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天就要动身去安徽了,阿娘只要没有人时,就会把我和弟弟拦在怀里,一手护着一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点会默默地哭泣。那时我已能意识到她很是舍不得我们去安徽。现在想起来,对于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来说,也许是最后一次见自己的宝贝孙子了,这对于阿娘来说是又一次的生离死别。
阿娘尽管天天吃素,一遍又一遍地念经,可是她还是一次次地失望,一次次地经受着命运对她的打击和折磨,我至今仍记得阿娘那张鸭蛋形的脸,眼晴很大,总是垮着脸呆呆地想着什么。要么就是闭着眼睛,嘴喃喃地念着经,双手携着念珠不停地数着。由于很少看到她笑,甚至记不得她是否笑过,所以阿娘笑起来怎么样子我一点都不知道,就是想像也无从得知。
可是在我年青时,我还曾误会过她,认为我的阿娘是个厉害的人,不讲道理,在家里很霸道。现在我也老了,将心比心,我十分可怜我的阿娘,她年青时丧夫守寡,中年失去大女儿大儿子,一九四八年还失去了四岁大的孙子,临老了唯一的儿子又去吃官司,养女也在大流感中去世。马上最心疼的两个孙子也要离她而去。所以她疯了,被逼疯了。阿娘,我的苦命的祖母,现在我才能想像到你的孤独和痛苦啊。
动身那天天很热,很多人来送别我们。那天我也感到了伤感,到了火车站,我只记得我们坐在木凳上,是长长的条凳。姐姐围住姆妈坐着,阿娘本来在我们动身时就一直在伤心地哭泣,有许多人都劝她别去送了,可最后她还是来了,只是默默地拥着弟弟,眼角挂着泪珠,一直在不停地用绢头擦拭。大哥被大姐夫和他的朋友们围着在谈什么。妈咪护着我的肩,一直在说叫我听姆妈的话,要带好弟弟,有什么事就写信来,并把写好上海地址的贴好邮票的两只空信封交给我,看见我放进书包才放心。(顺便说一下,我的书包是小娘舅买的,按照我们老家风俗,外甥上学书包是要娘舅家出的。这只帆布书包我从一九五六年一直用到一九六二年小学毕业。)
妈咪一再嘱咐我一定要写信来,以后都按这信封上的地址写。我一直在点头,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个不停,妈咪也在哭。其实我早就知道妈咪很喜欢我和弟弟,也一直把我们当成她自己的孩子,她没有一儿半女,这世上除了我们这个家,她没有一个亲人了。我想这大概也是妈咪孤身坚守这个家几十年,在那种艰难疯狂的年代都不与父亲离婚的根本原因吧。
要进站检票了,亲人们和送别的人们都随我们一同进到月台,上车前妈咪摸了摸我的脸,在弟弟脸上亲了一下。那时已经看不清很多人的表情了,因为人人都用绢头捂住了自己的咀,并不停地擦拭着不断涌出的泪水,隔着开着的车窗,我听见最后一句话是大姐哽咽着喊的:“姆妈当心啊……”想看这些六十年前的事,我的泪仍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呜……一声汽笛响,火车开动了,很快就看不见送别的人群了,坐在我身旁的母亲一句话都没说,单手肘在车厢的小桌上看着远处渐渐远去的城敦。
就这样我离开了故乡,成了安徽人。一直到六十年后,按照政策才重新把户口迁回上海,总算是叶落归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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