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日没西山昏,鬼火联翩好引路。
耶律光捂着胸口,艰难地行走在一片混沌幽暗之中。他低头看了看,被剑贯穿的伤口正在逐渐扩大,他认为自己应当疼痛,但他感觉不到。
“我已经死了吗?这里是冥界吗?”
在这幽冥之地,不存在时间,不存在活物,不存在意义。大地被一片迷雾笼罩,纵然呼啸着阴恻之风,雾却不散,反而愈浓。偶尔有一两个尚存人形的淡薄气团,在蓝绿色的磷光带领下缓缓飘过,这或许就是魂魄吧。
耶律光不知走了多久,却似没有走动过一般,周围景物没有丝毫变化——山头荒芜,死海漆黑。这时他听见一阵诡异的小孩笑声:“嘻嘻嘻,你追不上我!”耶律光寻声看去,只见几个穿着游牧粗袍的野孩子在追逐打闹,他们玩耍之处也瞬间变成了茫茫草原,那些起伏丘陵全都不见了。
耶律光转向草原走去,那些野小子也长成了大孩子,他们在马上驰骋狂啸,引弓射猎。里面有一少年,能控烈马,张大弓,孩子们都拥着他,俨然是个孩子王。耶律光仔细端详了一阵,这少年星目郎朗,聪慧骄傲,俨然自己九岁模样。这时那些孩子都指着天空,纷纷叫道:“射雕!射雕!射雕!”那少年得意忘形,张弓射天。耶律光恍惚记得这件事,九岁孩子的目力与膂力当然不可能落雕,但他还是瞧向天空,想看看这个少年能否射雕。
天暗雾浓,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存在。耶律光又重新看回少年,孩子们连同草原都不见了,少年正置身于一个帐篷中,帐篷内的器具摆设却如同中原书斋。少年已经褪去了牧民粗衣,换上了汉人文士的宽袍,正跟着教书先生摇头晃脑。“耶律大哥!耶律大哥!出来玩呀!”孩子们在帐篷外呼喊,少年充耳不闻,一脸嫌弃。孩子们慢慢长大,他们也会精于骑射,追上少年,但少年在读书这方面已经远远领先其他孩子,他依然是最优秀的。
少年一开始或许是为了寻求优越感才研习汉人文化的,但当他一头扎入后,便深深不能自拔了。他感觉契丹人是那么野蛮,那么落后,他深信通过读书能变成唐人。
耶律光就在那一直听少年诵读,经史子集无不涉猎。在他的记忆里,这是一段漫长的时光,日夜交替,春秋代序。最终他乏了,伏案而眠。
不知道睡了多久,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忽传来“呼呼哈嘿”的操练声,将耶律光吵醒。他起身看去,帐篷不见了,草原不见了,他又置身于一座军营中,而那少年正在跟从一位老将练剑,少年飞身连刺十三剑,动作潇洒自如,老将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走来一个颓废老兵,递给少年一碗水,说道:“都尉真是少年英才,何时讨婆娘啊?”将军听罢与老兵哈哈大笑,整座军营非常融洽。
“节帅!李贰师!”耶律光认为自己高呼了一句,但声音不是从他嘴里发出的,而是从那少年口中传出。话音刚落,忽然天旋地转,所有东西都在迷雾中扭曲了,只有那少年没有变形,而是渐渐淡去。
少年消失后,天地不再旋转,万物逐渐定型。在耶律光面前的是一座正在绿色火光中燃烧的城市,许多人形气团相互冲击,他们边撞边说:“东西罢战才是好世道。”一遍遍厮杀又一遍遍祈求和平。这时有一个人跑向耶律光,他样子清晰,不是模糊的气团。待他靠近,耶律光一瞧,却是韩都尉。韩都尉递上一把唐刀,说道:“去吧!去做正确的事。杀了那个女人,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
耶律光接过唐刀,韩都尉就倏然消失了。紧接着身后响起一阵凄厉哭声,耶律光回头看去,只见石国公主石黛跌坐在地上,对着两具躺倒的气团哭哭啼啼。
石黛抬头望向耶律光,凄凄惨惨,楚楚可怜,但是她开口却是韩都尉的声音:“杀了她!做正确的事!”
耶律光不知不觉举起了唐刀,却迟迟砍不下去。“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韩都尉的声音又如蚊声一样在耳朵里萦绕。
“啊——”耶律光认为他大叫了一声,压过了韩都尉的声音。他将唐刀扔到一旁,喘着粗气说:“我不杀妇孺无辜!”
石黛含笑看着耶律光,但笑容逐渐变形,令人毛骨悚然。耶律光似被定住一样,动弹不得。石黛就像一条蛇一样,四肢极度夸张弯曲,盘住耶律光向上绕。等她的头盘到耶律光面前时,耶律光发现石黛不见了,那分明是媚娘赛百伊的娇媚容貌。赛百伊的朱唇在耶律光的嘴旁蹭来蹭去,一开口却是黑人昆仑奴的声音:“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战友的残忍。”
耶律光吓得大叫,挣扎起来。随着他的晃动,人头蛇身的赛百伊变作气团散开了。气团消散后,进入耶律光眼帘的是三个人——盾娘芙拉、玛拿西与莫吉娜。三人都在向耶律光招手,芙拉更是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耶律光便向三人走过去,还有五六步的时候,莫吉娜亲了一下玛拿西,玛拿西的脸突然变成了哈萨辛那张被马踏烂的碎脸,并从右手腕下弹出一截刀刃,转身刺入了芙拉的心口。
“不!!!”耶律光自认为大喊了一声,便向玛拿西撞去。他刚碰触到玛拿西时,忽地浓雾飞转,将他裹住。待雾气重新平稳后,四人都不见了,耶律光又站在了死海边上。
只是死海上凭空多了一座木桥,伸向远方,看不见尽头。耶律光走上木桥,发现这座桥已然腐朽,摇摇欲坠。桥无穷无尽,耶律光孤独地走了许久,似乎比他短暂的一生还要久。
他徒呼奈何,只能一路走下去。忽然浓雾渐薄,在桥上站着一位白衣女子,带着白色的头罩,看不清面容,但是身段窈窕,宛如仙女。女子递上一碗水,用苍白的声音说道:“奈河桥上孟婆汤,快喝了罢!”
耶律光无知觉地接过水碗,低头看去,琥珀色的孟婆汤倒映着两人的样貌。耶律光的五官已经模糊,正逐渐化为气团。而那孟婆在头罩下的样貌却是一位艳媚婉转的绝色佳人,她的琼鼻直而顺、挺而拔、圆而润,白玉般的鼻梁上有一颗小巧黑痣,不显瑕疵,反而增色。
“女……女公子?”耶律光心中一荡,抬头痴痴看着孟婆。孟婆全然不理,只是一个劲催促道:“快喝吧,快喝吧。喝了就忘了,喝了就忘了。”
耶律光失望至极,再次捧起孟婆汤,只见琥珀色已经褪去,碗里变得比清水还要清,这是新的开始,纯净、透明,寡淡、无味。
耶律光忽地跺脚,脱口叫道:“生涯有限,荣辱有命,再活一世,我已非我。今生的种种就此忘却,那还有什么意思。”说罢耶律光丢掉孟婆汤,竟然踏步上前,一把拦腰抱住孟婆,吐露心扉道:“珠娘,我欢喜你!”
那孟婆“呵呵呵”一阵阴森冷笑,缓缓抬起头来,摘去头罩,竟是一副骷髅。耶律光吓得松开了手,恰有一阵阴风袭过,那飘飘白衣随风而去,骷髅则散了架,原地掉入死海之中。骷髅头浮在水面上转了几个圈,似在翩翩起舞一般,并张嘴说道:“美色易逝,终究是红粉骷髅,原来你也是个俗人。”说罢就怪笑着沉入水中。
耶律光知道自己或许已经死了,但他已被珍珠小枝的绝世容貌激发了求生的意念,高叫一句:“最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居然跟着跳入死海之中。
真实的死海浮力极大,人沉不下去,但在这个耶律光脑中的“冥界”,一切都没有意义,万事可以是正的,也可以是反的。耶律光一头扎进死海,便一路下沉。他看见死海中有无数的魂魄与骷髅,都在朝自己笑,笑得诡异而又恐怖。
耶律光下沉了许久,比在奈何桥上的行走还要久。万千亡魂肆无忌惮的嘲笑摧残着他的意志,他终于忍受不了,大叫道:“滚开!都给我滚开!”并使出碎骨爪去抓那些骷髅头。骷髅旋转飘忽,耶律光初时乱挥乱抓,根本打不中。但在千万次的尝试后,他无不中的,敢当面嘲笑他的骷髅都被他捏碎,其余亡魂避之不及,再不围拢过来。
没有了嘲笑,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黑暗,耶律光一直下落沉沦,被点亮的对生的眷恋也消磨殆尽。
“冥界殊为无趣。”耶律光这样想着,举起了利爪,准备抓向自己的脑袋。突然,脚下一亮,黑暗再无,耶律光竟从天空坠下,他来不及惊呼,便摔在了地上。耶律光起身环顾四周,他又回到了死海边,但是迷雾稍散,天正蒙蒙亮。
耶律光远远望见一个人正扛着重物艰难的行走,后面跟着兵士鞭打驱赶他。耶律光走上前去,只见那人面貌慈祥,穿着朱红色的袍子,头戴用荆棘编作的冠冕,扛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蹒跚走着。兵士辱骂他,抽打他,那人默默承受,只是前行。
耶律光跟着众人来到了一片高地,满地碎骨。高地上已经竖起了两个十字架,上面分别钉了一个人。兵士将那人背着的十字架取下,竖在已有的两个十字架之间,然后兵士们将身受重伤的那个人绑上十字架,并残忍地在他手脚处钉上了钉子。
那人奄奄一息,望天呼道:“吾神!吾神!何以弃吾!”一个兵士嘲笑着举起长枪,就向那人肋下刺去,一股殷红鲜血喷洒而出,说也奇怪,居然远远溅到了耶律光右胸。
耶律光顿感胸口灼烧,一阵眩晕,呼吸急促,两眼翻白,耀眼的白光取代了幽深的迷雾。大口喘息了一炷香的功夫后,耶律光呼吸渐渐平稳,视线慢慢恢复,意识也一点点清醒。
白光退去,重回昏暗。这次耶律光的身体有了知觉,他感觉非常疲惫,像是大病一场。但这种疲惫让他有了一种充实感,他能感觉到自己真实存在,不禁有些迷糊:我到底死了没有?方才经历的种种还历历在目,难道都是我的幻觉?
耶律光下意识地摸向右胸,惊异的发现剑伤居然已经愈合,在胸口处只留下了一个明显的伤疤。他勉强支着身体坐起来,尝试舒展筋骨,伤疤处一受牵动,剧痛无比。他遂不敢再有大动作,生怕扯烂伤口。
他又看向幽光来处,发现身处一个山洞。洞并不太深,外面的阳光可以射到最里处。洞口狭小,仅能容一人钻进钻出,洞内却极宽阔,小大与高度不亚于一间富户的大正房,是很好的庇身之所。他再游目环顾,惊见四周满地人骨,自己身下垫的是一张破破烂烂的亚麻裹尸布。
耶律光惊“嚯”一声,这一声不再只是他自认为的,而是真真切切是从他嘴里发出的。耶律光鼓勇摸起一个头骨,头骨百会周围赫然有五个指印穿颅而过。他试着用自己的手指比划了一下,居然严丝合缝,仿佛就是自己抓出来的一般。
这一惊不小,头骨脱手飞出,在一丈外摔碎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怀此疑问,又一一摸起别的碎骨,却见每块人骨上都有他的利爪指印,似乎都是幻境中他那极厉害的爪功烙下的痕迹。
耶律光一连摔出十几块骸骨,慌忙爬起来,正要往洞口逃。忽听头顶响起粗豪笑声:“哈哈哈哈,年轻人不要那么大火气!这些尸骨是奋锐党人的(注:奋锐党,罗马帝国时期的犹太复国团体),他们可是义士。”这是汉话,声如洪钟。耶律光抬头望去,不知何时石室屋顶被地移开了一块巨石。这块巨石少说要三人才能环抱,恐有上千斤,竟被那人悄无声息挪动了。原来这洞穴还有一层,不知上层有多大,但见火光通透,显然有人居住。
那人将火把举到面前,蹲下来望着耶律光,耶律光回看了一眼,拔腿就向洞口跑去——那个老人面色苍白,脸有刀疤,缺块头皮,状如鬼怪,极为骇人,不是卑鲁士又是谁。
耶律光刚一发足,卑鲁士已从上层跃至面前,用重手法一指点中耶律光的玉堂穴,耶律光登时瘫软。卑鲁士像拎小鸡一样提起耶律光走到山洞最里面的石壁边,石壁上有一些铁链,卑鲁士将耶律光双手锁住,并笑道:“老夫救活你这小子,可不是慈悲为怀。汝就在这代父赎罪罢!”
耶律光气若游丝问道:“是先生救活了我?”
“是也不是。”卑鲁士解释道:“老夫还真是佩服科穆宁那个老兵,他们惟数教的武功,不修习内力,不演练招式,天天研究什么万物皆数,号称一旦算准,无不中的。科穆宁那一剑汝本该死了,但老夫的好徒儿对汝有意,不忍汝死,偷拿了圣裹尸布,续住汝之性命。汝又服了拜火教豪麻圣药,两教圣物救汝,汝昏迷三日,居然醒过来了。”
耶律光本想再问些细节,但他重伤初醒,又被点中要穴,兀自说不出话来,只是喉头动了动。卑鲁士又负手说道:“老夫写的东西想必汝已看了,汝父背盟,出卖明王,我中土明教多少弟兄死于汝父之手,这笔账不能就这么算了!父债子偿,汝这条残命就归老夫了!”他咬牙切齿,往日的仇恨重上心头。
卑鲁士攥紧拳头咔咔作响,本想先打断耶律光几根骨头,忽听石室上层一声娇语:“师父且慢!”便有一位风致楚楚的白衣女子从上层附绳降下。那女子正是石国公主石黛,她被上层火炬的光芒笼罩,缓缓落下,为她增色不少,在耶律光看来,颇似仙女下凡,这令他又想起了女公子珍珠小枝。说来也巧,也正是这两位女子,一个赠他豪麻圣药,一个用圣裹尸布收殓他,他才得以“死”后三天“复活”。
卑鲁士训斥道:“这又没有多高,老老实实跳下来便是,弄甚么玄虚!”石黛柔声道:“这下面恁多人骨,徒儿不敢。”
卑鲁士冷哼一声,讥讽道:“一个国破家亡,孤身西逃,能学申包胥乞来救兵的奇女子,会惧怕几具骷髅?”石黛不答,努力避开碎骨,尽显柔弱。
卑鲁士又道:“老夫曾答应你,借你圣裹尸布救他,如今他果然醒来。不过老夫可没有答应你不报仇,不害他!”
石黛美目一瞥耶律光,婉转道:“他才转醒,师父今日用刑,他就必死无疑。那么他还是死于科穆宁的剑下,师父只能算是假他人之手,这仇报得一点也不爽快。不如等他伤愈,师父再动手,便于与那罗马人全然无关了。”
卑鲁士虽然知道石黛意在拖延,但他也觉得这样毙了耶律光不够泄愤,遂羞辱道:“好!过几日再慢慢折磨汝!据闻豪麻圣丹一定要拜火圣女亲自炼制,汝小子艳福不浅,竟得赠药。汝七尺男儿,靠女子相助苟活,羞也不羞!”说罢哈哈大笑,纵身跃回石室上层。
卑鲁士既走,石黛赶忙取下水袋,喂了耶律光一口水。耶律光仍说不了话,只能感激地瞧着石黛。石黛摸了摸耶律光右胸的剑痕,正要开口,上层却传来卑鲁士的喝责:“乖徒儿!还不快收拾圣裹尸布上来!”石黛不敢逗留,急忙卷起裹尸布,攀了上去。
耶律光就这样被吊了一整天,他在迷糊间看见那些碎骨又聚拢为骨架。一个个骷髅蹒跚着爬了起来,它们姿态妩媚,竟似美人一般对着耶律光翩翩起舞。耶律光不知道什么是奋锐党,但卑鲁士说他们是义士,自己打烂他们的尸骨,甚怀歉意。他喉头颤动,没有力气说话,其实是口占了一首诗:“看尔骷髅舞,听我骷髅歌。人生五十载,乐少苦何多。秦皇怒按剑,子婴自缚降。楚人竟一炬,霸王死乌江。李陵没于北,名辱身更冤。苏武能守节,功不荫苏元。明妃仰太息,异域少雁行。子建才八斗,感甄思断肠。魏室变晋室,中散奏广陵。梁武得复失,不如早为僧。孽子孤臣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至若剑客赴燕市,南浦别时春草生。又到东风吹花落,绿珠乱坠莺乱飞。今年花落明年发,精魂往逝几时归。”
死魂灵功法自然而发,内力自主汇聚玉堂穴,冲开穴道后便流走全身,使得耶律光有所恢复。可惜在耶律光昏迷的三天里,豪麻圣药不断为他续命,功效几乎全部损耗,否则此刻耶律光的内力必有所增益。
翌日耶律光的精神恢复不少,只是饥渴难耐,毕竟四日没有进食了。忽听上层洞口有窸窸窣窣之声,不一会儿垂下了一根绳子,石黛附绳缓缓降下。她对耶律光“嘘”了一下,蹑手蹑脚绕开碎骨走了过来,取下水袋给耶律光喂水喝。
耶律光仰脖牛饮时,石黛又轻抚起耶律光右胸的伤疤,耶律光几个月来都穿着大食长袍,身子不受光晒,胸口甚是白皙。
耶律光虽然觉得有失礼法,但只顾着喝水,也说不得什么。蓦地他感觉胸口有一点温湿,余光一瞥,却见石黛正在亲吻他的剑痕,惊得他登时呛水咳嗽起来。
要不是他双手被锁,就要去搂住石黛了。坐怀不乱是最难得的品质,寻常男子一遇美人投怀送抱,鲜有不心荡神迷误以为自己魅力非凡的。坐怀不乱做不到,退而求其次,就要能自省。耶律光双臂一动,这才想起被锁住了,不禁暗骂自己:“耶律光啊耶律光,你还说要以玛拿西为前车之鉴,怎么也如此没有定力,你曾破石国,石公主岂会无缘无故对你情意款款?卑先生将她劫来,令她身陷贼众,她必惴惴不安,想是有求于我。瞧她如此可怜,我先问明何事,能帮则帮,决不可趁人之危。只是我也一样境地,能帮她什么呢?”
石黛仰起头,满眼秋波,轻声道:“喝太急了吧,我还带了点干粮。”说着她拿出一块粗布,层层打开,里面包了小半张馕饼。耶律光刚开口,想问她此间经历,还没发声,石黛就撕了一小块饼塞入耶律光口中。素指触碰到耶律光的嘴唇,他不禁心头一阵酥麻。
“不要问,听我说。”石黛边喂饼边说道:“那日卑鲁士杀害库斯老总管,又将我掳来贼窝。我身陷贼众,为求自保,不得不拜卑鲁士为师,恭谨服侍,陪他在此重新训练具装骑兵。我名为他的徒弟,实则是他的丫鬟,他一遇不顺,便肆意辱骂我。说是传我武功,却不从入门教起,他逼我记诵极高深的武功口诀,我内力浅薄,哪里使得出来,还差点走火入魔。他不仅不帮我调息,还骂我作笨蛋。”
石黛说到此处,不禁两眼泛红。耶律光本就因破石国而对石黛深怀愧意,如今一见她楚楚可怜,更加怜惜。何况石黛又救了自己,还主动倾诉,耶律光心中的距离感不由得近了许多。他咽下口中的饼,没有吃下一块,真挚道:“石公主,蒙你善待,你有什么吩咐,我拼了性命也自当为你办到。”
石黛警惕地望了望石室上层,小声道:“求君将我救出魔窟,带回相府。”耶律光叹了口气道:“就算石公主不说,我也会想办法救你。但是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耶律光话未说完,就被石黛的纤纤玉手捂住了嘴,一阵香气教人心荡神迷。石黛又道:“我有个办法,只求君事事依我。”
耶律光凝望着石黛,诚挚地点了点头。石黛这才将手收回,低眉细语道:“望君说到做到。”神态娇柔,更显妩媚,耶律光的脸不由得一阵通红。当年石国城破,耶律光义释石黛,石黛知他心善。这次重逢,石黛拿不准他还会不会帮自己,所以才频频秋波暗送。
两个月前伍麦叶军队夜袭宰相亲兵营时,卑鲁士与总管库思老拼到关键处,全赖石黛骤然相助,才杀死了库思老。其实那时,石黛是因为怨恨并波悉林不遵守承诺,才泄愤出手。宰相占了她的身子,却在怛罗斯之战得胜后不扶她为石国国主,反倒退兵,她焉能不恨。她想的是,能顺便卖给伍麦叶余党一件功劳,倘若他们得势,将来也好提出复国之请。但要说彻底投身于他们,与并波悉林反目结仇,她是没有这个想法的。
可是后面的局势发展就出乎了石黛的预料。那晚卑鲁士已被库思老重创,为求从敌营脱身,便将石黛挟持走了。她置身于叛军之中,虽有相助的功劳,但手下无一兵一卒,伍麦叶余党内部势力复杂,岂会留有她的位置。叛军一开始还对她客客气气,时间一久,却视她为俘虏,她若想避免沦为军妓,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栖身于伍麦叶王子,成为他的妾室,要么让卑鲁士看在相助之情,收她为徒。石黛选择了后者,一则是惜身,二则是不想和伍麦叶余党绑的太紧密,给自己留足后路。
卑鲁士因为受人出卖,半生漂泊,所以性情乖戾,躁急火爆,不过他对石黛还是不错的,虽然有时口无遮拦,但几次为她解围,更将绝学火焰掌刀的招式与口诀传给了她。这些事情石黛是不会告诉耶律光的,在她的口中,卑鲁士是一个掳掠妇女的残忍暴徒。
石黛最关心的是,相府那边是否还有其他人,知晓她出鞭袭击总管之事。她惴惴不安,如果日后要回到相府,她需要一个人为自己说话。现在这个人就是耶律光,得到他的担保,石黛终于安心。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石黛询问耶律光这两个多月的经历,耶律光挑重要的说了。石黛对女公子赠药一事十分在意,问了许多细节,耶律光还道这是女人间的斗奇争艳,殊不知石黛关心的是,女公子是否知道总管之死与自己有关。
正说话间,一阵暴喝如平地惊雷般响起:“好徒儿!你果然在这!怎地见了男人就忘了师父!”声到人到,话音刚落,卑鲁士已到二人身前,他们都没看见卑鲁士是从上层跃下的,还是从洞口钻入的。
卑鲁士打落石黛手中的馕饼,将她拽到一边,硬塞给她一根马鞭,恨恨叫道:“他不是你的仇人吗?你难道忘记仇恨了?”他朝耶律光一指,又说道:“你怎么可以这么大度!老夫不许你宽容!拿起鞭子,给我打,给我打!”
石黛深情凝视耶律光,“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卑鲁士见石黛不动,一边夺鞭一边气道:“你不打我打!”
石黛功力不深,鞭子抽打还只是皮肉伤,卑鲁士内功精湛,一鞭子下来怕是要碎骨断筋,耶律光咬咬牙对石黛点了点头,示意她没关系,快动手吧。
石黛哭道:“我打!我打!”说着挥起马鞭就向耶律光身上抽去。看着耶律光身上平添了许多鞭痕,卑鲁士哈哈大笑道:“好!想想你石国的同胞!给我哭!给我打!”
石黛一想到石国城破,压抑不住心中的痛苦,果然越来越用力。卑鲁士一边看着,一边狂笑,仿佛他的仇恨也得以发泄。
耶律光强忍疼痛,昂然道:“家父背盟,害死义士,先生打死小子原也应该,小子绝无半点怨言。但石公主对于你们的复国大业并无用处,先生何必羁留她,小子恳请先生将她放归。”
卑鲁士一愣,接着笑道:“她可是在鞭打你啊!你怎么还为她说话!”就在卑鲁士肆无忌惮的笑声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微弱的歌声,这歌声发自耶律光的口中,哼唱地是一首草原民歌:“我是一只小羔羊,依偎她身旁,我愿她的皮鞭长,不断打在我身上。”
石黛连抽数鞭,终于在自己的哭声与卑鲁士的笑声中听见了歌声,她缓缓丢掉鞭子,也轻声哼唱道:“我在山上骑着马儿,你在山下唱着歌儿。歌声婉转如云霞,使我迷了路儿。”
卑鲁士气急败坏,拾起马鞭就要自己打。石黛却跪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腿,哭求道:“师父说明教是侠义道,盼师父自重。”若是换了其他人央求,卑鲁士一定不应,虽然并未用心栽培,但石黛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徒弟。他一生湖海飘零,老来也觉得寂寞,还是很感念她两个月来的悉心服侍。卑鲁士哼了一声,推开石黛,拂袖而去,飘然飞入石室上层。
石黛赶忙起身,搂住耶律光哭道:“我这就去拿伤药。”耶律光微弱的气息轻拂着她的刘海,撩动着她的内心。当年蒙耶律光义释,石黛对他已是青眼有加,现在经历此事,她深怕自己滋生情意,不能自拔。石黛一咬嘴唇,疼痛将她唤醒,她放开耶律光,从绳子攀上。过了半晌,石黛取了伤药回来,已是神情泰然,举止镇定。她为耶律光敷了药,又喂了他一些水,始终避免与他眼神相交。
耶律光虽然被吊着,极不舒服,但疲惫至极,在石黛的陪护下缓缓睡着了。石黛等耶律光睡熟,轻柔地抚了抚他的头发,眼前的这个汉子相较前年破石国时,消瘦了不少,最近又出入荒原沙漠,身子虽然白皙,脸颊愈加粗糙。在他这副挺拔的皮囊之下,还有一样难得的东西——一颗赤子之心,这份别样的光彩显得他十分英朗,令石黛心中一片迷惘。石黛不敢再瞧耶律光,怨叹一声,起身从洞口钻了出去。
耶律光昏睡半日,醒来时洞外只有蒙蒙幽光,想是已经日落。伤药殊为有效,鞭伤处已经止血结痂,开始愈合。不过左肩上有一处红肿发痒,不知是不是伤药没涂匀。耶律光瘙痒不适,加之口渴难耐,与其等死,不如叫一嗓子,卑鲁士肯给水最好,不肯也不过还是个死罢了。
他正要开口吆喝,却听石室上层卑鲁士先叫嚷起来:“好哇!乖徒儿!你这一天上哪里去了?老夫整日练兵,日晒风吹,可是无人端茶送水,殊为可怜呀!”卑鲁士话锋一转,讥讽道:“莫非下面锁着一个男人不够,你又去找别的野汉子了?”
耶律光收声凝神,仔细去听,石黛的声音不大,只能借着回音稍微辨认一句:“徒儿依命将圣裹尸布送还殿下了……”
接下来又是卑鲁士的粗豪之声:“不错,不错!这圣裹尸布是犹太商人献给阿卜杜勒的,咱们一直留着不合适,不合适!既然已经救活了你的牛郎,还是赶紧还回去为好!”
听不见石黛说了什么,良久,卑鲁士又道:“相传这圣裹尸布乃罗马正教的遗物,他们的神子被害三日后复生,自此这块平平无奇的裹尸布便有了神力,其中道理无人知晓。那神子就是在离这不远的山上布道的,其登山宝训如是说,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因为日头既照好人,也照歹人,若是只爱兄弟邻舍,与他人有什么分别呢。老夫在唐国成长,也读了不少汉经,感觉这登山宝训与孟老夫子‘仁者爱人’的道理是相通的,都讲的是仁恕。”这几句说得颇为语重心长,不再讥诮,就像谆谆诱导女儿一般。
“说这么多有些口渴,你去拿碗酒水与我。”卑鲁士停歇了一会儿,似是在饮水,然后续道:“你鞭打那契丹小儿,他能容恕你。他曾杀你国人,你又能容恕他。我若还要坚持杀他,岂不是显得我气量狭小,被你们两个小辈比下去了。毕竟背盟的是其父,不是他本人。钥匙在我房内,你去取来将他放了罢!”
耶律光听到这,大喜过望,心道:卑先生果然是义士,而非不辨是非的暴徒。又沉寂了片刻,忽听卑鲁士惨呼一声:“真是好徒弟!”竟从上层缺口跌入下层石室。耶律光这一惊非同小可,石黛的武功与卑鲁士比起来,就如米粒之珠比之炎炎烈日,就算石黛施袭也绝无可能伤到卑鲁士,更何况将卑鲁士打落。
卑鲁士不愧是绝顶高手,人在半空一抓垂着的绳子,扬手一抛,就卷住了石黛的脚踝,将石黛一同拉了下来。卑鲁士先坠,石黛后坠,却是石黛先落地,卑鲁士后落地。卑鲁士使的正是中原武林的高深轻功——羽落术,他如羽毛般缓缓飘下,别说坠伤,连落地的声音都没有。而石黛则是毫无防备,直挺挺地摔下,双足登时就骨折了。
明明石黛摔得重,卑鲁士摔得轻,但石黛犹能挣扎坐起,卑鲁士却趴着一动不动。耶律光大呼道:“卑先生!你没事吧?黛娘!你万不可乱动,否则一辈子就要残废了!”情急之下,耶律光脱口呼出“黛娘”,而没有称呼“石公主”,他自己都没察觉,倒是石黛脸上一红,不再尝试强行站起。
卑鲁士眼睛一翻,方才的和蔼声音不见了,又恢复了粗声怪叫:“好徒儿,你也太心急了!你要救你的牛郎,好歹取到钥匙再说,现在咱们三个就在这里等死罢!”
耶律光不解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什么叫在此等死?”卑鲁士冷哼一声道:“乖徒儿,你下的毒,溶于酒水后无色无味,却又极烈极猛,想必是罗马颠茄罢!你回死海庄园,不仅仅是送还圣裹尸布,还见了科穆宁罢!”
石黛坦然道:“不错!但徒儿下毒不是为了徒儿自己,而是为了师父您!”卑鲁士并不说话,只怒目一扫,就足矣让石黛心惊胆战,她不敢再看卑鲁士,转而看向耶律光,继续说道:“王子殿下要在并波悉林的观兵礼上‘献头献刀,用间用火’,所献之刀自然就是脊柱剑了,所献之头难道还有比师父的脑袋更合适的吗?并波悉林见到曾格杀其总管的仇人头颅,焉能再怀疑间谍细作?”
“好计,好计!”卑鲁士苦笑道:“好狠的科穆宁!把殿下身边的人都杀光了,他就可以放心操控殿下于股掌之中。殿下曾救过老夫一命,老夫大不了就算还给他了!只是好徒儿你糊涂呀,老夫死了,你如何自处?不是老夫罩着,那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哪个不觊觎你,你不知道吗?而且你送不去老夫的人头,科穆宁必派人来查看,到时你这位牛郎岂能活命?”
一番话说得耶律光默然不语,石黛垂泪不止,两人俱是心灰意冷,今夜必死。三人沉默良久,卑鲁士蓦地声调一振,对耶律光叫道:“喂!契丹小子!堂堂七尺男儿,不想办法求生,反似妇人一样唉声叹气,算什么好汉?”
耶律光一听来气,并不答话,双臂晃响铁链,似在抱怨:“我能有什么办法?”
卑鲁士接着说道:“老夫有一个办法能救你俩,但须你们答应我一件事。”二人一听大喜过望,石黛哭道:“师父,徒儿知错了,但求师父相救。”耶律光亦道:“先生高义!只要不违背道义,在下愿为先生上刀山,下火海!”
卑鲁士道:“你们先别忙着答应,能不能得救,也要看契丹小子你有没有这个造化!”
石黛忙道:“师父何意?”卑鲁士缓缓说道:“老夫现在传授契丹小子明教秘典《彻尽万法功》的第一重境界,这门神功可以挪移外力,为己所用,然后老夫用火焰掌刀劈空打你,你若能震碎铁链,便可自救!”
石黛惊呼道:“师父!这是什么道理!你会打死他的!为何不直接打铁链?”卑鲁士叹气道:“老夫的掌力最远可及一丈,奈何铁链距我一丈三尺。罗马颠茄至毒,老夫以内力护住心脉方可讲话,若要起身动弹,则万万做不到。”
耶律光淡然道:“卑先生,小子愿意一试,今不试必死,一试或可免死,为何不试。小子资质驽钝,望先生不要嫌弃。”
卑鲁士哈哈大笑,欣慰道:“好!这才是好男儿!”说罢他就开始传授《彻尽万法功》:“明教武功脱胎于祆教,明尊摩尼又参以罗马、天竺武功,避居山中,保真养晦,终于创下这门神功。据故主明王所说,神功有三重境界,分别是明驼千里、狮子搏兔、元婴化神,老夫只领悟了骆驼的境界,这就说与你听。常荣宝树性命海,慈悲听我真实启。今还与我作留难,枷锁禁缚镇相萦。旷劫缭缚何须惧,骆驼最能承重负。自谦以损伤高傲,含章可贞最忍辱。其余恶草及荆棘,且向沙漠觅光明……”
原来这骆驼境界,讲的便是忍受,欲运外力,先承受之。内力浅者可将所承受的功力平摊至身体各处,将受力大化小,小化无。内力深者可将所承受的功力储藏于自己的“驼峰”,在所需处反转打出。其与中原武学借力打力技巧的区别在于,借力打力是在体外流转,受十成力还八成力。明驼千里则是在体内流转,激发自己的潜能,受十成力还十二成。这种体内流转功力的法门,耶律光因为有拜火神拳与死魂灵功法的根基,只用了两个半时辰,便几近领悟。
这时忽听洞外传来得得马蹄声,石黛焦急道:“坏了!科穆宁的人来了!”耶律光收功吐气,睁目道:“请先生赐掌。”
卑鲁士疑惑道:“你这么快就领悟了吗?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随即他又恍然大悟道:“想必你有祆教武功的根底吧,想来也是,不然拜火圣女为何要赠灵药与你。”听到卑鲁士提起女公子,石黛面色不悦,不过耶律光正聚精凝神,没有留意到。
卑鲁士艰难地抬起右掌,低喝一声:“准备好!”然后就劈空打出。他的磅礴内力化为一把无形宝刀,从掌沿喷出,隔空打在耶律光身上。火焰掌刀果然名不虚传,耶律光顿觉全身灼热难耐。他当即运起明驼千里功法,将卑鲁士的掌力引向自己的“驼峰”——气海穴。可是耶律光内力浅薄,丹田瞬间填满,后续内力涌来,再也汇聚不下,顿时五内如焚,眼看就要经脉爆裂。
在这死生之际,耶律光又看见奋锐党人的骷髅翩翩起舞,死魂灵功法自然流转,牵引着丹田的内力流向双腕。待消化完卑鲁士的掌力,耶律光用拜火神拳的手法一震,内力从腕间的神门穴散出,只听“啵”得一声,两个铁链的上锁处竟被震开,耶律光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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