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妖怪来也
见袁世凯落坐,蔡锷便将身侧坐于下首听训,面色仍保持得恭谨而平静。
“今日请你过来,就是想和你闲话几句家常!”袁世凯从膝盖上撤出一只手掌抬起,拢起指尖,来回捋着尖尖上翘的八字胡须。
“是。请总统训示。”蔡锷知道,袁世凯口中的闲话家常,只是他的口头禅而已,在居仁堂这个地方,所谓的家长里短,其意义却绝不会寻常。
“嗯。”袁世凯转动了一双城府极深的眼睛望向蔡锷,“你联名军界的请愿书,我已经看到了——不只是有你们的,还有各省、各界的请愿书。近来,这每日,都总要有几个使蛮力的汉子手抱肩扛的来呈我阅览,如山如海,让我实在是难以招架!”
蔡锷笑道:“总统,那都是各省各界的心声,正表明民心所向,民意不可违。参政院指定松坡为帝制请愿案审查员,这些请愿书,松坡阅审后认为字字真切,完全可以成立无疑。”
“松坡,你确这样认为的?”袁世凯又打开几桌上的檀木盒,从里面捏出几片人参,放在嘴里咀嚼起来。
“我当然是这样认为,上一次您召见我时,我既已表明心迹,松坡所领衔签名的请愿书,也是凭着一点点军界的关系,拉起十数名有些头脸的朋友,壮壮赞成帝制的声威而已。请总统明鉴。”
“嗯,好,你蔡松坡的忠心,我是看在眼里的。但是近来,我左思右想,认为改革国体这件事情应该极为审慎,不能轻举妄动,我也不希望国家混乱,要以大局为重,不合时宜的事情,我想,还是不去做的好!……”
听到这里,蔡锷心念一动,但立即便稳住了心神。袁世凯的这番话,貌似是倾心而谈,却明显的言行不一,自相矛盾,倒是像极了一个埋伏,把不谙世事的谈话者引入包围圈,再集中火力予以歼灭。蔡锷心知肚明,却不动声色地密切注视着袁世凯。
袁世凯的话稍微停顿,只是为了腾出嘴巴咀嚼几下人参片而已,从整副表情看来,并没有些许询问蔡锷的意思。
果然,袁世凯继续说道:“……你看,你的老师卓如先生,不是还写了篇文章劝谏我的么?我看了,觉得他说的非常有道理。我想你一定也拜读过了吧?”
蔡锷心里明白,袁世凯来的又是这一套,亮出梁启超和他所写的《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来考验自己的态度。到了这时候,蔡锷心知就不能再无所表示了,他随即正色答道:“梁启超与我,虽有师弟名份,但早已分道扬镳。他就是一个读死书的书呆子而已,不识时务,总统不必在意他的一家之言。”
“可惜呀!梁卓如不为我所用也就罢了,硬要与我抬杠,上次他和冯华甫来我这里,我早已向他们表过态,真是执迷不悟,非要把清水搅浑不可。你说的不错,梁卓如是个书呆子,你还是和他分开些的好。”
袁世凯将糜碎的人参片吞进喉咙,嘴里发苦,随手取出一支雪茄放在嘴边,左瞻右顾着什么。蔡锷眼疾手快,拾起几边火柴划燃,凑近给袁世凯点烟。袁世凯见状,下意识将头颅斜过。蔡锷微微搓动火柴调整火焰,谦恭说道:“总统,有什么吩咐没有?需要松坡做的事情,松坡一定肝脑涂地。”
“好,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但说起事情来,目前还没什么需要你具体做的,只是你结交广泛,需多留心人言,如若议论不得当之处要时时刻刻加以注意,遇有重要些的,可随时汇报给我听。另外,云南的唐继尧和贵州的刘显世,都与你颇有渊源,北京的声息你也要多加转达,不要让偏远地方自成团体,脱离中央管辖。”
“是,一定照办!”
蔡锷再次挺直身躯,慷慨答词,坚决表态,之后微微伏下身子说:“总统,松坡有一事禀明,如今参政院、将军府及统率办事处事务繁多,经界局督办一职,松坡不擅职事,恐怕不能胜任,辞呈久已上达,希请总统体谅,并予以解职。”
“这几个月来不是做得很好么,继续做下去吧,‘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是小事,也是替本总统分忧。好了,该说的都说了,你可以回去办公了。请喝茶吧!”
“喝茶”即“送客”之意,袁世凯端茶送客,侍候在门首的夏寿田快步走近,手臂轻扬便向蔡锷摆出了个“请”的姿势。蔡锷话说半句,未达目的,竟也无可奈何,只能敬了个军礼,告辞出门。
夏寿田送蔡锷回来,见袁世凯还坐在椅子里没起身,便问道:“总统,蔡松坡送走了。您是否还要换装,各位夫人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
“嗯。告诉她们一声,我今天没心情,让他们自己去海子边散步吧。”
“是,我这就去。”
“等等!”袁世凯轻呼一声,夏寿田马上立定站好,“午诒,我问你,蔡锷果真与梁启超断绝了关系?他最近都与哪些人来往?据你所知,究竟如何?”
“禀总统,我与蔡松坡接触不多,但听皙子讲,他与梁启超的确是分家了,平常与大公子、皙子、梁燕孙等来往不少,他做人是义气的,对总统该是忠心的。”
“忠心当然好。午诒,有关蔡锷在云南时有脱离中国版图、另建一国,自号为“大汉王”叛国企图的那份归档文件,你看过没有?”
“卑职见过,总统在上面亲批“应查”两字的。”
“嗯。蔡松坡的确是个长于治军的人才,为人严肃不苟,但本总统看他面容奇异,想来也不容易对付,所以要做好两手准备。”
“卑职明白。”
“明白就好,但切忌不要外传。”
“这是午诒作内史的本份,请总统务必放心。”
“嗯,那就好。现在着你去办一件事:通知步军统领江朝宗和警察厅总监吴炳湘,对某些重要人物要多加监视、主动刺探。人物的具体名字不用提,他们心里都有数。”
“是。”夏寿田领命而去。
袁世凯按灭雪茄,却仍未起身离开。他胸膛中云卷云舒,想起了梁启超的文章,想起了孙中山黄克强,想起了北洋系,想起了大儿子袁克定昨天向他报告的帝制活动进展情况,再想想国际形势。一时之间,心中真个是经纬万端,壮阔无比。
袁世凯挺直五短身躯,以经天纬地般的气魄,深深吸足了一口伟人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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