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生日

熄灭了第三支烟，我在楼道好好吹了会儿风。

我左右扭头嗅着自己，确保身上没有残留味道，却一不小心把口红蹭到了肩膀上。

赶紧用手抹，又掏出湿巾擦拭，正红色变成了淡淡的粉红。

该死，这件外套是为了出席后天公司晚宴搭配晚礼服买的，花了大几千，这才第一次穿。

干洗应该还来得及，我掏出手机，想查一下干洗店的电话号码。

微信又亮起，小小的红色圆圈上写了个“7”。

一种极度不适从脚底升起，仿佛蚂蚁在啃咬。

今天一定要冷静，表现好，就几个小时，一定要绷住。

我把手机扔到包里，深呼吸了几次，终于踏入家门。              

这房子还是那么窗明几净，阳光从户外透进来，影影绰绰。

这是我曾经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小时候我经常一个人，捧着一本书，在那窗户旁坐着，一看就是一整天。

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那位中年妇女双手环抱胸前，循着开门声转向我，她的脸上透出淡淡的笑容，但很快又被一股怒气淹没：

“怎么迟了这么久！都快一点了！”

 “抱歉，工作的事。“

我瞥了一眼墙上的钟：11点20。

”妈，生日快乐！”

我几步迈向前，手忙脚乱地将手中提着的礼物放在茶几上，解开包装，从中取出一顶陶瓷做的的金色皇冠。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往母亲头上戴去。

母亲满脸威严又略带困惑，倒跟那皇冠形成了一种有趣的搭配。

“你啊！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买这些给我干什么？！”

她的眉毛开始蹙起，不耐烦地想要摘下皇冠。

“妈，这可是意大利手工的。我专门给您定制的。等会拍照用。你看戴上你多好看！”

我边说边急忙从包里掏出化妆镜给她看。

母亲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但稍纵即逝。她叹了口气，脸上又换上了一副担忧的神情。

“哎，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心思还放在这些上面。你怎么不考虑考虑自己的人生大事......”

叮咚！

门铃打断了母亲。

我如释重负，赶紧奔到门口，打开了门。门口站着外卖快送员。他戴着鸭舌帽，低着头，毕恭毕敬地将蛋糕递给我。

我道了谢，正要关门，快送员伸手挡住门。他抬起头，一双眼盯着我，将手上的另一个袋子递过来，表情突然变得非常神秘。

“这是本店赠送您的魔法蜡烛。抱歉让您多等了半小时。许愿并吹灭者，心愿必达。”

我没有反应过来，惯性地接过袋子。

“生日快乐。”

快送员将鸭舌帽拉低。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我满脸困惑地关上门。母亲的声音已经传来。

“你干嘛呢？那么久。这边儿菜都快好了。”

“没什么，我给你定了个蛋糕。现在这些商家特别会宣传，说话怪好玩的。”

我疑惑地看看那些蜡烛，并没有什么稀奇，就是现在时兴的韩式蜡烛，有爱心有花朵。

“又什么蛋糕 ？你妈都胖了你没看出来啊，哎真是老了。也是啊，你也三十了呀！”

我感到那群蚂蚁从脚底爬了出来，想拿一支烟，又立马缩回了手。

“我爸呢！”

我故作轻快地走进厨房，

一个干瘦的身影，系着围裙，衬衫上浸着汗水。

“爸！要我帮你吗？“

“不用，我这边菜都做完了，帮你妈端菜去吧！”

父亲回过头，憨厚地笑笑，又快速挥舞了几下锅铲。

我慢慢往客厅走去，正看到母亲从一旁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准备垫在餐桌上。

“不行啊！”

我一步迈过去，抢下她手中的书，那是初版《小王子》，我一直珍藏着。

“急什么啊！脾气还大了。”

母亲面露不悦，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我躲避着她的目光，转身拆盒子拿出蛋糕。

“妈你上周不是说特别想吃芝士蛋糕吗？这家特别好吃，我托了Emily才给你订到的。”

母亲打断我的话。

“你说这个Emily，怎么也不结婚啊？你们这些小姑娘现在是怎么回事？”

“没有碰到合适的嘛！而且人家Emily才受了情伤，消停一下吧。爸，你说是不是？”

父亲已经解了围裙，从厨房走了出来，我转头望向他，满心希望他能够解围。

父亲一脸轻松地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手机里传出抖音段子的声音。他心不在焉地抬起头，嘿嘿一笑:

“什么年龄做什么事嘛！”

母亲的手机微信频频响起。

她一边划着手机一边说：

“就是啊，什么年龄干什么事！你看我的同学都在祝我生日快乐。人家一个个都有孙子孙女了。老李的儿子都有二胎了。你说你给我金山银山，还不如给我个外孙做生日礼物！”

蚂蚁已经爬过我的背脊，向着我的每一根手指进发，

我突然变得手笨，几乎用尽所有力气，将蜡烛拆了出来。

“照你们这样算，我现在有小孩那得结婚吧，结婚前不得谈几年恋爱啊？那还是运气好，一下子就能碰上结婚的人。我18岁前你们坚决不让谈恋爱。到了大学甚至研究生都一直说不鼓励不鼓励，影响学习。然后突然就让人结婚生子，我这专业这工作哪去认识那么多异性！那我还不如早恋呢！”

我颤抖的声音激怒了母亲，她像一个斗士一样要把我逼到最后的角落。

母亲提高了音量：

“可不是，读书好工作好又怎么样！还不如早恋！”

我把一根蜡烛狠狠插在蛋糕上，点燃了它。

“来，一根蜡烛。祝你永远十八岁！快许愿吧！”

我拼命压抑着语气中的恨意。

母亲双手合十，闭眼，然后狠狠吹灭蜡烛

我敷衍地鼓着掌，谁也没留意外面的天光中劈下闪电。

一片洁白。

刺眼的阳光让我无法睁开眼睛。

适应了好一会，指缝中的世界渐渐清晰。

我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教堂，

这教堂不是早就拆了吗？

我脑中一片混乱，

不经意低下头，

看到了自己手中的初版《小王子》。

宽大的衣袖，黑白相间的运动服......

“林子琪！”

我猛地抬头，一个穿着同款运动服的男生向我走来。

他搓着手，看起来非常紧张。

奔三啦！

老啦！

给我个外孙做生日礼物！

学习好工作好有什么用！

不如早恋！

几把胡乱的声响在脑中交织，拼成一张胡乱的网。

我一把抱紧《小王子》，向男生走去。

“嘿，刘易城！”

我听到那久违的青涩的声音从我喉咙里发出。

"嗨......”

刘易城的喉头滚动了一下，他的声音明显沙哑了。

“林，林子琪，你来啦。”

我严肃地看着他，一把把《小王子》递了过去。

刘易城吓了一跳，随即满脸惊喜。

“你，你这是答应啦？！”

“嗯，在一起吧。”

我点了点头。

刘易城无措地挥着双手，两个宽大的运动服袖子向我伸来。

我突然感到久违的害羞，

我轻轻挡住他的手：

“好多人呢！”

“是，是。”

刘易城匆匆地把手在裤子两侧擦了擦，我们两人尴尬地握了握手。

猛地，他的手一使劲，把我拉入怀中。

他身上有一股特别的汗水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大刘，

那个高中两年与我坐同一班公车上学放学，

终于在今年我生日时送了一本我一直心心念念的初版《小王子》的男生，

原来，是这样的味道。

“小琪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给你高考拖后腿的。”

刘易城在我耳畔，轻轻地说。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

我的心底突然一片柔软。

一切都变得真实起来，

我甜蜜地笑了。

“怎么一下子睡着了？给我过生日也心不在焉的！”

母亲的声音突然炸雷般响起，

我猛地坐起。

我在哪里？

大刘呢？

我左顾右盼，视野渐渐清晰。过往的记忆也随之恢复。

还是那间老房子

一些儿童书籍杂乱地堆在桌上，家中凌乱了不少。

母亲将一个蛋糕“哐”地摆在了桌上。

“喏，Emily送来的。难得她这么有心。”

她像个居高临下的女王，我坐在地板上呆呆地看着她。

挂在对面墙上的全身镜反射出我的身影：

一身家常的衣服，全棉的，齐胸的头发上半截是黑的，下半截是栗子色。

我连忙起身，一边给自己束了个马尾。

随即收拾起桌上地上凌乱的儿童书。

“是我拜托Emily定的这家，我跟她说你想吃芝士蛋糕。”

我轻声向母亲解释。

“这家店听说很难定啊，明星都得提前一个月。这Emily现在挺有本事啊！好像还找了个挺有钱的男朋友是不是？”

母亲双手抱胸，在一旁看着我。

“她自己也不缺钱。”

我轻轻笑了一下。

正说着微信响起，我看着手机，不自觉地微微皱眉：

“妈，大刘今晚要加班，今天就咱们过吧！他改天再请你吃饭。”

母亲轻轻嗤笑一声，脸上带着些许不屑：

“哼，加班加班，天天加班也没见赚多少钱。休息日也没个休息，不会是故意不来给我这个妈过生日吧！”

“妈！”

脚底，啃咬感。

“妈妈。”

小小的男孩揉着眼睛，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图图醒啦？”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抱起孩子。

“我要画画，画画。”

孩子指着那堆画册嚷嚷着。

母亲暂时闭上了嘴，脸上露出笑容，帮着孩子腾出地方。

小小的图图一把抓过一本书，是初版《小王子》。

“不能在这上面画，这是妈妈和爸爸的书。”

我轻轻拿过《小王子》，温柔地对孩子说。

“妈妈和爸爸的书？”

图图疑惑地重复。

我听到母亲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蚂蚁开始爬上背脊。

“对啊！这是爸爸送给妈妈的生日礼物，爸爸在里面夹了一封信，说他很爱妈妈。如果妈妈也喜欢他，就回一封信，夹在书里给他。从此以后，这本书就成了爸爸和妈妈共有的书。”

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带着一种复仇般的快感。

两岁的图图当然听不懂这古早的表白方式，但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字：

“什么是爱？”

“爱就是，我爱你，所以愿意保护你，你开心，不开心，我都和你在一起，陪伴你，鼓励你。”

我认真地组织着语言，寻找孩子能听懂的方式。

图图还是疑惑地歪着头。

“爱就是，我要亲亲你，抱抱你，不舍得你哭哭。”

我用双手费力地将孩子举高，又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孩子咯咯地笑起来。

“爸爸也亲亲你，抱抱你？”

孩子爽朗地说。

我一下子不知如何作答，

母亲从鼻腔里发出了更大的声响。

“爱？你爸当年就是贪图你妈妈漂亮，成绩好！”

“妈！”

我狠狠地转向母亲，几乎有些怒不可遏。

“怎么了？不是吗？你怀孕以后，你老公可是天天加班！你觉得对你好吗？”

母亲的个子明明比我矮上半头，却仿佛永远都能居高临下地刺中我的要害。

蚂蚁们一拥而上，我像泄了气的气球：

“他也是为了这个家......”

母亲的声音立马将我压过：

“你说这Emily，从小样样不如你。结果你非找了这么个平凡男人，当年你可是全校第一，上的最好的大学啊！你就是叛逆，为了和我作对。其实你有那么喜欢他吗？”

我压抑着脾气，把蛋糕往外拿。

图图已经拿着选中的画册，认真地填起色来。

我压低声音：

“好了妈，你看我现在三十了，有安稳的家庭，有儿子，接下来这个可能是个女儿，给你凑个好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爸你说是不是？”

我轻抚自己的肚子，转头望向父亲平常坐的地方，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母亲的声音明显不满了起来：

“你叫你爸干嘛！都离了那么多年了！”

一团模糊的记忆还没有成型，我脑中像覆着一张纱，看不真切。

“离了？”

我脱口而出。

“怎么，你还忘了不成？当年要不是你大学一毕业就早早要结婚，我跟你爸能天天吵架吗？”

母亲声音越发暴躁。

“你爸这人，一辈子就知道逃避。年轻时就虚伪，只会什么念诗弹吉他。你结婚时候一堆现实问题他也不想管。反正我跟这样的人是没有共同语言，要不是当年大家都是难得的大学生，我怎么会看上他？”

那扯不开的纱终于慢慢从脑中消散，

我想起了父亲的背影，

干瘦的，驼着背，仅有的几根发丝尴尬地覆在头顶上。

紧皱眉头，我将一根蜡烛插在蛋糕上点燃。

“妈，来吃蛋糕垫垫肚子吧！先许愿，祝你永远十八岁！”

母亲脸上仍然带着愠色：

“我十八岁什么呀！我希望你重新回到十八岁！不要找一个像你爸这样这么平庸的男人！”

母亲闭上眼睛准备许愿。

要绷住，反正就几个小时。然后，就可以回家了。

家？

我心中突然感到惆怅。

蜡烛吹灭，

天光流转。

一片洁白。

刺眼的光芒散去。

一名年轻的女人站在那早已拆迁的教堂门前，

旁边的围墙上写着几个大字：女性能顶半边天。

女人穿着一身简洁的连衣裙，灰色格子。

她的手中捧着一本书，封面是手写的《英文诗歌精选》六个字。

书因被阅读过太过次，起了毛边，女人一直用手指轻抚着毛边，她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和喜悦。

“于梅！”
一个年轻男人走来，高高的有些干瘦的身上背着一把吉他。

他甩甩一头乌黑的头发，

满脸掩饰不住的精气神。

汗水浸湿了衬衫。

年轻的女人震惊地直视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