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政府大院北墙外有条小胡同,我每天上学都喜欢走这条小路,只因为路边长着两棵参天大榆树。现在能在村里看到如此高的树,实在很难得了。庄户人家都怕风大树倒,把自家房子压坏。所以,这两棵大榆树能在小胡同中巍然屹立,真算是奇迹了!
我对榆树,有着近乎偏执的喜欢,那是自小就培养起来的感情。
参天大榆树(来自网络)记得几年前父亲还在老家时,每逢春天榆钱长满枝头,我们姐妹们就相约回家,去看望父亲,也去摘榆钱。
姐姐从后院的小榆树上清下很多侧枝,上面结满了浓密的榆钱。一小簇一小簇,如同用红线扎在一起的串串铜钱,精致可爱。随手捋下一串细细品尝,清香腻甜,春天特有的馨香在瞬间就溢满了全身。年迈的父亲看着孩子们在院子里嬉笑,我们姐妹几人就围坐在榆树枝前,边捋着榆钱儿边啦着家常,历数着榆树的诸多好处。
说着说着,就说起母亲在世时,全家做榆钱窝窝头的情景。笑着笑着,姐姐哭了,我和妹妹也哭了。我想起母亲端着翠生生热乎乎的窝窝头,招呼我们吃的样子。
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每家都有榆树的。除了榆树的皮、叶、果能吃外,似乎更重要的原因是榆树所长的榆钱圆薄似铜钱,据说吃了榆钱家里就会“余钱”。在那贫寒的日子里,谁家不盼着家有“余钱”呢?
榆钱给大人们带来希望,也给孩子们带来了快乐。孩子们往往三五成群,手挥榆钱,边歌边舞:
“榆钱儿青,榆钱儿绿,
榆钱馋得二娃爬上树。
烙油饼、做糊糊,
蒸个窝头看大姑。
大姑大姑恁别哭,
摘了榆钱儿养个猪。
猪卖了,盖大屋。
盖了大屋娶媳妇。
媳妇吃着榆钱饭,
乐得俊脸儿红扑扑。”
顽皮的孩子们越看见俊俏的大闺女就越唱得起劲儿,直羞得人家俊脸儿绯红,作势要打。孩子们才笑着一哄而散。
采下来的榆钱那时,我家的大院子里就有三棵参天大榆树,每棵都那么高,那么粗,我和妹妹合力都搂不过来。榆树如云般的枝叶在碧空中自由自在地伸展着。在密密的枝杈间,总藏着十几个鸟巢——那是灰喜鹊的家。它们总喜欢站着高枝上,冲着伙伴唱着快乐的歌!
春天里榆树长满榆钱时,母亲便会爬到高高的榆树上,砍些小侧枝下来。每条树枝上都挤满了串串榆钱。我和妹妹拖着柳条筐子远远候着,怀着敬畏的目光仰着脸遥望着几乎被浓密的树枝遮住的母亲。灰喜鹊们有的惊慌地远远站在枝头,有的气急败坏地飞绕在树顶上,望着母亲紧张地喳喳叫着,似乎怕母亲毁了它们的家,或者伤了它们的孩子。
母亲尽量远远避开鸟巢,只捡着很小的侧枝砍下来。只见她一手攀着树枝,一手熟练地挥动着镰刀。每砍下一枝,便冲我们喊一声,提醒我们躲开。
几乎在树枝刚着地的瞬间,我和妹妹早已冲上前去,抢作一团,一边向各自筐子里捋,也不忘往嘴里塞上一把,在母亲的微叱声中跑到远处,等着另一枝从天而降。
母亲从树上下来时,我和妹妹的筐子也就装满了绿油油的榆钱了。母亲照例要夸上几句,然后就忙着去烙榆钱饼了。母亲手巧,香甜小巧的榆钱儿在母亲的手中很快就变成了香喷喷的榆钱玉米嗦子、油煎榆钱饼、榆钱窝头,黄的金黄,绿的翠绿,酥软可口,清香四溢。这时几乎家家户户都飘着榆钱饭的香味。
每片都是希望倘若父亲偷得片刻空闲,便从大榆树上清些较大的侧枝下来。那时我和妹妹就更高兴了。用镰刀把榆树皮剥下来,切成小块,在水磨上磨成浓浓的浆汁,经过母亲的巧手加工,变成了清香黏软劲道的“活络”。那样子像手擀面,只是色泽绛紫,味道堪称风味一绝。直到现在想起,仍禁不住垂涎三尺呢。可惜,没几个人会做了。
每至夏天,榆树的浓荫就把我家的大院变成清幽凉爽的避暑圣地。几窝鸟儿早在密不透风的榆树枝叶间孵出了儿女,几家子和睦相处,每天都结伴唱着无忧无虑的歌。
经不住我们的哀求,母亲就在两棵相近的大榆树上搭了一个秋千。于是我和妹妹便会在清风中如蝴蝶般飞舞了。伴着鸟儿欢快地啁啾呢喃,我们的歌声也就飞向了白云深处。母亲先是笑眯眯地旁观一小会儿,吩咐几句,就忙自个儿的去了。
现在几次梦回儿时的秋千,都会心驰神往。只是总猜不出:母亲难道不怕我们从秋千上摔下来吗?或许母亲认为放飞孩子的童心更胜于无端的恐慌吧?今天我能放手让儿子率性玩耍,恐怕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母亲的影响。
另一棵大榆树下有一盘石磨,俗称旱磨。那时一家人所吃的面粉都是从这里磨出的:地瓜面、玉米面、高粱面、小米面乃至稀罕的小麦面,无一例外。一圈儿一圈儿,石磨闷闷地低哼着,和着树上鸟鹊儿单调的叹息声,伴着斑驳的树影儿。我们姐妹们一个套一个,有些无奈地推着走着,滚落的有时是汗珠也有泪水。偶尔姐姐也会唱古老的歌,忧伤而凄美;母亲也会讲诱人的故事,美丽而神秘。那是我最享受的时刻。
石磨(来自网络)烈日炎炎,月光溶溶,日子飞逝,我们一个个长大了,出嫁了,飞走了,只把欢笑与叹息留在那早已长满青苔的磨道里。只留下老榆树摇着长长的手臂,抚慰着备受冷落的石磨。还有,那常常倚在石磨上沉思的母亲。母亲,可是在追忆往日的岁月吗?
后来,为了盖房,大榆树卖了,石磨也拆了,母亲为此念叨了好久。再后来,母亲也走了。
如今生活好了,村子里再见不到参天的大榆树了。有时在山坡地头闲院子里,偶尔会看到几株瘦弱的小榆树的孤零零的影子。人们也会采些榆钱,只不过是尝尝鲜、忆忆旧罢了。孩子们稚声稚气的“榆钱歌”再也听不到了。
现在,每当我路过这两棵大榆树,都会多看几眼。看着榆树高高的树冠在晴空中自由自在地舒展着,我都觉得心里很踏实。秋天的榆树落叶了,明年春天依然碧叶盖荫,榆钱成串,我的母亲又到哪里去了呢?
故乡的老榆树啊,扎根于大山中,屹立在我眼前,茂盛在我梦里,永远,永远……
2020.10.27(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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