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韦尔拐过一个拐角,来到一个稍显明丽些的小道上。道旁一侧的高大楼房将阴影投放在这边,那边的矮层公寓沐浴在阳光里,作出一副很难不叫人相信的灿烂姿态。一个高个子姑娘在勒克韦尔驻足朝街道光明的那一侧观望时从后边超过了他,眼镜后面的一对大眼睛投射出与星期一的早晨相匹配的坚毅。她修身的短上衣裹得相当紧,加上坚定的态势,应该没有人能从背面的身影来判断她是否体态臃肿。闪烁着的红灯催使她在空旷的马路上小跑起来,勒克韦尔联想到战地坦克驶过轰炸过后的废墟。勒克韦尔决定等下一个绿灯。他看见高个子姑娘在结束她的奔跑后钻进了路口处的咖啡店,并意识到那其实是一家咖啡店。
来到这个路口后勒克韦尔并没有马上进这家咖啡店,他往前继续走了几步,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大不了的事似的站住,转过身。咖啡店外面沿街放了两张桌子,一个男人在靠近垃圾桶的那张上翻阅报纸,同时将一个纸杯举在与嘴同高之处,但又不许嘴巴挨近,只悬在半空中呈敬酒状。人们可以看到咖啡店里融洽的氛围;不多的几张桌子,对坐着商议着什么的人,具体什么事不清楚,但主题是和睦的,而非激烈的;查阅笔记本的胖女人,正将她的一张胖嘴撅起来嘬饮咖啡;赶时间的人们在柜台前抱臂而,深情耐烦而礼貌。勒克韦尔走回路口,在路口朝着他来的方向想心事。
我能对生活持什么评价呀,谁会在意我对生活的看法?人们用自己的方式养活自己,这是极好的,远处的那幢大厦也会同意这一点。都是不足挂齿的事;什么都放在心上和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其实也不是一样的;如果我跑着跳起来,就可以把背包甩得很高,我再抓着背带把它扯下来。行走匆忙的人是有一定道理的,这样他就能按时到位,不必更早些起床;这样就可以节约时间;时间嘛,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
有时一个人会对繁杂的劳碌生活完全失去兴致,被一种片刻的、换了一种方式的喧闹带走并囚禁;被这种喧闹包围,因而暂时抵消了他原本有的喧闹。过分担心是很难避免的,这也无可厚非,人们通常可以理智地采取这样的措施以将不理智的经过一笔勾销:要么在自我谴责刚刚冒出苗头的夜晚浸淫在悔恨中,要么发誓要让自己的生活在价值中提炼成金。
周围的人在欢笑,坐着的站着的人在对着某处欢笑,勒克韦尔也望着他们欢笑。人们进进出出,像睡梦里的颜色一样在视网膜上流过。勒克韦尔打开书本,在橱窗前暂一小会地集中起注意力来。喧闹的声音持续不暖地灌注进耳朵,他们的笑语声,对咖啡店来说开的有些过大的音乐声,开门关门声,但没有一个声音打扰到他,它们加起来也没在打扰他,相反,它们像是合起来成了一股力量,在护卫着他的阅读。譬如,正接待完一位顾客的女店员,突然举着一杯咖啡用小姑娘会有的跑步姿势闯门而出,带着稍含担忧的笑意望向道路延伸而去的方向,勒克韦尔扭头看她,顿时觉得有了品味刚读毕的一段的才能。又譬如,咖啡机发出的噪声不绝于耳,勒克韦尔转过身久久地看着,操作咖啡机的是一位亚洲姑娘,她不笑,她专注而出色地完成着她的工作,在这里来的每一位顾客都指望着这一点,正如勒克韦尔也指望着这一点来保证他的灵感。勒克韦尔甚至闭上眼睛聆听,他甚至听见一种宁静。头顶上的吊灯发出黯淡的黄光,即使是大白天,它也还是这样发着黄光,吊扇慵懒地转着,即使空调大开,它也还是这样转着,完全不顾底下人们的繁忙,正如勒克韦尔,即使是周一的一大早,他也还是这样痴呆地坐着,像个小老头。
一对亚洲人在门口靠窗的桌前坐下,女人像是中国人,也可能是马来西亚人,男人像是菲律宾人,也可能是柬埔寨人。他们用英文谈话;男人把左肘支在椅背上,把杯子端到嘴边喝,偶尔发言;女人拿勺子舀奶泡起来吃,匆忙发言,另一只手忽上忽下用来辅佐发言。刚才闯出门去的姑娘来把门卡住,因为有人进出的时候总得有一个人挺身而出帮忙把门顶住。窗外一辆车减速驶过,戴着小帽子的司机把身子在方向盘后面弓起,察看着这边楼上的什么,然后又开走了。勒克韦尔把咖啡喝干,调转身子面向柜台。他们互相笑着,问候着,祝愿着。人们可以清楚看见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营造出的蓬勃朝气将这间小屋子里本该称之为的嘈杂说成了一种活力,勒克韦尔今天此时此刻欢迎这种活力。
差不多了。外面的空气很安静,阳光正好,一切都那么有吸引力。刚才驾车驶离了的小帽子司机又开了回来,车还没停稳,一位从脸上看不出国籍的老妇就跳了下来,招呼也没打便匆匆踱远了。一切都是自由的,没有焦点,没有累赘,可以按着自己的轨道飞速行驶,不必担心撞车,因为似乎没有什么不是有条不紊的;就算真的撞车了,你只消说一句“抱歉”,便又可以加速直奔啦。勒克韦尔扭扭鼻子,搭在大腿上的左手滑了下去;他尝试着站起来,试了三次后站了起来;没有人看他,这有点令人丧气,但总比有人看的好。他思考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看看有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看见了门口。几个男女捧着咖啡正往外走,他们刚笑着同店员道过再见,正互相笑着跨过门阶,他们的步伐敏捷轻快。外面气温较高,勒克韦尔心想他们一会儿准要推掉外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