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三个月,她就要转两部地铁和一辆公交车,在拥挤的人流中挪动着双脚。走过长长的街道,看过一张张无助凄惶的脸,到达那个专门用刀割,用化学武器扼杀坏细胞的医院。医院有个恐怖标志“CA”。
那些头顶光秃秃的病人,拖着行李箱急着想住院的外地人。那些行色匆匆的医护人员,那些黑压压排起长队在挂号处的人们。很少看见有人谈笑风生,见多的是黯然失神的脸和悄悄掉泪的人。人们用强颜欢笑的悲伤,表达了对这个地方的绝望,或者是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最后的希望。
十年前,她是陪母亲来,那时还没有地铁,要转长途车,然后乘49路,49路是工人先锋模范车,那时还有售票员。看到母亲憔悴疲惫的脸,总有人起来让座,这个城市的温暖记忆来自那时的印象。车子很干净很温馨,年轻人即便上车有空位也很少有人落座,大概知道这一路上来的人,很多是去那个恐怖医院的病人,大家的眼神是关切和友好的。
那个医院的站头到了,司机会小心刹车,售票员温柔提示,上下车的空隙也好像比别的站头长,车子起身时是缓缓的,动情的。因此母亲喜欢上了49路,又省钱又有座,经常还碰到病友,她说什么也不要坐出租车。
最后一次去医院时母亲不得不乘出租车,医生无奈地告诉她们姐妹俩结果,母亲在姑息科开始了人生的下坡路,每每想起这些就泪奔。那个姑息科,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感受悲欢离合,时不时有送别亲人的嚎啕哭声,真是黄泉路上无老少。
有天夜里她陪在母亲身边,护工忙碌了一天已经鼾声如雷。夜未央,她的脸颊爬满了泪水,咸湿淋漓,身子不断抽搐。母亲已经胡话连篇,双手伸向空中乱抓,偶尔的短暂清醒也直喊累。曾经人高马大的母亲脸和身体瘦成了一块薄板,她惶恐地看着不像人样的母亲,害怕得不敢接近。
那时远嫁的妹妹正好赋闲在家,日夜寸步不离地陪着母亲整整两个月,直到母亲离开。天性乐观的妹妹给这死气沉沉的地方注入了活力,她买来电饭煲,给母亲煲营养汤。还说着幽默风趣的话,与主治医生探讨治疗方案。
她非常后悔自己没有停下工作,陪伴母亲的最后人生旅程。每当双休日她才赶去照顾母亲,也是止不住瑟瑟发抖,离别的痛苦是如此真切地扑来。看着母亲就如枯萎的油灯,火一点点熄灭,热气一点点消失。
人生的轨迹总会以某一种惯性出现,她也不明白是宿命还是偶遇。你想拼命推却挡住也是无能为力的,它们来了就不准备撤退,它们缠住你甚至想吞噬你。
母亲每次化疗,都是她一大早四点三刻起床,乘车转车两个小时的车程去医院排队挂号,这样可以挂到第一或着第二,把药也全部配齐。到了八九点钟,母亲由小姨夫妻俩开车送来,就不用等了,直接可以看病化疗,母亲可以避免久等的疲惫。
小姨夫十六岁就会转方向盘了,从郊区去市区旅途遥远又路况复杂,但胆大心细的小姨夫总能让母亲觉得稳当。母亲从不要女婿她丈夫来开车,那时丈夫刚学会不久。
有天一大早,她在门口看见一个发宣传资料的人,手里拿了一叠书。她神差鬼使地望了一眼,那人就走过来,不容分说塞给她。书分上下两册,名为《王振国肿瘤医院》。平时如果看到这种东西她早就扔了,可不知为什么却留下了它们。
书里写尽了各种可怕疾病的发生原因,以及如何预防治疗。还有一些人在王振国肿瘤医院被治愈后的心得体会,都附有真人姓名照片,家庭住址。看着母亲日渐衰败,她想或许会派得上用场,就这样书本莫名其妙地藏在了家里。
母亲终究没能用上,从发病到离开只有短短的七个月,后两个月都是在吗啡甚至进口的的止痛药中昏昏沉沉度过。疼痛是母亲清醒时唯一的记忆,而止痛药让她在混沌的世界里模糊不清。
母亲走后她总是恍恍惚惚,哀伤得不能自拔,经常梦见。有次母亲入梦来问她:阿小,敢不敢看一眼你娘亲!她大喊阿弥陀佛,她也不知道怎么会喊这个佛号,她是个党员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并大叫我不敢我不敢!娘亲你不是死了吗?然后大汗淋漓地惊醒!从此再梦见母亲,永远是一个温厚的背影,穿着曾经熟悉的条纹衫。
或许母亲真有灵知,她想。母亲没有儿子,就她们姐妹俩,出殡要长女给娘亲最后一次梳头发,她胆小得不敢望娘亲一眼。冰柜里冻带鱼青冷色母亲的脸,一如当初在姑息科时她发颤得不敢近距离细看一般。对至亲至爱的人生出莫名的恐惧,那人将不久于人世。老俗里有这个说法,于是她拼命要自己壮胆,但那个拽住她的无形之手仿佛一直扼住她喉咙,要窒息她。
泪如泉涌也要屏住,亲人们告诫,决不能把泪滴在母亲身上,否则她记不得回家的路,不认得自家的门。她几乎昏厥地给母亲梳理了头发。胆大的妹妹想代替,但出于风俗为长姐好忍住了。
一年后冬至母亲入葬了,入土为安,新买的公墓母亲一定喜欢,靠路边不拥挤,她老人家最爱干净。晚上她又做梦了,这次母亲笑眯眯地带她参观新居,非常宽敞舒适明亮,就在路边。隔着马路的那家开着理发铺,进进出出的人很多,生意忙碌。
女儿来了,母亲自然欢天喜地在厨房炒炒爆爆,她甚至闻到了以往熟悉的饭菜香味。母亲很健康,样子也年轻五十来岁,她看了第一次没有害怕。奇怪的是母亲没有和她说任何话,而她一阵内急,进了里间的厕所,就被尿憋醒了。醒来是稀里哗啦的泪涌,她坚信自己梦中的确来到了母亲的新家。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母亲走后不到五年,她竟然查出了和母亲一样的病,只是侥幸患病部位特殊,发现早,还有救。外婆、母亲、她,都逃不脱宿命,她脑子一片空白!
齐悦社群季度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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