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平常也读书,读书,怎么读?知道的人并不多。
对于同一件事,记录或考证的角度不同,写文章时的观点和维度不同,会给出不同的看法和结论。
读书读到单一时,以为书上讲的都是对的,其实不知道同样一件事,X是一种说法, Y却是另一种说法,所以读书也是讲方法的,对于同一件事,最好找不同时代或者持不同观点的人,进行一个比较,会有所收获。
1 借书读
同样是借书,在不同文人的笔下,有相同点,也有共同点。
手头上有一本《明清散文精选》,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郭预衡编的。里面有借书为由写的两篇文章,一篇是明初宋濂写的《送东阳马生序》,另一篇是清朝袁枚写的《黄生借书说》。
在宋濂写的《送东阳马生序》讲到自己借书和求学的事情: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
同时宋濂也写了自己求学之艰难: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
然后讲出自己的内心:
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我夸际遇之盛而骄乡人者,岂知余者哉!
在袁枚写的《黄生借书说》讲黄生允修向他借书以及他少年时代向张氏借书不与的事:
黄生允修借书。随园主人授以书,而告之曰:
书非借不能读也。子不闻藏书者乎?七略、四库,天子之书,然天子读书者有几?汗牛塞屋,富贵家之书,然富贵人读书者有几?其他祖父积,子孙弃者无论焉。非读书为然,天下物皆然。非夫人之物而强假焉,必虑人逼取,而惴惴焉摩玩之不已,曰:“今日存,明日去,吾不得而见之矣。”若业为吾所有,必高束焉,庋藏焉,曰“姑俟异日观”云尔。
余幼好书,家贫难致。有张氏藏书甚富。往借,不与,归而形诸梦。其切如是。故有所览辄省记。通籍后,俸去书来,落落大满,素蟫灰丝时蒙卷轴。然后叹借者之用心专,而少时之岁月为可惜也!
今黄生贫类予,其借书亦类予;惟予之公书与张氏之吝书若不相类。然则予固不幸而遇张乎,生固幸而遇予乎?知幸与不幸,则其读书也必专,而其归书也必速。
这里讲的是有书的人不读书,读书的人因没有书而专心读书。
有些类似我少年时想看书的情景。
两个都都讲到“归书也必速”
2
另外就是方苞写的《左忠毅公逸事》和全祖望的《梅花岭记》。
方苞的《左忠毅公逸事》通过左光斗与史可法之间的事情,讲左光斗和史可法的相遇,以及以左光斗下狱和史可法探视,还有史可法兵事,三件事,由于涉清初戴名世《南山集》的文字狱,方苞隐退去了明亡之后的史可法,而以《左忠毅公逸事》以左光斗做为主干来托出史可法的忠心:
先君子尝言,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一日,风雪严寒,从数骑出微行,入古寺,庑下一生伏案卧,文方成草;公阅毕,即解貂覆生,为掩户。叩之寺僧,则史公可法也。及试,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视,呈卷,即面署第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者,惟此生耳。”
及左公下厂狱,史朝夕狱门外;逆阉防伺甚严,虽家仆不得近。久之,闻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谋于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屦,背筐,手长镵,为除不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眥;目光如炬,怒日:“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崇祯末,流贼张献忠出没蕲、黄、潜、桐间。史公以凤庐道奉檄守御。每有警,辄数月不就寝,使壮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择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则番代。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或劝以少休,公日:“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
同样是史可法,其人生的重点在扬州,其在扬州领军抗清而就义,清朝乾隆年间为了缓和江南民众的满汉之矛盾,在史可法衣冠塚处配祠,有联“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所以清乾隆年间全祖望写的《梅花岭记》,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史可法的忠烈:
顺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围急。督相史忠烈公知势不可为,集诸将而语之曰:“吾誓与城为殉,然仓皇中不可落于敌人之手以死,谁为我临期成此大节者?”副将军史德威慨然任之。忠烈喜曰:“吾尚未有子,汝当以同姓为吾后。吾上书太夫人,谱汝诸孙中。”
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诸将果争前抱持之。忠烈大呼德威,德威流涕,不能执刃,遂为诸将所拥而行。至小东门,大兵如林而至,马副使鸣騄、任太守民育及诸将刘都督肇基等皆死。忠烈乃瞠目曰:“我史阁部也。”被执至南门。和硕豫亲王以先生呼之,劝之降。忠烈大骂而死。初,忠烈遗言:“我死当葬梅花岭上。”至是,德威求公之骨不可得,乃以衣冠葬之。
或曰:“城之破也,有亲见忠烈青衣乌帽,乘白马,出天宁门投江死者,未尝殒于城中也。”自有是言,大江南北遂谓忠烈未死。已而英、霍山师大起,皆托忠烈之名,仿佛陈涉之称项燕。吴中孙公兆奎以起兵不克,执至白下。经略洪承畴与之有旧,问曰:“先生在兵间,审知故扬州阁部史公果死耶,抑未死耶?”孙公答曰:“经略从北来,审知故松山殉难督师洪公果死耶,抑未死耶?”承畴大恚,急呼麾下驱出斩之。
呜呼!神仙诡诞之说,谓颜太师以兵解,文少保亦以悟大光明法蝉脱,实未尝死。不知忠义者圣贤家法,其气浩然,常留天地之间,何必出世入世之面目!神仙之说,所谓为蛇画足。即如忠烈遗骸,不可问矣,百年而后,予登岭上,与客述忠烈遗言,无不泪下如雨,想见当日围城光景,此即忠烈之面目宛然可遇,是不必问其果解脱否也,而况冒其未死之名者哉?
…呜呼!忠烈尝恨可程在北,当易姓之间,不能仗节,出疏纠之。岂知身后乃有弟妇,以女子而踵兄公之余烈乎?梅花如雪,芳香不染。
同样是写史可法,一篇写生前,一篇写死后;一篇以隐,一篇以避,读起来同样让人感慨不已。方苞在《左忠毅公逸事》的史可法“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全祖望在《梅花岭记》中的八个字“梅花如雪,芳香不染。”,人物顿时出来了。
3
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和苏轼的《石钟山记》,同样是游记,所表达和所叙述的方法不一样:
褒禅山亦谓之华山,唐浮图慧褒始舍于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冢也。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山洞者,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距洞百余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
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问其深,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余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盖余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余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余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
于是余有叹焉: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余之所得也。
余于仆碑,又以悲夫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再读苏轼的《石钟山记》,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桴止响腾,余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硿硿焉,余固笑而不信也。至莫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窾坎镗鞳者,魏庄子之歌钟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
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的结论是“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苏轼的《石钟山记》结论是:“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
殊归同途了。
4
对于战国时齐国的孟尝君,汉朝司马迁有《孟尝君列传》,一千年后宋朝的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区区90字,重点16字:“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虽千万字所不能比,把孟尝君的南郭先生面纱淋了一头狗血,再去读《史记.孟尝君列传》结尾太史公语:
太史公日:吾尝过薛,其俗间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日:“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人薛中盖六万余家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感觉顿出。
少年时代读《东周列国志》也觉得孟尝君义盖云天,读过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再去看司马迁有《孟尝君列传》才发现史太公在最后以“好客自喜”四个字总结,而王安石是直接扣上了“鸡鸣狗盗”,先读后读和再读,都是不一同的感觉,寥寥数字,一堆狗血。
哦,原来这样的一个人。
相对于数学物理化学上可以用数量精确表达或是证明后给出结论的,而在人文知识方面,多数是语言逻辑或者是观点的表达,在这其中,无论是取得共识,或是没有取得共识,须有甄别地去看待,也是以批评的角度去读书,欣赏语言的美感,逻辑和观点要带有批判的精神,也就是质疑,先质疑它的问题,然后再去求解,才能读出点东西读出点明堂来。
读书本来就是由无知到有知的一个过程,不懂也没有关系,不必去膜拜所谓的大家和圣人,圣人也不是绝对的,或者先生,或者早识,和无知相比,有知在圈内,无知在圈外,所谓的大家和圣人的无知和宇宙一样的浩瀚,没有什么可怕的,也不必要被虚名所恐吓,更不必要高山仰止,以平等的心,以批判质疑的心,以虚怀若谷的心,腾出一片空地,才能真正的体会其中的好与不好来。
如何在纷纭杂乱中抽丝剥茧,读书须对比来读书,从简单的开始,融会贯通,“百川到东海”,然后才能有所体会。读多了,难的也简单了,很多所谓的大师不过是是花拳秀腿,有内容的不多,区区几十字而已。
“大家”也需要生活。
我的老师李文藻先生在我们毕业离开学校时,给我们讲了一句话:“每天学一点东西,那怕是钉一颗钉子”,李老师讲的课我已经是一点都记不得了,但我记住了这句话,所以,我也想说:
每天读点东西,那怕是一句话。
长久以后,会有裨益的。
2018-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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