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生日的记忆从八岁那年开始。那年是1988月2月29日,我有生以来的第二个生日。
1.
那天,似乎连老天爷都料到我要发生些什么。
吃过中饭,天上就飘起了雪花。先是轻轻地柳絮般地飘,我们在教室里做着数学题,谁也没有注意。突然不知道哪个调皮鬼大喊一声:“快看!下雪了!”我们齐刷刷地往外瞧,窗外的松树上、房顶上早已积了白白一层。雪“扑索索”往下掉,一簇一簇地砸在玻璃窗上,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继续做!”老师一声令下,我们吓得忙缩回脑袋。虽然眼睛看着课本上的阿拉伯数字,但眼角的余光里全是瀑布一样一泻而下的白色。那倾泻的白色,抓着我们的小心脏早飞到窗外去了。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偷偷拿眼睛往外瞟。一朵雪粘在玻璃窗上,像一朵六瓣的小花,晶莹剔透。它慢慢地往下滑,往下滑,花瓣开始变形,开始下垂,最终化为一股清流,一直蔓延到玻璃窗的凹槽里。很快,淡淡的水痕上又附上了新的雪花。
我看得出神,玻璃窗上却不知什么时候蒙上了白雾,很快阻挡了视线。于是,我伸出一个手指,开始在窗上画画。画颗心,画朵花,画个王八……在王八边上,我还不忘写上“王大超”三个字——那个老去老师那里告我状的人。我边画边捂着嘴巴偷偷地笑,透过划痕,我能看到校门口已经有很多家长在等放学了。
正画得起劲,忽然听到老师在叫:“陈雪。”我“腾”得站起来。
“你在干什么?”老师直视着我,眼里仿佛有两把利剑,戳得我不敢抬头,“刚才的问题你来回答下。”
“我,我……”我支支吾吾。
“上课不好好听!给我站着!”老师丢下这句,又开始讲我听起来云里雾里的数学了。
我站在那里,仍旧低着头。
我知道数学老师不喜欢我,因为我总是拖班级后腿。为此我妈每天晚上教我做数学题,还另外给我出了好多题目,但是我对那些一点兴趣也没有。
想到我妈,我忽然有点难过。早上上学前她就说今晚有事,不来接我了,要我自己回去。现在下那么大雪,我该怎么回去呢?想着,我又忍不住往窗外瞟。
外面已经白茫茫一片了。家长们穿着雨衣,撑着伞站在校门口,像一尊尊雕像,那样子让我觉得好笑。
放学了,我在门口的雕像中找了半天,果然没有看到我妈。她真的没来。我只能自己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清脆悦耳。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握在手里,冰凉的触觉让我打了个激灵,滚烫的手心迅速降下温来。
“去你妈的!”我一把往前甩去。雪球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砸在前面的树枝上,击得粉碎。树枝摇晃着抖落一身粉屑,筛面粉似的,熙熙索索往下掉。
我又蹲下身去,抓起一把雪。这次,我用两只手使劲捏了捏,以确保它足够结实。然后我抡起胳膊,再次往前甩。雪球像拉了屁股的手榴弹,“嗖嗖”地飞过前面的树梢。
只听到“啊”的一声,还没等我回过神,一个高大的身影已挡在我面前。
“小棺材!又是你!”是我们村的阿菜,正对我瞪着眼睛吼。我向来怕她,她个头高大,声音也大。每天扯着嗓子喊儿子回家吃饭,全村都能听到。
见着我总叫我:“喂,小棺材。”每次我都要纠正:“我叫陈雪!下雪的雪。我下雪天生的!”“哦,哦,雪天,是个雪天。”但是下次她还是叫我“小棺材”。
“对,对不起!”我忙着伸手帮她拍身上的雪。
“去去去。快回家去吧,你们家有客人。”阿菜朝我家的方向努努嘴,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
2.
远远得看到家里的灯已经亮了,照着家门口的路。那雪地上已落满了脚印,大大小小,深深浅浅,进进出出。沿着脚印我蹦跳着跑进了家门。
桌上已摆上了我的生日蛋糕。我妈正在一根一根插着蜡烛,我爸端着一碗糖醋鱼正从厨房出来。三口之家的画面如此和谐美好。我却突然在沙发上看到了一个打扮时髦的陌生女人。
她看到我,急忙站起身迎上来,满脸堆着笑,把我上上下下得打量。我僵在那里,一动不动。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她。她虽然比妈妈年轻,但她身上有一股很浓的香水味,不,是花露水味。
她捧着我的脸仔细端详,仿佛要从我脸上找出什么蛛丝马迹。我躲闪着。
“还记得我吗?我们见过的呀!”她欢喜地问我。我摇头。她抓着我,仍不放弃:“四年前,你上次生日的时候,我也来过呀!”我茫然地望着她。“那小汽车,那小汽车就是我买的呀!”她忽然指着橱窗里的那辆汽车。我似乎有了点记忆,这辆车确实是很久以前一个阿姨送的,不过早就坏了。
她看我还是呆若木鸡的样,忽地起身向墙角走去,变戏法似的推出一辆自行车。我见过这种小车,后轮上那两个小轮是可以卸的。同学胖胖的爸爸就从外地给他买过,他现在骑得可溜了。
女人把小车推到我面前:“喜欢吗,试试呀!”她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多年的家教告诉我,不能随便收陌生人礼物。于是我违心地摇了摇头。
“收下吧,这是陈姨送你的生日礼物!”妈妈突然说,“快谢谢陈姨。”
“谢谢陈姨。”得到了允许,我一把接过小车,飞似的推出门外。我一屁股坐上车,在雪地里骑啊骑啊。月光下,地面泛着白光,在我的车轮下咯吱咯吱地唱着歌。雪还在飘,落在我的脸上,唇上,凉凉的,甜甜的。
那天,不知道骑了多少圈,终于被我妈生拉硬拽着回了家。
饭桌上,陈姨一个劲地给我夹菜,夹得比我妈还勤快。她自己却不怎么吃,就笑眯眯地看着我狼吞虎咽。陈姨的笑真好看,脸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晚上睡觉的时候陈姨还给我讲了故事,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她脸上,她的头发泛着金黄的光。她眉飞色舞地讲着,可我只记住了她每句话最后的“呀”字。“跟我去上海好哇呀?”这是她说的最后的话,但我摇头拒绝了。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雪已经不下了,窗外白茫茫一片。雪覆盖了昨晚我留下的车轮印,却印上了两排新的脚印,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我妈说,陈姨已经走了,下次生日的时候会再来看我,要我好好读书。
3.
接下来的四年,我再也没见过陈姨。每当骑着陈姨送的小车我就想起她弯弯的眼睛和她的“呀”。向妈打听过,她说陈姨是她的好姐妹,在上海工作,具体什么工作,住哪里她也不知道。
我妈还说,陈姨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人,叫我一定不能忘了她。
我很好奇。我妈说,我出生那天,天降大雪。大半夜,她突然肚子痛,却拦不到一辆去医院的车。后来实在忍不住,就在家把我生了。我半信半疑:“妈,你编的吧,都80年代了,谁还在家里生孩子。”我妈却一脸认真:“真的,你爸当时急得没办法,我就让她去叫你陈姨。陈姨住得不远。虽然陈姨也不懂,总比你爸一个男人强吧。”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说是陈姨把我接到这个世上的。
那个年代,通讯落后,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联系就靠约定和写信。我不知道陈姨住在哪里,无法与她通信,只能等待我们的约定,等待我的下一个生日,下次我要好好谢谢她。
可是,12岁生日那天,陈姨没来。我开始慢慢把她淡忘,但那辆小车已经拆了后面两个小轮,被我骑得风生水起了。
后来,我们搬了家,那辆小车也被当废铁卖了。爸爸在城里买了房,我们住进了两室一厅的楼房。那一年,我上了高中。三年后,我又去外地读了大学。之后就一直留在大城市工作。
4.
2016年2月29日,一早我妈就给我打电话:“儿子,起床没?今天回家吃饭啊,今天陈姨来。”“陈姨?”我的大脑迅速旋转,闪过一个个阿姨的模样,却终究不知道陈姨是谁?
“陈姨是谁?”
“就是小时候你生日的时候送你小车那个!”
记忆开始模糊,那辆久远的小车,那辆让我同学充满羡慕的小车似乎确实牵着某个人。但我真的记不起她长什么样了。
“就是你八岁生日,下大雪,你在雪地里骑车不肯回家……”母亲还在说。我的眼前出现一片茫茫白雪,随即又听到一个婴儿啼哭的声音。哦!我想起来了,那个把我接到这世界的人。“哦,是不是给你接生那个?”我兴奋地问。“接生?”母亲迟疑了一下“哦,哦,对!对!早点回家啊!”
回家路上,我一直想象着陈姨的模样。28年了,她应该与母亲一样已满头花白了吧。进门之前,我突然有点紧张,毕竟,我只见过她一次,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
透过虚掩的门缝,我看到一个瘦弱的女人静静地坐在餐桌旁,头发不是花白,而是全白,像冬天的雪一样,让人看了心疼。
我不敢上前。
母亲坐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低声说:“孩子现在很有出息,在大公司,高收入。以后,让孩子给你养老。”
“不!不!不!”她惶恐地连连摆手,“我没这个福气。”她的眼神黯淡下去。
“说什么话。孩子喜欢你的!你上次送的小车可把他乐坏了,每天放学都要骑,不骑不肯回家吃饭。”
“真的吗?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她又开心地笑起来,眼里泛出泪花,“这是个好孩子啊!我对不起他——”她双手掩着脸轻声抽噎起来。
母亲忙掏出纸巾给她:“别这样,一会让孩子看到了。”她听了忙收了眼泪。“大姐,当年多亏了你,要是没有你,这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也许早不在这世上了。”“好了,好了,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都要朝前看。我也要谢谢你,给了我一个这么优秀的儿子!”母亲笑着,眼里是满满的幸福。
仿佛被雷击了一样,“轰”的一下,我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我不知道屋里的两个老人到底哪个才是我的亲生母亲。时间仿佛静止。
直到手机铃声响起,我才回过神来,是母亲的电话。我掐了电话,推门进了屋。
“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母亲迎上来。“没事,没事。”我躲闪着母亲的眼睛却对上陈姨的双眼。那眼布满了皱纹,像车轮碾过的痕迹,干枯深邃,眼里却透着说不尽的欢喜。“陈……陈姨。”我不知道是怎么发出的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到。“诶!诶!”陈姨却听到了,一个劲地答应着,拉过我的手。
陈姨的手很粗糙,不像上海女人应有的手,倒让我怀疑她与母亲一样是个长年干农活的人。
终于开饭了。推杯换盏倒是冲淡了些许尴尬的气氛。饭间,陈姨终于告诉我们这些年她的遭遇。
5.
当年,知识分子上山下乡,陈姨就下放到了爸妈那个村。不久后认识同样下放的王长生。两人很快便坠入爱河。后来,王长生回城了,一年后,陈姨也终于回了城。眼看着两个年轻人终于可以团圆,却不知道王长生早在陈姨回城前就找了厂长的女儿结了婚。
陈姨伤心欲绝,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修车的沈师傅。可是不幸再次降临,结婚第二年,沈师傅突然遭遇车祸,从此下身瘫痪,卧床不起,那年,陈姨29岁。从此以后,陈姨一直寸步不离地照顾沈师傅,只在家里接些手工活,直到去年沈师傅去世。陈姨今年已经63岁了。
陈姨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的故事。母亲在旁边偷偷垂泪,我虽也听得唏嘘不止,却更被陈姨对沈师傅的深情打动。但我知道,陈姨故意省略了孩子的部分。
我没有追问。也许我是王长生的孩子,也许我是沈师傅的孩子,也许八岁那年沈师傅还没出事,她是来接我去上海的,也许沈师傅已经出事,她只是来看我的,这些都不重要了。生活给了这个女人太多的不幸,而她,坚强地面对了一切,并给了我最幸福的家庭,她从来没有抛弃过我。
“陈姨,我敬你!”我端起酒杯,“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
陈姨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滴落到酒里,她一个劲地点头,脸上开出两朵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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