扰攘的尘世中,是否有一个人,习惯了你的存在,与你共进每日的清茶淡饭呢?是否有一个人,与你相守相伴、相濡以沫呢?

—01—
平叔与陈姨都七十多岁了,是一对欢喜老冤家。
陈姨嫁给平叔时,是再嫁的。之前,陈姨在潮汕与前夫育有二子,后来,来到了东莞,陈姨嫁给了平叔,先前所生的二子,都没有随陈姨。那年代再婚的人极少,平叔为什么娶陈姨,好奇的人不少,但谁的嘴里也琢磨不出个完整的说法来。
2007年,我在村口开报摊,与平叔夫妇成为邻里。在街坊们的闲言碎语中,我陆续听闻平叔与陈姨婚姻的一些“内幕”。
当年,平叔娶了个二手的,曾在村里引为笑柄,因为,在村里平叔是个能人,在那年代他被视为村里的状元。平叔文质彬彬,相貌俊朗,谦谦君子,家景在村里也是属上层的。理论上,佳人配才子,事实上,看上平叔的漂亮大姑娘不在少数,平叔却在一片惊愕声中,娶了相貌普通又是二婚的外乡女人陈姨。
平叔年轻时是个甩手掌柜,吟诗作对、政治时事、天文地理不但是平叔的爱好,也是平叔的生活。在那个拿工分的艰苦年代,平叔虽然薄有家底,但终究不是长久的生存之道,顶梁柱的担子无疑就落在陈姨肩上了。无论家里家外、重活累活琐碎活,陈姨都得包揽。陈姨觉得平叔太懒了,曾在婆婆面前出过怨言,无非是希望婆婆能奉劝丈夫踏实过日子,婆婆却不冷不热地挡了句:“夫妻嘛,就得一阴一阳,一勤一懒才配对的嘛。”无奈,养家成了陈姨义不容辞的责任了。
后来,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使平叔还算体面的生活变得荡然无存,在横扫牛鬼蛇神的狂热运动中,平叔凭着那两间祖上传下来的青砖屋,成了所谓的“地主”“黑五类”,被造了反抄了家,被破了四旧批了斗,一介书生背着莫名其妙的罪名,沦为人人避之则吉的五类分子。颓废疑惑和失望充斥着平叔生活的角角落落,家道是完全败了,生存的艰涩全部落在陈姨身上。那年月,陈姨正身怀六甲,背上背着一个娃,身后又跟着一个娃,忙完田间的,又挨家挨村挑粪以赚取微薄的果腹之薪,惹来不少同情的眼光与微薄的怜悯施舍,唉,原本攀了个断文识字的如意郎君,却不曾料到世道艰难啊!
陈姨陆续为平叔生下三个女儿,向来清高又自信的平叔落泊了,这些都让好事者笑话和不屑。有个平常就嘴臭的村民,在陈姨生下第三个女儿后,讥讽平叔不但娶了个二手货,而且天生就是岳父相,生的都是蚀本货,注定无子送终。向来谦忍的平叔竟如一头爆怒的公牛,操了锄头,追着饶舌者在村里、田里、山岗上狂奔不已,闹得整个村鸡飞狗走,平叔的知名度从此响彻“九乡十村”。这事陈姨常在闲聊时说起,完了,又自豪地补充一句:“那饶舌者生了四个儿子,够多了,却没有一个给他养老,都没家教的!”
—02—
陈姨常埋怨平叔待她寡情,平叔掌握了家中的财政大权,甚至把前年村里征地补偿的陈姨名下那十万也“私吞”了。陈姨手上没有多少零花钱。陈姨在乎零花钱的厚薄,完全不是为了图自个儿痛快,三个女儿早已成家了,四个外孙宝贝,陈姨需要零花钱,那也多花在天伦之乐上。含饴弄孙也得花点钱对吧,平叔以“儿孙自有儿孙福,毋须操心”等理由不予拨款;陈姨想买什么祭品拜神敬佛,平叔却根本不信这套,钱袋子攥得紧;陈姨觉得委屈,常让我看她的钱包,金额也是一百元以内的。在劝和的同时,我从不敢说平叔半句的不是,因为我知道,平叔也确实不容易。
陈姨在08年的时候得了尿毒症,08年和09年的时候,陈姨大部分时间是在医院里过的,也曾去广州的大医院做过几场手术,陈姨曾经撩起衣衫让我看她腹部的刀疤,还有胳膊的皮肤上凸起的内置管道,太触目惊心了!这种富贵病就是无底洞,平叔为此不但耗光了积蓄,还负债累累,二女儿也卖了一套房子筹措医疗费。后来,陈姨病情稳定在家休养,三个女儿都练成了护士和家庭医生。
陈姨曾无数次当着平叔的面说:“村里生儿子的没有一个比你的女儿孝顺,没有女儿我这老命早完了,女儿就是贴心!”平叔通常不在这问题上发表言论,但脸上从容知足,内心必定是认同陈姨观点的。平叔的女儿女婿们逢周末和节假日,必举家偕同平叔夫妇外出游玩或吃饭,确实特孝顺特贴心的。
平叔常在我的报摊翻看报纸,她的女儿下班回来,甜甜的一声“爸!”,上前搂住他肩头,“叭!”一声在平叔额上一个响吻,平叔立马就笑逐颜开。偶尔,平叔的三朵金花一道回家,就簇着平叔“叭!叭!叭!”三个响吻,平叔通常抹着脸乐滋滋地说:“呦,都是口水!”言语间幸福满泻。倒是他们那亲热劲让我诧异不已,父女关系能如此亲蜜融洽的,我见过的,也就仅有平叔这一家了。
自从陈姨得病后,平叔与陈姨的家庭分工角色完全倒置,陈姨变成甩手掌柜,而以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平叔,就变成了敬业的家仆和煮男。有个别舌头直的老太太就说,陈姨得这病,多半与年轻时劳累过度脱不了关系啊!也不知这话语有没有传到平叔耳朵里,现在平叔除了买菜做饭、接送外孙读书外,就一门心思伺候着陈姨,绝不让陈姨做任何事,哪怕洗一只碗的小事也绝不让陈姨插手。
变身好好男人的平叔,每天中午12:30,晚上18:30,准时伺候陈姨吃饭。陈姨成了甩手掌柜后,精神日渐舒爽,除了每周两天上医院透析外,其余的时间就在村子里到处闲逛。平叔做好饭,通常会首先来报摊找陈姨,远远就喊一声:“吃饭啦,几点钟啦!”,那语调跟父亲呼唤顽儿的口吻一致,责怪中分明显着关切。有时陈姨没在我的报摊,平叔就火急火燎地满村子找去,找到了,俩老就吵吵嚷嚷地回来,无非是平叔责备陈姨人老糊涂、心野、乱逛,害他好找……
陈姨虽对平叔有诸多不满,经常数落平叔抠门刻薄,但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类的琐事,细微如关灯省电,细水节源等都要省。我常笑说,等会平叔喊你吃饭,就不刻薄了。果然,开饭时间一到,平叔就站在巷口,远远在叫:“吃饭啦,癫婆,几点钟了?”我就打趣说,平叔没你饭都吃不香哩,疼你,知足了你!陈姨嘴角扬起笑意,甜滋滋地跟在平叔身后。
陈姨也曾数落过平叔的“风流”事,比如年轻时跟某某女关系暖昧,这两年又跟某某女来往密切等等。不过,陈姨说的事儿却没有真凭实据,倒有点捕风捉影的味道,我暗笑,风流才子多红颜啊。
陈姨喜欢翻看书报,我曾跟陈姨说,象你这个年纪的老太太大多是文盲,能识文断字的确实不多哩。陈姨说,就读了两年多的书而已,家里有个大秀才,总能学到点皮毛嘛。言语间的得瑟油然而生。
平叔是个挺能“吹”的人,除了“吹”他年轻时一些光荣史外,还有历史、时事、新闻,以及国家大事、全球时事动态等,平叔都有一定的见解。平叔特爱篮球,喜欢看球赛,这些都无形中影响了陈姨,陈姨虽然没受多少正规教育,但说起国际时事也是挺靠谱的,俩人都是CBA东莞队的粉丝,简直就一对白发“潮”人。
—03—
有一次,我逗平叔说,你的财政大权抓得挺牢固的哩,当你老婆可不好当喔。平叔长叹一声:“她一天不死,我会死得更快些,给她拖累死。”我愕然,平叔咽了咽喉咙,无奈地说:“如果不是那笔征地款,还了欠债,今天都不知道拿什么医治她;她说那个日本的电疗椅子好,五万多,说买就买了;每周两次的透析加药费、营养费,每月就好大一笔。花钱得控制着她啊,钱多了她管不住自己的馋嘴,越忌的她越馋。她还操心孙儿的事,跑出外面老远去买什么玩意儿,万一在路上有个好歹,要出大事的,越老就越不懂事!”平叔的直白,坦诚,没有甜蜜,只有忧虑。
就半个月前,那是早上约九点的时光,平叔来报摊找陈姨,我说没见她呀,平叔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我看着他去了家私店,进了水果店,又入了杂货店,样子有点急。下午的时分,再见到平叔,记起早上的事,我多嘴问了一句:“早上这么急找陈姨,有事?”平叔说:“这癫婆早饭没吃完出去了,手机钥匙钱包都没带,我在附近找了两趟,影都没找着,只好跑出去旧村转了两圈,街心公园也没找见,着急啊!就担心她累晕跌倒,即使遇上好心人,不知她底细,没法救她!也没法通知我啊!找了两个多小时,我这身老骨头累得半死。”“后来在哪找着了?”“没找着,最后我回家瞧瞧,看见她坐在家门口了,这婆娘真是癫癫疯疯的!”
黄昏时分,陈姨出来闲逛,我没忍住又跟陈姨说:“早上平叔找你找得可急了,你上哪了?”陈姨的笑嘴咧开一口老牙,压低声音有点愧疚地说:“街那边有家超市搞活动,我看新鲜把时间忘了。老平这回是真的累得不浅,脚趾磨出了水疱,皮凉鞋绊断了一条带子,来回找我好几趟。他回来的时候,跑得急,话都说不出了,扶着门把,瘫地上了,歇了好久才缓过气来。”
陈姨停了停又有点难为情地说:“老平把我狠骂了一顿,骂我乱跑,出了意外,没人懂得方法救我怎么办?或者根本就没人救我怎么办?死路一条啦……老平满头大汗,光着脚,提着那双烂鞋,我还真没见过他这样狼狈着急的……关键时刻他还是紧张我的。”陈姨脸上溢着满足的笑意。我笑说:“平叔时时刻刻都紧张你,知足了你。”笑谈间,天开始黑下来了,巷口又传来吆喝声:“吃饭啦,癫婆,几点钟啦!”陈姨便乐滋滋地跟在平叔后面了。
白头双双入暮色,此情亦在朝朝暮暮中。
陈姨患病已十年余,每周的透析由两次变为三次,俗语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夫妻?陈姨在病友中是寿星般的存活着,或许这才是最真实的爱情。
幸福的婚姻究竟是什么呢?是舍不得送你玫瑰,却能为你散尽千金;是嘴上说怨你、怪你,却心里时刻牵挂你;是从不承诺你,却从不离弃你;是从不说爱你,却一生守着你。
网友评论
祝福陈姨和平叔永远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