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稿子没码完,照理说端着床桌去客厅也行,但隔天老婆总是睡过头,想必是会影响她的睡眠质量,就在24小时店里码文。和朋友聊到了大家都知道的倒霉孩子二审维持原判的事儿,常言道人不能自哀,这个不多说,我想起过去北方乡下的小电瓶车了。
小镇很小,公交车只有两路,一路和二路。若想到达两三公里外的学校,一般得骑自行车。母亲听我激动地说完下晚自习和同学激情竞速的事,面上纹丝不动,不久天冷了,开始打电瓶车送我上学。
电瓶车,就是用电的车,和摩托车一样,方形的蓬绷上两层塑料布,车舱暖和,比摩托车少些油味也少些噪音,在路上还能小睡一会。一趟两元,忙时炒到三五块钱也是有的。
被趁火打劫了好几次之后,母亲打听到她的旧时同学现在开电瓶车了,和几个家长商量好了把小车包了下来,每月交钱,每天两趟送我们几个上下学。
那时候我们在车上笑闹,吵架。小车的门栓不紧,有时候开得蛮快,门呼啦一声开了,我忍不住想象自己掉出去,在地上滚上几圈,血淋淋的样子,就大声尖叫,同学不把门关上绝不会停;同行的男孩很烦躁的样子,每次我叫起来,他就恶狠狠地说,"别关!就那么开着,我看她能嚷到什么时候!"
幸亏其他人没这么做,我爱面子,上次有人说"别安慰她,难道她还能哭一整节课吗"的时候,我确实整整哭到下课。一时眼泪干了,就琢磨点难过的事,促进泪腺分泌。我肯定会老老实实地嚷一路,叫他说不出话来。
人还是那些人,车还是那个车。有时候塑料布上给烫了个洞,就知道是喝多了的人坐车时烫着玩儿的。漏进来的一小绺风也挺冷,姨只能自认倒霉,自行破费,重新绷上塑料布。
渐渐地我们跟开车的姚姨熟络起来。她的孩子起初和我们同校,有时候不情不愿地搭她妈妈的车一起回。那时候她戴着口罩和帽子,进了车子也不摘。她妈催她,她闭上眼睛,说,"又不是什么大美人,有什么好看的。"
后来,小姚转学了,是姚姨安排的,花了不少,塞进另一所学校的尖子班里。和我们的学校,一个南一个北,所以再没见过小姚,然而姚姨天天讲小姚在新学校的事,比之前多很多,小姚虽然不再见我们,我们对小姚却是很熟悉了。
除了每天都说的,小姚的班级有多么好,老师有多么有资历之外,还经常听到小姚为了钱和姚姨斗智斗勇的故事。或许我听得没有想象得那么多吧,经常是母亲和姚姨同车时的闲聊,可是那些事总是让我想起,被时间包得一层一层,像北方冬天的小孩子一样越来越敦实了。
北校确实比南校好,寄宿生一般会选择南校,而镇子里有点钱和关系的,都挤在北校里。这让小姚转学的事变得复杂起来。
姚姨肯吃苦,又是懂生意的人,这种人多数是主张节俭的。她给小姚买衣服,往往都是从展销会上讲价讲下来的过时款式。这让她在南校成了同学取笑的对象。我去了南校的同学,现在和她同班,兴致勃勃地说到小姚,"天哪,那一身又不是皮又不是毛,说不清啥色儿,简直是国宝!"
另一方面,姚姨也很烦恼,为什么女儿不懂自己的苦心,费好大劲讲了最低价的衣服就不穿,她甚至从车舱里掏出一双鞋,举着,"看看这个!今年时兴款式,她就不穿!"据说为此还打了小姚。
听姚姨说话的时候,我不怎么讲话,听得入神,她希求回应的时候,却不会作答;好在她每天跑车,缺乏听众,人又是敞亮的,从不介怀。现在如果有人问我,我到底愿不愿意听,我得愣一会,然后艰难地直说,特别喜欢听;虽然听了窝心,却自找恶心似的,听得停不下来,回家没少和我妈一唱一和地说姚姨有多节省。
"你姚姨说,她们家吃羊脊梁羊尾巴,还有羊肝羊肺,县长都吃不了这么齐乎呢!"这句话,隔一阵子就在我家提到,一家子笑得喘不上气。你要问我有没有恶意,那我也说不上来,毕竟说人长短这事,很少有人能忍住不拿来娱乐"自己人"嘛。
总之,小姚在南校显然是过得水深火热了。
她继承了妈妈的本事,就是赚钱不嫌少。在学校里捡瓶子,竟然也攒了几十块钱下来。
很遗憾的是,和这条小姚新闻一起来的消息是,姚姨把那些钱没收了。
姚姨说起这件事,好像在鼠窝里挖出一麻袋粮食那么开心,绘声绘色的,但我想不起说了什么,可能心里为小姚难过吧。几十块钱,不能拿来买一件"体面"的衣衫了,它本是多少个瓶子,又是多少个白眼呢?
这是我们在姚姨口中听到的最后一个小姚故事。不久后,风声四起,据说电瓶车要被取缔了。
我爸爸觉得,电瓶车底盘轻,又没驾照,这一年里翻车的事故太多了,被取缔也没办法;我认为上学变成一件难事,这策可真坏;再也打不上两块的电瓶车了,有时候能碰见几个流窜的;相对来说打摩托车多点,一样的车舱车窗,闭着眼睛忍受油味儿和颠簸。
那阵子的车主很激动,经常主动讲起近来的策;有人说这全是收了钱的结果,是为了推广出租车的阴谋;有人说摩托车不取缔,摩托车重,应该还可以开。
终于有一天,策下来了,所有的小车都不让开了。
那一天据说有很多车主堵在府门前。姚姨说到这个,仍然是一贯的兴奋,像是因为车主们聚在一起,而感到了一些力量似的。
后来,电瓶车渐渐消失,我们改骑自行车了。
或许母亲说过姚姨的事情,姚姨在失去电瓶车之后做了些什么,可我单挑小姚的去听,别的都遗漏了。我去读高中,她读了卫校,一个月花两百块钱。这是姚姨很自豪的。"怎么能把人逼成这样呢?"母亲说到这里,忍不住嘬了两下牙花子。脸都皱到一起去。
当时没有想过的事情,渐渐浮现了,围着我转悠,让我无心再写稿。
我关心当年的车主们去了哪里、又去做了什么,有没有赚钱,也不过是出于卑猥的私心;事实简单,只因为我从坐电瓶车的,变成了开电瓶车的。
秦人不暇自哀,往后会不会有人,评论我们这一代,生不逢时?我只希望这话等我们死绝了再说,迟到的义不是义,是慈善大典上人手一条的丝带,用过即弃,纵然送到受难者手上,人家笑着换炭与你,也不够撑过寒冬。
如今的骑手们,骑着小车横冲直撞,听说同行让交警逮了,同情之余窃喜自己好运;无数电话销售每天纸上画饼,烧纸取暖,日复一日干着边赚钱边挨骂的活。
没人敢说自己过得难,怕惊扰了邻座,遭了呵斥,"我比你更难呢!"更何况还有人觉得,明明是上面不让干的事儿还非得干,活该被逮,早该牢底坐穿牢饭吃光。
姚姨从来不哀怨,或许她没有说。总之,我不敢去说。万一有好事者问我想哭闹到何时,那我便终生哭闹。
通篇写的是糟烂事,姚姨还是有她的高光时刻的。
"有人有门路,让我去澳--大利亚当保姆去,一个月起码六千!乖乖啊。但是我离不开小姚啊。那可是澳--大利亚!"
当面没说什么,母亲觉得她在吹牛。十余年过去,我认为这已经不重要。一个每天开电瓶车的人,或许都有一个最后想去的地方吧。不管是西方极乐,还是人间灯塔,又或者是我们共同的光明未来。总之,人是不能死在车上的。
更何况车能开多久,我们说了不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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