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火热的太阳底下,陈小军正在熟练的搅拌着水泥,豆大的汗水顺着他的额头不停的往下流,偶尔有汗水滴到睫毛上,他便甩甩头,使劲的眨眨眼睛,把它们抖落下来。
“陈小军,这边要一担水泥,搞快一点啊。”老沈一手拿着一个抹泥板站在不远处叫唤。
陈小军并没有应声,埋着头加快了搅拌的速度,铲起一把水泥看了看稀稠度,便一铲接一铲的往水泥桶里装。这桶看着虽小,可陈小军提着两桶水泥往前走的时候还是咬了咬牙,隐隐突起的青筋在细黑的胳膊上紧紧的绷着,双脚在两桶之间有节奏的前进,让人忍不住想跟着打节拍。
放下水泥,陈小军没有停留,立马提起两个空桶又往回走,走到休息的地方拿起一块沾满印子的毛巾,闭着眼在脸上重重的抹了一把,人顿时清爽了不少。
“现在时刻是中午十二点整。”陈小军腰侧的手机传出清澈响亮的报时声。他把铲子往水泥堆中间一插,整个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松了下来,双手垂在身体的两侧,佝偻着背,向吃饭的地方走去。
陈小军坐在一张铺开的报纸上,拿起1L的水壶,对着壶口吹了吹。他试探着喝了一小口,随后又更大力的向壶内吹去,溅起来的几滴热水正好蹦进了新渗出来的汗水里。他又着急的灌了一大口,整张脸瞬间扭曲起来,直到茶水全都滑下喉咙后才重新舒展开来。
陈小军端起装满饭和菜的大碗扒了一大口,夹起一小片肉塞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立在一边的排风扇将一波又一波的热风吹过来,被摆在几十号人中间的那一大盆酸菜汤也被吹得香气四溢,一只又一只小碗伸进了盆里。
“听说旁边那个工地上午死了两个人,摔死的。”刘文亮神秘兮兮的说道。
“难怪听到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了。”王木林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工地好像是个大老板包的吧,应该可以赔挺多钱的。我之前待过一个工地,一个年轻人被电死了,才赔了二十万。”老沈叹了叹气,语气里尽是遗憾。
“人都死了,赔再多钱又有啥用,也不能把人给整活啊。”小胡一脸的不屑,端起小碗猛干了一口酸菜汤。
“这你就错了,钱是不可以让人活过来,但可以让活着的人更好的活下去,你还小,不懂。”老沈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朝着小胡说道。
“不值当啊。”陈小军摇了摇头感叹道,眼睛前面像是蒙了一层雾,一时找不到可以聚焦的点。
“哪有那么多值当,这都是命。”向力冷笑道,吐出的烟被风吹向四处。
02
碗筷都被撤走后,吃饭的地方立马又变成了午睡的场所,擦汗的毛巾这会儿也晾干了可以当枕头了,报纸也由坐垫变成了床单。陈小军笔直的仰卧着,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呼吸开始变得沉重。其他人也七零八落的躺着,一时间呼噜声四起。
陈小军不知道被谁踢了一脚,惊吓中醒过来,往周围瞟了一眼,人已经走了一大半了,看样子是睡得太沉没有听到报时的声音。陈小军想着还是取出挂在腰包的手机打开看了一眼,手机没有问题。这是儿子刚给他买的新手机,想来也没那么容易坏,陈小军小心翼翼的将手机放回腰包,扶着腰坐了起来,旋开壶盖,咕噜咕噜灌下了半壶水,这才撑着粗糙的水泥地站了起来。把毛巾放在重新灌满水的壶上,陈小军又踢了踢正张着嘴睡得很香的小胡,然后若无其事的往楼上走去。
经过几个小时的暴晒,室内温度也达到了三十好几,不比上午在外面凉快多少。陈小军拿起放在墙角的红砖,眉头皱了皱,又把砖放下,两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从裤口袋里掏出两只手套套在生满厚茧的大手上,一手抓起了四块转码在竹编挑砖架上,两个架子上各码了二十四块。陈小军拿起地上的扁担放在两个架子之间,弯着腰蹲下。一手扶着扁担,一手抓着架子的绳子,咬着牙闷哼了一声,就把那百来斤的砖给挑了起来。
他低着头,时而盯着地面时而看向前方。小心翼翼的侧过身转到另一个房间,步子又变得快起来。
陈小军在工地上干了十几年的活,一般的活他都会干,砌砖,刷墙,混水泥石灰这些都不在话下。哪个位置缺人他就顶哪个,今天下午他就是给砌墙工打下手,这是谁都不愿意干的体力活,大家都宁愿待在一个地方不动。而他干了两次后这些活渐渐的就都变成他的了,跟他一样的还有小胡。
“都休息一下,吃西瓜啦。”老沈推了一斗车的西瓜在楼下叫唤。
陈小军拱起的背立马垂了下去,蹲着从扁担下面挪了出来,取下手套向楼下走去。
“陈小军,你们楼上几个人的。”老沈手里抱着一个几斤重的西瓜对陈小军说道。
陈小军接过西瓜放在地上,把上衣的下面翻过来使劲的擦了擦手上的汗,随后举起拳头从高处砸向西瓜。香甜的气味一下窜入鼻腔,他又将手作刀状,将大块的西瓜劈开来。正好这时其他人也都下来了,一人拿起一块西瓜大块的往嘴里送,黑色的籽也不见吐出来。
下午有这西瓜解暑倒是替陈小军省了一瓶藿香正气水,陈小军手上的那块西瓜已经被啃得不见了一点红色。
“吃完西瓜大家还是要加把劲干活啊,完不成进度晚上就得加班了。”包工头在门口处朝里大声说道,一手叉着腰,一手扶着黑色的墨镜,似乎在窥探着什么。
大家一边点头说着好好好,一边起身,向四处走去。一块西瓜似乎一下子让每个人都变得干劲十足。
03
“现在时刻是下午六点整。”陈小军一天中最期待的报时终于响了,他跟老沈打过招呼便下了楼。把水壶和毛巾装在塑料袋里提着,大步的向公交车站走去。
“你能不能快点啊,别老堵在门口啊。”一个中年妇女在陈小军背后大声的抱怨。
陈小军慌忙的捡起掉在地上的钱,往旁边挪了挪,摇晃着从手中抽出两块钱放进币箱里,又把剩余的钱一把塞回了口袋。他侧着身子往后走,周围的人看到他都斜着眼自动让开,坐在座位上的也都把脚往里收。他走到后门靠垃圾桶的地方,松了口气,一只手抓着扶手,身体尽可能的往外靠。
“您坐我这里吧。”靠后门坐的一个年轻女孩抬头对陈小军轻声的说道,随后站起身让出座位。
“不用不用。”陈小军连忙摆手,他的样子看起来竟有这么老了吗?他才五十啊。陈小军心里一阵失落。
小姑娘准备再开口时,先前催促陈小军的那个中年妇女挤了上来,一屁股坐了上去。
“都不坐我坐了啊。”
小姑娘抱歉的看了一眼陈小军,便往后走去。陈小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直到下车。
陈小军下车后甩了甩胳膊,走到百米远处的亲戚家里,把塑料袋丢进摩托车前面的斗中,一边跟里面的人打招呼,一边发动摩托车,一刻也不耽误。
呼呼的风从耳边吹过,陈小军的眼睛被吹得更小了一些。十几分钟的时间,陈小军的摩托车就已经稳稳的停在了家门口。
“赶紧洗个手吃饭了。”听到摩托车声音的盛英扯开喉咙喊道。
陈小军洗手的时候才想起手套还在口袋里,遂掏出来一并丢入塑料袋中交给了盛英。
“对了,村上有免费的体检名额,我给你争取了一个。”盛英一边盛饭一边对陈小军说道。
“我身体好好的,体啥检。”陈小军不耐烦的回道。
“你不是总说腰疼么,这不要钱的检查为什么不做?自己去照个片子都得花个好几百。”盛英也急了起来。
“最近工地忙,没时间。”
“体检的医院就在你工地附近,耽误不了多长时间的,请一上午假就行了。”
“再说吧。”陈小军的声音小了下来。
桌上都是一些重油咸口的下饭菜,陈小军闷不做声的吃了三碗。喝了几口盛英早就给他泡好的茶,陈小军起身向屋后走去。初步成形的框架里摆放着盛英白天就挑进去的砖,和已经和好的水泥,只需要他晚上回来砌。这座新房是他们给儿子以后结婚准备的,快的话还有两三个月就可以建好了。
晚上躺在硬木板床上,陈小军仍能感觉到腰部传来的刺痛,他几乎不敢挪动一下,风扇早被他移到了最远的地方,就这样他还要盖一床薄薄的被子,盛英则在一旁热得翻来覆去。
几天后,陈小军跟着村里的一些人一起去医院做了体检。全部做完才十一点,他急匆匆的赶到工地上硬生生的又做了半个小时的工。那一天,他似乎感觉不到腰痛,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好像照个片子就已经把他的腰给照好了。
04
“诶,陈小军,等一下。”
陈小军将摩托车减速停了下来,回到看到村干部刘主任手上拿着个什么东西正朝他挥舞。
“你的体检报告,正准备送到你家去的。”刘主任气喘吁吁的追上来把手中的东西递给了陈小军。
“麻烦了啊,刘主任。”陈小军难得开口说了句客套话,倒是弄得刘主任不好意思的直摆手。
陈小军一到家就一把撕开了密封的体检袋,盛英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
“肺部肿瘤......建议复查......”盛英凑近一字一字的念到。
“这是什么意思啊?腰没问题,怎么肺又有问题了?”盛英在陈小军的耳边念叨着。
“反正都是一些小毛病。”陈小军烦躁的说道,拿着体检报告的手在密封袋的上方不停的抖动,明明看到口子就在那里,却怎么也放不进去。转身一把全塞进了盛英的手中。
第二天天才刚亮,陈小军的儿子陈威就开着车赶了回来。他执意要带陈小军去医院做一次详细检查,倔强的陈小军拗不过更倔的儿子,跟着去了。要知道结果会是那么严重,陈小军是怎么也不会上车的。
“医生,你搞错了吧,我又不吸烟的,怎么可能得肺癌?还是晚期?”陈小军抓着医生的手臂反复的问道。
“爸,您别为难医生了,结果是不会有错的,我们就好好配合医生的治疗。”陈威把陈小军拉到一边,红着眼眶说道。
“好,听医生的,回家吧,等死。”陈小军一脸平静的看着陈威,眼里带着一些怨恨,仿佛是责怪陈威非要拉着他一起来。
“医生是说先回家服药好好休养,隔一段时间再来医院检查一下,爸您不要这么悲观好不好?”陈威乞求的说道。
......
05
深夜,盛英背对着陈小军默默的流眼泪,怕被陈小军听见,鼻子也不敢吸,只能任由鼻涕从嘴唇滑过或留在鼻腔里。老旧的风扇发出来的沙沙响声在今夜听起来也格外的刺耳。
“不值当啊。”陈小军突然开了口。
盛英转过头看了一眼双眼紧闭的陈小军,陈小军又重复了两遍刚刚说的话,可眼睛始终没有睁开。
第二天,陈小军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执意要去工地做工,谁都拦不住,下了班回来也依旧继续建新房。天天如此,除了每天多了吃药的环节,其余一切都照旧。
“陈小军,你家那房子是不是建好了啊。”老沈一边抹着墙一边问道。
“嗯,差不多了。”
“我真是佩服你啊,你这可省了一大笔钱呐。”老沈羡慕的望着陈小军说道。
陈小军笑了笑,把那没笑出声的自嘲藏在了眼里。
而这些老沈都没有丝毫察觉,继续对着墙壁念叨道,“不过你最近看着憔悴了不少,别拼出个啥毛病来,享不成福不说还拖累晚辈,不值当。”
陈小军怔住了,手中的抹泥板也停在了半空中。感觉到眼睛开始变得模糊,赶忙转身抬起手臂在眼睛上蹭了一把,而后长舒了一口气。
“老沈,我去把那边的地面搞一下。”陈小军指了指未封的阳台。
“好。”老沈头也没回,专心修补着没刷好的墙面。
“对了,陈小军,你们家到时候要买家具可以找我哈,我有亲戚专门搞这个的,可以便宜一点。”老沈大声的说道。
“人呢?”没有听到回答的老沈边回头边问道。
阳台处空无一人,陈小军和抹泥板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小水泥桶在那里。
老沈正准备用他那粗糙的烟嗓唤陈小军,却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声,还夹杂着叫喊声。
老沈心里一沉,心突突的直跳,一步一步挪到阳台边,朝下看了一眼,下面的人也正纷纷朝上指。
老沈感到眼前一黑,身体摇晃着向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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