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手

踽踽独行的可能是鳏寡孤独，他们似乎对明天对未来不再希冀什么。也可能是一匹受伤的老马，想驰骋，但是天地已经不再广阔。或者，是一对夫妻，壮士暮年，失去劳动能力，相互搀扶着走过来了。

你也许永远不能也根本不想把我看到的这两位归结在乞讨者的行列中，可他们手里确确实实有一只向前伸着的、用来盛钱的小塑料盆子。

盆子是浅蓝色的，能平放进一张烧饼，不算太大，正被一只黑乎乎的、布满皱纹的、然而却又显得异常结实的手擎着。里面有几张纸币，还有发暗的几枚硬币。风一吹，似乎还要飘走。

手的主人六十多岁，还是七十多岁？唉，自从我识别年龄的本领在化着精致妆容的美女面前被一次次打击，现在的我已经不敢轻易尝试估计一个人的岁数了。

然而这好像也不是重点。我观察到她就那样绷着一张苦瓜似的脸，表情茫然且缓慢地围着集市不停绕圈。还紧紧牵着一个人。

通常情况下，“牵”，是和大型动物联系在一起的。比如：牵一头牛、一只羊、一匹马……此外，也有一个很温暖的动词：牵手。一支动人的歌曲：苏芮的传唱至今的金曲《牵手》。

而我看到的，是她牵着他，但并不是直接牵手，而是牵的一根一米多长的竹棍 。竹棍的前端捏在她的手心，另一端缚着一截细细的尼龙绳。他的右手腕套在绳结中，一边走，一边有节奏地甩动着掌中的响板。

什么情况？

先是左手，举得高高的：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然后是被绳结牵着的右手，悬在胸前：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两种节奏交替循环，周而复始。这是他避免自己孤独的解闷，还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

不时有路人往那只浅蓝色的塑料盆子里放零钱。一边放，一边用悲悯的眼神瞟一下他。

萧瑟深秋里，微风的晴天，他仅仅身穿一件军绿色的外套。衣襟还是敞开着，露出两扇精瘦的胸脯。岁月改变了年轻时的白里透红，呈现一种生锈的古铜。

裤子也是薄薄的，早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走路虽不带风，但细细的下肢不足以丰满宽阔的裤管。左边的裤腿外侧，从膝盖处一直脱线到裤脚，他每蹒跚地向前走一步，豁开的裤腿就很应景地跟随着晃动一下，像是在有意无意地提醒着匆匆忙忙的路人：“嗨！嗨！你们快看看我的腿脚吧！”然而，并没有受到更多的人们关注。

一双趿拉着破凉鞋的黑黑的大脚，似乎还沉醉在刚刚过去的盛夏。二十度左右的深秋天气里，他为什么不能换一双稍微厚实一点、暖和一点的哪怕是简单的布鞋呢？古语“心向往之，素履以往”，那是因为他没有向往的东西吗？

当然！不能换。假如换了，别人就很难再注意得到他那只向外撇着的、畸形的右脚了啊！

其实，他可能有着极其强烈的自信：别人根本看不到他。因为别人一看到他那泛白的眼窝子便已忍不住地唏嘘起来了：他是一个盲人。

霜降的节气，衣裳单薄，身后背着一只沉甸甸的钢骨架音箱，噼里啪啦嘈杂呜咽的音乐洒了一地，用一种人类言语无法表达的行为艺术，行走在闹市区集市边缘打响板的中年盲人。

偶尔还有围观的几个人在窃窃私语：“领路的那个老妇人，是盲人的什么关系人呢？”

“那还用说，肯定是亲亲的娘儿俩呀，我敢打包票！”

“诶呀！他妈妈上了年纪，这儿子又恰恰是个残疾人。这日子还怎么过，这可有罪受了！”

“可不是嘛！”

“这么冷的天气，不仅没有布鞋，甚至连一双袜子都没有穿！”

“他们真是太可怜了！”

……

十点多，集市上的人们用花花绿绿的钞票买足了各种需要的鸡鸭鱼肉，渐渐地星散，各回各家去准备丰盛的午餐。这对讨钱人，花了一个上午，他们的塑料小蓝盆，也几乎快满了，端起来有些倾斜。即使只是钢镚和小面额的纸币，估计也有三四百元钱了吧。

在一处僻静的墙角，盲人卸下背上沉甸甸的音箱，一屁股坐在地面上歇息。

老妈妈在塑料脸盆里扒拉几下，当着盲人的面一五一十地盘点起硬币来，男人帮着整理纸钞。原来，那个男人也并不是全盲。

老妈妈的口音听不真切，好像是大别山以东某地的。我上大学时同宿舍有一伙伴，跟这娘俩口音很相似。天长日久，他的方言我能听懂大半。

钱终于数完了，他们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子，似乎两人都不太高兴。有钱了怎么还有不高兴？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两个被众人一致认定的“母子俩”吵起来了！

一个说：我们今天走的路一样多，一样累，凭什么你拿得多，我拿得少？另一个说：那你明天来背这大音箱兼打响板好不好？我让给你！

一个又说：要不是我一直给你前面带路，你个臭瞎子怎么也能出来赚钱？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吧！

另一个说：你又没出什么大力气，一趟能分到这么多钱你还不满意？真是贪心！要这样的话，我以后再也不给你一起了，我完全可以换别人。

……

我得赶紧回家做饭了，实在没空听他们车轱辘话，他们估计到天黑也论不清道理，翻来覆去在那儿你一言我一语地扯皮。不知道，他们明天还会不会联袂出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