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雅的琴曲中突然出现极不和谐的一响,宋瑜还没来得及收回心神,指下断掉的琴弦就割破了他的手指,殷红的血珠霎时就冒了出来。
“嘶——”宋瑜皱眉看着自己的手指,嘴角却微不可查地上扬了几分。
“怎么回事!”高卧在软榻上的女人被搅了难得的雅性,有些恼怒地捏紧了手中的玉杯,“这就是你精心挑选出来的乐师?琴技蹩脚得很!”女人一边看向战战兢兢立在一旁的小太监,一边嘲讽地低笑。
“娘娘恕罪。”不等小太监开口解释什么,宋瑜就走到余音面前,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扰了娘娘的雅性,小臣自知罪该万死,请娘娘责罚。”
谁都知道宋瑜是这宫里最好的乐师,指下奏出的曲子不知让全国多少琴技高超的人自叹不如,就连他缓缓说话的声音都像极了这世上最悦耳的乐音——清澈而又温和。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会如此失态。
余音强压住心中的不悦,不置一词,只是淡淡挥手让他退下了。侍候在旁的小丫鬟捧着碟子靠近:“娘娘,该吃药了。”
“把药放那儿吧,我过会儿就吃。”余音抚上了自己的心口,闷疼的感觉愈发强烈,然后又叫住了正准备掩门离开的小丫鬟,“小环,叫屋子周围的人都撤了吧,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我听着心烦。”
“是,娘娘。”
2.
“公子当真能医好阿音……医好娘娘的病?”黑衫少年隐在檐下的阴影里,因着刚才的一时口误他脸上微微泛起红色。
“当真。”宋瑜的目光静静落在断了弦的古琴上,然后突然抽出银刀狠狠割了下去,那半根留在琴身上的废弦就彻底脱落了下来。
“何时能够……”黑衫少年斟酌着用词,不知“痊愈”二字用在这里是否会恰当。
“琴弦全部断掉之时”,宋瑜没等少年把话说完,就径自接了下去,声音清冷好听,“就是她痊愈之日。”
“那小弟在此先谢过——”黑衫少年说着就要躬身行礼。
“不必,要谢便谢你自己吧。”宋瑜淡淡侧身,避开了少年的礼数,然后若有所思地盯着少年半晌,语气意味深长,“你当真是鸣佩?”
“是。”少年正色,仔仔细细地向宋瑜说起了自己名字的来历,“我生来便不知父母,师父见我随身的锦囊中藏有鸣佩二字,便赐名鸣佩。”
宋瑜眼眸深深,没有再去和黑衫少年说话,而是坐在琴边认真端详起这“六弦”的残琴来。
古人常道世间佳音,当是如鸣佩环,或似余音绕梁。
3.
鸣佩今日又偷偷摸摸地溜到了余音的窗下,在夜色里蹲了大半宿,听着余音断断续续的咳嗽和后来渐渐安宁入睡的呼吸声,少年脸上久违地有了笑容。
“恭喜娘娘。”小环一早端着银耳粥来到余音的床边就满脸喜色,“娘娘已经好几日不曾入睡,昨日真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余音心下也觉得纳罕,回想起昨晚自己确实睡得安稳,手下的动作也不由地轻快起来:“是啊,好久不曾这样了。”
小环见着自生病以来就没有出现过好脸色的娘娘此刻露出了轻松愉悦的表情,自己的胆子也稍稍大了一些,忙又接了一句话:“今儿奴婢在院门前碰见了宋乐师,他说……”小环打量了一下余音的脸色,确定她心情依旧不错,这才敢继续说道,“他说,今日想再来为娘娘演奏一曲,以弥补昨日的失责。”
“哦?”余音缓缓喝下一口粥,想起昨日那突断的琴弦,不由冷笑一声,“让他来吧。”
4.
宋瑜来时抱着昨日用坏的古琴,六根琴弦落在余音眼底,让她忍不住起了些微怒意——这就是弥补失责的态度,连琴都舍不得换一把好的,居然拿了昨天坏掉的琴来敷衍。
“娘娘。”宋瑜恭敬地屈身,淡淡地行了礼。
“宋乐师日子如此拮据吗?”余音嘲讽地看着宋瑜怀中的琴。
宋瑜一时没有明白余音所指何意,只能敛了眉静静站在原地。
“拿着一把六弦的琴来糊弄我?”余音的声音中已经明显带了些怒意。
“无碍的。”宋瑜将琴摆放好,嘴边的笑意浅浅,“小臣用六弦的琴也能为娘娘弹奏。”
余音懒得反驳,好整以暇地靠在软垫上,等着看宋瑜能如何“高明”地为自己演奏。琴弦微动,声音刚起,余音心神一晃,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寻常的记忆正从远古的时光中缥缈而来。但当余音想集中精力再仔细寻觅时,这种奇妙的感觉戛然而止,与之而来的又是一声不和谐的尖锐——那琴的弦又断了一根!
余音彻底怒了,不知为了宋瑜再次的失误,还是为了方才突然中止的回忆,她将手中的玉杯狠狠砸在了宋瑜面前,溅出的茶水点点落到了宋瑜月白色的干净袍子上。不等余音开口,宋瑜便自觉地跪了下来:“小臣自知不该再娘娘面前卖弄琴技,请娘娘……”
“不必再说了。”宋瑜的话还未说完,余音就不悦地打断了他,“到底是卖弄还是戏弄,本宫还是分得清楚的!来人啊——”
不出半日,宫里的小道消息就已经传开了——宫里最得宠的乐师宋瑜被皇上投入了地牢。
而此刻余音的寝宫外也十分热闹——两个高大护卫拽住一名黑衫少年,面无表情地将他推到了地上。
“让我进去!”鸣佩气急,起身还想往里面冲,“我有顶重要的事要跟阿……要跟娘娘说!”
“娘娘是你想见就见的吗?”护卫不屑地打量了一下面前文弱的少年,“再闹下去别怪我不客气!”正僵持着,院内突然走出一位伶俐的小丫鬟,她冲着护卫天真一笑,亲切道:“这位大哥,我家娘娘让我出来问问是何人在此吵闹。”
“乐府那边不自量力的小崽子。”护卫一边冲着鸣佩努了一下嘴,一边对小环压低了声音,“八成啊,是替宋乐师求情来了。”
小环听后抿唇一笑,轻声道:“马上就是娘娘的休息时间了,还劳烦两位大哥赶快把这位小兄弟请走,别扰了娘娘的清净。”
“诶,是!”护卫爽快答应,然后就冲着狼狈从地上站起来的鸣佩不善地说道,“听到没?娘娘要休息了,识相的话就安安静静地离远点!”
鸣佩张嘴还想要再说什么,就被两个身强力壮的护卫推出了院子。
5.
入夜,地牢门口昏昏欲睡的士兵突然被一只手推醒。“干嘛!”士兵不耐地嚷了一句,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嘘——”鸣佩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然后从怀里掏出了几块碎银,“大哥,我想去看看牢里的宋乐师,劳烦您给通融通融?”
士兵见着鸣佩手里的碎银,也识时务地压低了声音,一面将银子收入自己的怀里,一面叮嘱:“小兄弟,这夜里是非多……”
“我晓得,我晓得。”鸣佩赶忙接话,“宋乐师是我多年的朋友了,我只进去看看他,很快就出来!”
士兵轻咳了一声,将身子背了过去,默许了鸣佩的探望。
沿着石阶一直走到底,鸣佩才看到了端坐在石床上的宋瑜。因为宋瑜之前的身份,牢里的看守也不敢为难他,故而他此刻看上去倒是一副悠然自在的神态。
“公子。”鸣佩轻轻叫了一声,看见宋瑜清亮带笑的眼神后,一颗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公子,这可怎么办呢?”
“鸣佩,你也看到了,她早就不是从前的她了。”宋瑜仔细擦拭着怀中五弦的残琴,声音淡淡,“你还要继续吗?”宋瑜说完这句话后,抬起头和鸣佩对视了一眼,眼底寒凉的光让鸣佩的心下意识地一缩,但他旋即又收敛好心神,低头诚恳地对着宋瑜道:“是,我想要……想要继续。”
“那好。”宋瑜站起身,掸了掸袍子上并不存在的灰,“既然你这样开口了,那我就帮你把这件事做完。”
“那现在……”鸣佩皱起眉,有些苦恼——身在地牢的宋瑜要如何继续,鸣佩没有什么头绪,只得茫然地看着宋瑜直挺的背影继续发问,“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吗……是去向皇上求情将你放出来,还是去向娘娘……”
“不必。”宋瑜抬手止住了鸣佩的话,“我自有我的办法,你不用再管了。”
“是。”鸣佩点头,心里不由地猜测起面前这个看似高深莫测的前辈到底还藏着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本事。宋瑜转身又回到了自己的琴前坐下,他借着牢内天窗透进来的月光看见鸣佩头上大半闪耀的银丝,然后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就这么不惜命?”
“公子这话可说岔了,这世上需得我怜惜的东西有很多,但总会有个轻重缓急。”鸣佩说着说着就突然笑了,而宋瑜才发现这小子的笑声竟然这么动听。
6.
余音这几日心情不错,只因为接连好几晚都睡得安稳,白日里心脏闷疼的病症发作的次数也少了起来。小环瞧着自家主子逐渐康复的病体,心情也随着愉悦轻松。
“娘娘是吉人贵福,这个疑难杂症竟然自愈了!”小环一边帮余音梳着如瀑的长发,一边絮絮叨叨。
余音笑而不语,心思却突然飘到了幽深的地牢那里。“小环,那乐师现在如何了?”
“嗯,宋乐师吗?”小环歪着脑袋回想着昨儿和其他宫女的闲聊,眼里突然添上几抹兴奋的神色,“哎呀,娘娘你不提这茬我都差点忘了!昨儿个我就听说一件怪事——”
“哦?何事?”
“宋乐师不见了!”小环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就是凭空消失了!就跟蒸发似的,生生在那么多看守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余音的眼皮跳了跳,没有开口,她等着小环的下文。
“看守昨儿去给宋乐师送早饭的时候,就发现那牢房里只剩下了一张没有弦的古琴,人却不知哪儿去了。”小环此刻已经顺利地将余音厚厚的长发盘了起来,“要说逃了也不大像,牢门和天窗没有丝毫损坏,锁也好好地挂在那儿,牢里也没有地洞暗道这类的痕迹。”
“皇上如何说?”
“皇上手下的大臣们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小环双手一摊,似是无奈,“左右娘娘的气也消了,皇上就懒得再去追查这件事了。”小环说着说着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不过今儿早上来了个神神叨叨的巫师,硬要说宋乐师弹奏的非人间之曲,本就是天人之姿,他那是羽化成仙了!”
“非人间之曲,这是何意?”余音盯着铜镜中自己的倒影,突然想起前几日睡梦中总会想起的乐声。
“宋乐师在地牢里的那几日也不曾荒废自己的琴技,自是每夜都会练琴。那些看守地牢的人可是有耳福了!”小环仔细挑着首饰盒里的簪子,“不过啊,据说每晚曲子弹到让人心驰神荡之处时,琴弦总是会突然断掉……”
余音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猛地收紧——几日前梦里的琴音也总是会突然被不和谐的断弦之声打断,她一直都以为那是之前宋瑜两次失败的演奏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所致。
“娘娘?”小环轻轻唤了一声余音,将她从愣神中拉了回来。
“哦。”余音收敛好脸上的情绪,想要转移话题:“宋乐师消失了确实可惜,不过乐府向来人才辈出,相信……”
“哎呀,别提了!”小环早就打开了话匣子,也不管自己的主子乐不乐意,又开始滔滔不绝讲起这几天的八卦来,“乐府最近也出了大事。就在宋乐师消失的那天,乐府里一个不过二十来岁的孩子就离奇死在自己的屋内。”
余音不说话,只是莫名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压得很重。
“哦,对了,他之前还来过这里想要替宋乐师求情呢。叫什么鸣佩,名字倒是很雅致的。”小环想起自己几天前见过的那个活生生的少年,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诊断的御医说他是老死的自然死亡,娘娘你说奇不奇怪?”
“老死的?”
“嗯,那少年死前的头发确实全白了。”小环补充道,“但也不能因为这个就说人家是老死的啊,年纪轻轻的怎么会老死,这御医真是满口胡话!”
余音伸手揉了揉眉心,心里莫名地烦闷沉重:“小环,你今天的话太多了。”
经余音这么一句不悦的提醒,小环这才惊觉自己有些不知礼数,忙跪了下来,战战兢兢道:“娘娘……娘娘恕罪……”
“起来吧。”余音低头不再去看铜镜中的自己,原本盘好的长发复又散开,“你退下吧,我想一个人安静待会儿。”
7.
余音当初是因为弹得一手好琴,才被皇上看中做了妃子。
她将手指压在紧绷的琴弦上,迟迟没有拨响——到底已经有多久没有弹琴了。
房中淡淡的熏香催得人昏昏欲睡,余音坐在自己收藏的古琴前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余音只觉得自己好似来到了遥远缥缈的天界——花香酒香,乐声笑声,以及模糊从眼前扫过的绝尘衣角。
“上神,今日能否赏脸献上一曲,让大家都饱饱耳福?”
“言重了,大家若愿意听在下弹奏,自然是在下的福气。”宋瑜拖着一席白袍从矮几后面走出,怀抱两把古琴走到了宴厅中央。
“两把琴?”有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纵使声音很小,宋瑜依旧听得清清楚楚,他将两把爱琴放好,冲着那位宾客礼貌地点点头:“是的,鸣佩和余音,这是我最爱的两把琴。”
“敢问上神对这两把琴,哪个爱得更多一点?”宾客似是来了兴趣,开始挑着宋瑜话中的问题。
“各有各好,都是在下心头所爱。”
“若非要选一把呢?”那宾客不依不饶,声音提高了几度,惹得其他宾客纷纷好奇起来,也开始跟风地追问起来——“对呀,如果非要说一把呢?”
宋瑜面露难色,两只手在古琴上轻轻抚摸着,良久才终于开了口:“余音太过于完美,它演奏出来的音色圆润无暇,而鸣佩品质虽不及余音,音色却干净质朴,那一点小缺憾反而成了最值得欣赏的亮点,所以……在下更喜欢鸣佩。”
众宾客听得宋瑜这一番点评后,方才满意地点头,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当宋瑜伸手拨响余音的一根弦时,一阵刺耳的铮鸣突然划破原本已经渐渐安静下来的厅堂。众人低呼,眼见着宋瑜指下的余音一根琴弦堪堪绷断,翘起的半弦看着就让人心疼。宋瑜低头看着静静躺在自己面前的余音,默默抿紧了唇,然后抱起两把琴冲着满座宾客鞠了躬,转身离去。
“诶,上神怎么走了?”
“琴弦断了,还怎么演奏嘛……”
“不是还有一把鸣佩吗?”
“嘘——别说了,两把爱琴,坏了哪一把都得心疼……”
“唉,听不到演奏了,扫兴扫兴。”
余音趴在琴桌上睡得并不舒服,感觉垫着双颊的袖子已经濡湿了大片,她挣扎着想要睁眼起身,却又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一声呼唤——
“余音!”
“谁……”
余音诧异,突然感到一股力道握住了自己细瘦的腕子:“你怎的不和我一起走?”
“我为何要跟着你?”余音扭过头看向身后青年公子清淡的眉眼,想要将手挣脱却只是徒劳。
“公子,你吓着她了。”又一道柔和的声音自青年公子身后响起,一个面容略带稚气的少年探出了头,对着余音友好地笑了笑,“你别怕,公子其实很温柔的。”
“你们是谁?”余音依旧保持着警惕。
稚气少年脸上露出些许失望,他拽住了青年衣角,小声嘀咕:“她果然不记得了。”
青年公子嘴角却慢慢浮起一抹淡笑:“在下只是个弹琴的。”
“公子可厉害了!公子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神仙!”稚气少年憋不住话,“添油加醋”地夸着自己身旁的青年。
“鸣佩,别胡闹。”青年公子一声轻喝,少年就知趣地闭上了嘴,只能冲着余音不停地眨眼。
“在下姓宋名瑜。”青年公子善意地笑着,“姑娘可愿同我们一起?”
“我……”余音有些迟疑。
“娘娘,娘娘!”小环轻轻推了一下趴在琴桌上的余音,却不见她回应。
“我……我为什么要同你们一起?”余音的眸光闪了闪,心莫名开始动摇起来。
宋瑜将一直躲在自己身后的少年推到余音面前,轻笑了一声:“古人常道世间佳音,当是如鸣佩环,或似余音绕梁。”
“公子你在说什么,绕来绕去的,我听不懂。”突然被揪到余音面前的鸣佩觉得有些窘迫,不好意思地又往后缩了缩。
“姑娘可愿……”宋瑜开口再问,顺便又把缩到自己身后的鸣佩往前推了推。
不等宋瑜一句话说完,余音就笑意盈盈地上前一步,抢答道:“我愿。”
“娘娘……”小环推着一直趴着琴桌上沉睡不醒的余音,有些惊慌失措,又在无意摸到余音面颊上的泪痕,当下更加慌乱,“娘娘,娘娘……醒醒啊……”
“娘娘,你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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