那立住的筷子,听到那咒词,我竟没有在晕过去,可见我是多么的胆大。只听那神婆在筷子立住后又小声念叨:娃呀,知道你是屈死鬼。冤有头债有主,这娃又没害你,你寻错人咧。今给你好好说,你赶紧出人家屋,都念你的好、、、
就这样,我好了。后来共产党扫除牛鬼蛇神,破除封建迷信。但至今我依然认为那条舔我的狗,不简单。可我还是想说,那条挨炮子的狗。
我无缘无故遭了回罪。可毛孩家似乎风平浪静。这让毛孩他大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当时应承放梳子镜子的时候,就是想着毛孩媳妇生前是个好人。怨气再重,也会看在他和毛孩的两孩子份上,不会胡来的吧。以后逢忌过节,多给人家娃的坟头烧些纸,多说说好话,应该就没有啥事了。
事情过去半年了,当所有人把心放回肚子里时。事却发生了……
与埋着毛孩媳妇的那块地相邻的是毛孩他大伯兴贵家的。那天,兴贵和他婆娘就在这地里除草时,那婆娘说,太阳太毒了,我铺个麻袋眯一会觉。兴贵没理她。过了一会,那婆娘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嘴里还说叨些什么。兴贵火了,臭婆娘懒得掉肉了,到地里……刚说到这就发现不对劲了。
只见那婆娘站了起来,边哭边手舞足蹈,像疯子一样。猛地扑向兴贵,口中叫道:伯呀,驴日的毛孩丧良心呀!他把我卖了,我是骡子呀还是猪羊啊,他说卖就卖……絮絮叨叨的。这可吓坏了兴贵。但是毕竟是吃过粮多经过事多的人。把他婆娘连拖带拽拉了回去,招呼来众人帮忙按住那疯婆子。
那婆娘一会儿安静,一会儿哭闹。只是熟悉的人,都能听出、看出这婆娘说话的语调、神态不同往日。而酷似已死了半年的毛孩媳妇,众人心中已明白七八分了。欠的总是要还的,有人一边叹着气,一边已去找村里的神婆去了。
毛孩他大和神婆是前后脚进的门。神婆手里拿着一张簸箕和一根手指粗细的桃木条子,显然她是有备而来的。那疯婆娘一见神婆,全身一震就往炕角里缩。但转眼看见进来的毛孩他大,就不管不顾的扑向炕沿大声喊着:大呀!我屈呀!
神婆见有机会便要用簸箕扣住那婆娘,却被毛孩他大拦住。他说,我屋欠着娃呢,娃有话要说,叫娃说。那婆娘忽像正常人一样边哭边说,大呀!我是秀呀!毛孩大点点头跪了下去说,死者为大,况且我屋欠你的,我给你跪下了,有啥话你说。秀又哭了起来,说道,当初是我想不开,不怪你屋。我胸口放着镜和梳子,但我没想咋。千不该万不该,挨千刀的毛孩,怕我报复,半夜掘了我的坟,取走镜和梳子我不怨,这样我也能上路去,可这坏种这还不行,仗着喝了酒用耳光子抽我,往我耳上钉上桃木橛子,扛到槐树沟崖底下放火烧了。
众人听秀这样说了以后,义愤填膺。连毛孩他大都叫着:我要杀了这狗日的哈怂!只听秀又说到:人在做,天在看,我时间到了,今天来只是想给你们说,到崖下收拾一下我的尸骨,别让秽了。另外,毛孩昨晚上估计酒喝多了,烧了我后,上崖不久,又从崖上掉下来了,估计没气了。
众人又是一惊,怯怯地看向秀,秀明白众人意思,说,我今都成鬼了,说的是鬼话,却是实事。我要报复了毛孩,只能当孤魂野鬼了,毛孩不是我弄死的…不是我…不是我……
毛孩大说,秀呀,大信哩。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天杀的狗日的。秀自始至终都是哭着的,听毛孩他大这一说,惨笑一声,说:大,我时间到了,毛孩尸骨也在崖底下,记得我说的话呀,真不是我…不是我…
只见兴贵婆娘又似疯了一般,众人拉扯不住,神婆上手一下子就用簸箕盖住了她,用桃木条子很抽起来,足足百十来下之后,那婆娘终于安静下来,昏昏睡去。直至天黑才醒,发现自己在家中,大叫一声:呀!天咋都黑了?我咋从地里睡到屋咧?没有人回答她。
村中帮忙的人到了崖下,果然如秀所说。在归了秀的尸骨后,有人问毛孩大,毛孩埋到哪儿?毛孩大只说,作孽…作孽…这狗日的别想进地,他不配见祖宗,更不配靠近秀。就埋这算球了。
经了这件事情,我一辈子都相信善恶有报。现在共产党不让说鬼神,只说做坏事的人有法律治。可有些人自认可以躲过法律,用地沟油,造假奶粉,做起坏事就不怕天谴,却不知抬头三尺有神明。就像前几天新闻上说的那个跑幼儿园杀害孩子的那哈怂,从警察手底下跑脱了,没想到最终是自己开车碰死了,命里造的。心里面怕鬼神,做事都有样呢……
在那个年代,社会动荡,流寇四起,上学是件极难的事情。因此我断断续续只读了两年书,识得几个字就回家了。在家里帮衬了几年,但由于家中人多地少,我这壮劳力反而闲了出来。于是父亲就将我送到了镇上一家木材店做学徒。不仅可以赚点钱补贴家用,也可以掌握一门手艺,以便以后养家糊口。家里虽有薄田,实事动荡,田地只是靠天吃饭,碰上个干旱水涝就得挨饿了。人在自然在时局面前显得那么无力。因此,去做木匠,这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就这样,在十六岁这年,我离家去了镇上的一家木材店。这是一家规模挺大的木材店。虽叫木材店,除了买卖木材,还有三个师傅和包括我在内的五个学徒做工。师傅们平日里大多时间都在建梁造屋,闲时做些桌椅家什。而我们学徒除了打下手也可以学着做些箱板小凳之类的简单玩艺儿。
时间像洛河水似的毫不停留地匆匆而逝。三年里,木匠的手艺我已学的八九不离十了。父亲已宴请师傅好几次了,但这是应该的。谁也知道我遇到的这师傅是个顶个的好人,对我像儿子一样,教起手艺来那是毫不保留的。但有一点不好,就是人太倔,认定的事,说过的话那是毫不改变的,连一点变通的余地也没有。就因为这点,我的木匠生涯终结在了他的手里。但至今几十年过去了,我仍认为他是一个好师傅,是个好人。
我们这个镇子虽然不大,但是交通便利,南来北往的人倒也不少。货郎担子糖葫芦,剃头挑子老鼠药,虽比不上大的世面,卖东西买东西的人来人往也好不热闹。
那天闲来无事就被师傅家的小女儿妮子拽到了镇上闲逛。正好逢集,人多热闹处自然也是那些说书耍杂卖艺人的好去处。但这天碰到的情景却让我一辈子也无法理解世上竟有如此惨绝人寰的事。
我被小妮子拉着出来本不大情愿,但看到如此热闹倒也来了兴致。溜跶一会后,来到一处已围地密不透风的人群中,好不容易挤了进去,原来是两个壮汉在耍猴。
耍猴在那时节也是常有的事,我也见过不少,可这两人带的这猴却长得好生奇怪。却说长猴脸长得像娃娃儿的脸了。以前也听人说起过人是由猴子变来的。我是永远无法理解的。那人都是爹妈生养的,爹妈是真正正的人,每代都是如此,那往上推上几千万年那人也是人生的,咋能就是猴子变来的呢?见了这猴我就想起这事。这脸真的像人脸,莫非人真是猴子变的?过去也听说过猪下了个大象崽子,那哪能啊!那猪鼻子再长它也是猪,插上根大葱也是装象,哪有猪生了个大象的道理?这猴再像人它也是只猴,咋能变成人呢?
再仔细端详这奇猴,我发现他比普通猴要大上一些,身上的皮毛倒不像是长得,反而像穿了件衣服,但又确确实实是长在身上的。只是那条长尾巴像根绳似得耷拉在屁股后面,没一般猴尾巴那般灵巧。
恰在这时,那耍猴的说话了:众位乡亲,我这猴丑是丑了点,却灵醒得很。现在给大家表演表演绝活,有钱的看在猴儿辛苦的份上捧个钱场,没钱的看在我的薄面上捧个人场。说完用一条结实的鞭子往地上一甩,炸雷似的一声,周围的人也吓了一跳。中间那猴更是吓得一激灵止不住得抖。我不禁鄙夷起这俩耍猴的了,好歹是个生灵,又替你们赚钱,不好好喂养教化,原来这聪明听话是鞭子抽出来的。
这人常说棍棒底下出孝子,严师手下出高徒。我是被我爸揍得很听话,这几年学得手艺也一半应归功于师傅的巴掌。看来这揍人揍猴却是一个道理。那猴可能是挨的揍真多,才几下,人就发现它确实比一般猴聪明的多。只见那耍猴的喊了会坐下、起来、翻跟头这些基本招式后,不无得意地说到:我行走江湖从来不吹牛,我这猴的聪明那是天下第一的,不信大家伙瞧好了,一会看的高兴多给赏几个银钱,谢谢诸位了。
只见耍猴的在猴儿面前放了一个盛着黄豆的碗,对猴喝道:五加三等于几?人们愣住了,这猴也会算算术?谁想到那猴儿真抖抖瑟瑟地从碗中捡出八粒黄豆捧在掌心,只是都得厉害,捧在掌里的豆子滚落一粒。这却不得了了,耍猴的人顺手一鞭抽得那猴儿哀嚎一声,众人虽是不忍却又无可奈何。以后几次无论加减,那猴总能取出正确的颗数。看的人无不鼓掌喝彩,大小钞票也纷纷落入耍猴人手中的铜锣。
这竟没完,那耍猴的又得意的笑道:列位,更绝的还在后头。说着拿出一块黑板,塞给那猴儿一块白石灰后,指着木板摇头晃脑地念到:白日依山尽。让人讶异的一幕发生了。只见那猴儿真的在木板上写下句白日依山尽,虽然潦草,但在场识字的人都认得出这五个字。众人不禁议论起来,这猴成精了吧?有人附和着成精了,成精了!我也好奇的不得了,我边上一人竟揪了把儿子的耳朵小声说道,狗日的,人家的猴都比你灵的多。
只是更让人吃惊的事发生了,人群中谁也没有注意一道影子猛地扑向那猴将它揽在怀中哭着呼喊起来。我的儿啊,你受苦了呀,救命呦!这一变故顿时让在场的人呆若木鸡。还是耍猴的先反应过来,一壮汉过来撕扯着这妇人,一人已匆匆收拾家什了。这壮汉一边撕扯一边骂着:你这疯婆子,又来胡闹,老子揍不死你。你眼瞎了,老子这是只猴,你倒是只老母猴啊!生的这小猴。这原来是一妇人,虽衣着褴褛但面容姣好。此时毫不在意壮汉的拳脚相加,只是紧搂着小猴哭个不停。另一人已收拾好东西过来帮忙拉扯厮打妇人。
这是人群中一老者大喊一声:“我明白了,拦住这两畜牲。”这老人我认识,他是我们镇少有的博学多才的人,晚清时中过秀才的,一向德高望重;听他这一喊,人群中年轻力壮的纷纷扑上去欲捉那妇人和猴。我此时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莫非这妇人真是猴精所变出来寻找小猴的?只见老先生急得直跺脚喊道:是那俩耍猴的畜生。那俩壮汉一听,转身就想逃跑,可哪知已被人群所困,双拳难敌四手,早已被众人所掳。
事已至此,但人们还是不明就里,只是见那妇人依旧哭个不停将小孩抱得更紧,那猴儿只是嗷嗷叫却难以发声,但明眼人早已发现那猴儿从妇人一出现就已泪流满面,老先生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嘴里说着,造孽呀,造孽呀!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事吗!
众人依旧云里雾里,过了许久,只听老先生说:畜牲,好狠的心啊!我也只是在一些志怪杂书上看过的,说有些良心废尽的东西,偷来或买来两三岁儿童,将他从头皮到脚掌用利刃割破然后迅速给儿童身体披上新剥的整张无缺的猴皮,那热的猴皮与儿童热血紧紧贴在一起,时间久了就如同真正长在身上的猴皮一样,连手脚脸上都无法幸免。等长好以后,割去舌头,不让他说话,训他一些本事,就带出来赚这黑心的钱了,今这两畜牲带的这哪是猴儿,这分明是一个可怜的小孩啊!听到这时,众人已义愤填膺,摩拳擦掌了。只听那老先生又哭道:这小孩虽然被救了,但由于受猴皮所限,身子迟早会萎靡起来,寿命不可能长久了。若生揭去这猴皮,由于猴皮已与身子连在一起了,等于要是生给孩子剥皮呀,活下来的几率也不足百分之一二啊!怎么会有这样的畜牲呢!
听到这里,早已愤怒不已的人更是气愤的如牛目夜叉了,不知哪个人先狠踹这俩壮汉一脚,这一下便猛地炸开了锅,不知多少拳脚招呼在他们身上,我也算一个沉稳内敛的小伙了,可此时也早已气昏了,只是毫无理智的想扑上去狠狠地砸碎这两畜牲的脑壳才能解恨。
不知多久之后,人群才纷纷咒骂的散开。中间只剩那俩早已面目全非且浑身抽搐的畜牲了。那孩和妇人被老先生带走了。老人愿倾其财产为这孩子尽些人事了。可怜这命苦的孩子不久之后还是撒手而去了,这样对他或许才是唯一的解脱。那两畜生也遭到了报应那天被揍得浑身也没一块完整的骨头了,当夜就被拖到镇外的乱葬岗,也无人掩埋,这可便宜了那群野狗了。
当天回到店里,师傅等人也听了个大概,听我和小妮子细细一讲,众人更是义愤,连我师傅这样的老人家也大声喊叫要杀了这俩畜牲,听我说那俩人已死后,才幽幽叹道:人还是莫作恶事,迟早要遭报应的,只是可怜了这母子啊。是的,人做了恶事,总是要遭报应的,可在场有人虽点着头认可,却没装进心里。
和我差不多一起进木材店当学徒的还有小成子了,这家伙比我大两岁,进店后拜了老张当师傅。虽和我一起进的木材店,可比起手艺来,他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这还得从我师傅说起,俗话说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所以当师傅的总会留上一手,可我师傅给我教手艺却无半点隐藏,因此我的手艺比一起来的小成子就强多了,这引的小成子他爹对老张师傅颇有微词。
谁想到老张这小心眼却将这帐算到了我师傅头上,从那时起,老张就事事与我师傅不对付,老张手艺没教小成子多少,小心眼却教的透彻,以至于小成子这家伙经常给我使绊子。更可恨的是见小妮子跟我关系好,就常常欺负小妮子。这师徒俩的心眼可真是凑到一起也大不了啊。
可偏巧这冤家路窄,老板却让老张师徒和我们师徒二人搭班给镇上布店老板家造屋搭梁。经过一些日子,房子已建的差不多了。放上大梁和梁上立柱,这技术大活就算完了。挂上红绸,放过鞭炮,红红火火合了龙口之后师傅和老张就各自回去喝茶去了。单留下我和小成子在梁上钉些铆钉。钉着钉着这铆钉就不够用了,我就和他坐下来休息了一会。这空挡,我突然发现用来做立柱的那木头上,有个木榴子长得活像一匹奔跑的马的轮廓。我一时兴起,就拿起刻刀和小斧在那刻了起来。小成子说他口渴他下去喝水再拿些铆钉上来,说完就走了。我就继续又刻我的马,不一会,一匹栩栩如生的奔马图的浮雕就大功告成了。人都说木匠手巧,我对我的手艺那也是非常自得的,刻这么个小玩意儿是不在话下的。谁能想到,这匹马竟为我惹来大祸。
小成子在回去取铆钉时碰到了他师傅老张,说自己回来取铆钉时老张不高兴了,骂道:没出息的小子,一样都是学徒,他凭啥使唤你?跟他师傅一个怂样子。小成子小声说了句:那小子在梁上刻一个什么破马,我又渴了,才下来的。就这随口一说却引起了老张的注意。他又问:你说那小子在什么地方刻马?梁柱上。小成子说。老张犹豫了一下,随即悄声对小成子说了句什么,阴笑着走开了。
小成子满头大汗的爬上房顶,走到我刻的那马面前,指着那马说了句:“我喝了点水就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我并没在意,还说,又没人催促你,不就再几个钉就好了嘛。下午用了个把小时钉完钉,房子的木工活就算完了。
这事过了好长时间,有一天那屋主也就是就那布店老板却找到了我们木材店。说发生了件怪事,他是经人指点才找到这里来的。开始他还语气平和地说着,越说越激动,最后竟指着我们老板的鼻子骂了起来:我与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们为什么就要下这咒折腾我家?老板云山雾海的被骂得脸皮发紫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找来做这活计的我们师徒四人。原来事情竟如此蹊跷诡异。
那布店老板在屋子建成晾干好几个月才举办了乔迁之喜,住进新屋当天夜里刚准备睡觉,却听见屋顶好像有嗒嗒的似马奔跑的声音,当时并未在意,以为是街上有马队经过。第二天夜里,夫妇二人刚睡下就又听见马蹄声。这不禁引起了他们的疑惑,在妻子的催促下,他披衣出门去看,街上静悄悄的,哪有什么马队,连马粪都没一堆。回屋后躺下又听见马蹄声不断,这可吓得二人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布店老板就找了个看风水的先生入宅。这先生倒也有些道行,细细听了怪象情况后只说了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问题出在屋梁上,找木匠。因此,就有了这出戏。
师傅到底拜鲁班爷年月久,经验丰富,已猜出一二了,就问我们几人:在合龙口那天可有人在梁上提过马字?小成子想起来了,他指着我说:我知道了,他那天在梁柱上刻了个马。
师傅甩手一巴掌抽在了我的脸上,我顿时呆如木鸡跌入谜海。师傅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指着我恨恨道:谁教你的歪门邪道?跪倒鲁班爷面前去,今天我逐你出师门,断绝师徒关系,永不反悔!我顿时觉得有如晴天霹雳一般,被逐出师门就意味着我苦学三年的手艺作废了,我怎么跟我爹交代,怎么对自己交代,关键是我不知道这一切因为什么。旁人包括老张都假意劝阻了几句,但都被师傅喝住。
就这样,我逐出了师门,木匠生涯当然也终结了。日后我虽不再做木匠,但也并未因此事对师傅有所怨言。因为师傅后来也详细问过我当天事情的经过,知我不是故意刻马施咒,而是被心怀鬼胎的人设了圈套给整了。但那马确实是我刻上去的,即使没有下咒也是不对的。原来在木匠行里,兴土木,建房屋合龙口的那天鲁班爷是要亲临的。而我却给最重要的地方乱刻了东西,又被老张指使小成子下了“马不停蹄”的咒,于是就发生了夜里马蹄声不断的怪异恐怖事情。
后来,师傅的女儿小妮子专门跑来悄悄告诉我,老张不小心从房梁上掉下来摔断了腿。还说那讨厌的小成子央他爹来跟师傅提亲,被师傅骂了一通并且说,他是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心术不正的人。小成子他爹也知道那事,灰头土脸的走了。
看来正如师傅早前所言:人莫做坏事,迟早要遭报应的。还记得老张当时听了也点头赞同,但显然他并没有把这话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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