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头

我是很害怕烫头的。

原因很简单，因为不善于拒绝的我害怕发廊里那些巧舌如簧的发型师，怕他们会一步一步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把我游说进洗剪吹染烫漂再办卡充值的一条龙深渊里，继而掠夺走我羞涩的囊中为数不多的钱；而我碍于颜面又得在七八个小时的任人摆布后强颜欢笑，不管发型是不是老气横秋不忍直视，都要违心夸赞他们技艺高超出神入化简直让我这发型界的朽木逢了春。一想起这痛苦的过程，我就心生恐惧。

然而，在留了大半年的长发后，身边的同事都说看腻了我清汤寡水的黑长直，于是脑袋一热决定再次去烫头。

同事一听说我要烫头，立刻热心地给我推荐她常去的那家理发店，甚至直接帮我预约了她的御用发型师Gaven老师：Gaven老师手艺可是一流的呢！染发烫发百分百好评哦！我介绍你去，他还能给你优惠呢~

我：哦……好啊。

我默默地在手机上打开某点评网站，看到了Gaven老师晒出的发型作品和顾客点评，果然好评如潮。

好吧，起码技术确实不错啊。而且同事经常去，应该不会坑吧。

我如约到店，一家隐藏在某写字楼中层的角落的一个门面，破旧的电梯上去七拐八绕，不太好找。

推门进去，里面倒是熙熙攘攘，生意兴旺。没有人搭理我，于是我找了个靠墙的小凳子坐下，暗暗下决心这次一定要捂好钱包，坚定意志，不能被他人左右。

前台的浓妆妹子终于注意到了我，问：有预约吗？

我说，有，预约了Gaven老师烫头。

妹子扭头喊：Gaven老师，预约下午染烫的来了。

一个金黄短发带着口罩的发型师正在忙活，扭头看了我一眼，又扭回头去，嘴里说着“稍等”。

我弱弱地纠正前台：我就烫个头，不染发……

前台妹子没理我，又喊：Kelvin，洗头。于是一个看上去像高中生的满脸青春痘的年轻人走过来，带我去洗头。

这是我觉得理发过程中最尴尬的时刻，因为躺着的我简直手足无措，不知道眼睛该看向哪里。我是自然不愿意和洗头小哥四目相对的，而光秃秃的天花板上没有任何视线可以聚焦的目标，闭上眼又让我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

我只好空洞地瞪着天花板，和Kelvin一问一答地尬聊。

水温合适吗？

还行。

你之前来过我们店吗？

没有。

你是住在这附近吗？

不是。

你现在上学还是上班？

上班。

……

估计Kelvin也觉得尴尬，放弃了跟我套磁。我如释重负。

洗完头，我被带去一个空位置上坐下。Kelvin给我端来了一杯茶，就走开了。

Gaven老师还在忙。我趁机东张西望地打量这不大的屋子，墙壁上贴满了拍立得照片，都是各样的美女，顶着各式发型，有的还被发型师亲密地搂着肩膀，仿佛是他们绝佳的手工艺品。

Gaven老师走过来了，犀利的眼神透过口罩上方的刘海空隙看着我，问，想要什么样的造型？

我早有准备，掏出手机，翻出相册，指着从网络上下载的图片说，我要烫这种蛋卷头。

Gavin瞟了一眼图片说，这效果不是烫出来的，是一次性卷出来的。

那能不能烫出类似的效果？不用每天打理的那种？

行啊，你先剪短，再染个色，我给你烫个水波纹大卷，就和这效果差不多。

可是我不想剪短发，也不想染发.......

那你这头发烫完会又厚重又死板，很丑的！

Gavin说完，摆出一副“你看着办”的表情。

我咽了口口水，甩出在心里演练过多次的台词：我对染发剂里的磺酸盐过敏。

磺酸盐是真，我过敏是假；但专业背景让我把这句话说得理直气壮。

果然，Gavin老师不再坚持了，说：行吧，烫出来效果不一样，你可别骂我。

Gavin老师花了大半个小时给我修剪完头发，掏出价目单问我，你要烫哪个档次的？

我看到从上到下依次写着：烫发价格，菲林380，欧莱雅680，资生堂880。

同事介绍我来这里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价位，而这价格显然超出了我的心理预期。

在我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的同时，Gaven说，你的发质这么好，当然要用好一点的药水喇，不然对头发损伤很大的。

我正在心里盘算花880烫个头值不值时，Gaven看出了我的犹豫，贴心地说，我也不会强行推荐你用最贵的，像你同事用的680的这一档，效果也不错。

我顺水推舟说，那就欧莱雅吧。

Gaven说好，然后又掏出另一份价目单，是护理产品，从低到高依次是180，280和380。Gaven说，烫完头发一定要护理的，而且护理产品也最好是配套的。

我选了280的欧莱雅护理，选完感觉嗷嗷地肉疼。

烫发终于开始了。实际上Gaven只负责上卷，之前的软化、之后的定型和护理都是店里的小弟来做的。

漫长的等待时间里，我被晾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左边染发的大姐在泪眼朦胧地看某韩剧，右边烫头的小哥在嘻嘻哈哈地看某综艺，而我翻着自己带来的东野圭吾的《白夜行》，在这狭小的房间里显得格格不入。助理小弟在我身后说，哇，这么厚的书你都看得下去，你上学成绩一定很好吧。

我哈哈尬笑了几声。

……

五百多页的书看完时，一整套流程也终于走得差不多了。外面天色已暗，而我已经在这房间里坐了近七个小时了。抬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一脸疲态，头上还包着记不清第几次洗完头后的毛巾。

终于，Gaven说，行了，吹干以后就好了。

看着他慢慢地给我解开毛巾，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然而怎么是中年大妈标配的泡面头？！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生无可恋。

Gaven见作品不被赏识，有点不高兴了，解释说，吹干了就好了，吹干了就是你要的效果。

我想想也是，又期待起来。

Gaven又精心地给我吹了半个钟头，还替我抹了精油，然后跟我说，好了。

……说好的蛋卷头呢？说好的水波纹呢？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蓬松的爆炸头，欲哭无泪。

Gaven简直要生气了，指着我说，这发型多好看！

屋子里的小跟班们点头如捣蒜，纷纷附和：是的！美的！

我哭丧着脸，摸着自己毛绒绒的脑袋，说，这跟我要的效果差别有点大……

Gaven激动地说，这比你要的效果更好！这个发型多适合你！不信我拍照片给你看！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个人拉去了一面背景墙前，居然有专业的摄影灯，一个人端着单反相机指挥我以各种角度各种姿势摆拍，还不住地嫌弃我表情不自然。

我想起了墙上贴着的那些照片，不由得担心起来，问：你们拿这照片做什么用？

Gaven说，放心，咱们自己存留。说着他站到我身边，很酷地双手插袋，要我搭着他的肩膀合影，我忙说不用了。然而Gaven还是加了我的微信，信誓旦旦地说有什么问题一定要联系他，他一定会对我的发型负责到底。

我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连声感谢，说这发型挺好看的，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Gaven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然后掏出计算器，给我摁了一个价格：洗剪吹138+烫发680+护理280=1098。Gaven说，你是新客，给你减30，总价1068，请问怎么支付？……

走出写字楼的时候，晚风卷起路边的树叶，我觉得饥寒交迫。

但好歹发型是美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