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个人公众号,ID:随风似水,文责自负。
许多年前我就知道自己是一个极为平凡的人,却遇见一些不平凡的普通人,他们不断在我记忆里重现。当光阴渐渐瘦下来,那些朦胧的身影慢慢清晰,陈年往事又悄悄爬了上来,讲述他们的故事,也是记录我的人生。
我出生的地方,当时是县,现在改为市。我母亲总说那个地方气候不好,尤其是冬天风太大,在我上小学之前全家离开了那个叫“蒙元”的山区县城。我最早的记忆依稀是五岁那年走丢那次。
图片来自网络1
外婆到我家时我尚未出生。母亲帮她卖了老家的房子,从此她就成了我家一员,再也未回过老家。外婆不识字,缠过足,我喜欢用小手去扳外婆被弯曲的脚趾,她总“哎哟哟”叫疼,我则“咯咯咯”直笑。五岁时,我已跑得很快了,外婆总是颠着小脚在后面跟着,不停叫着我的名字。
五岁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外婆带我去商店,就在外婆付钱那会,我跑出去了。外婆没有跟上来,我倒乐得自由。“蒙元”县不大,但外婆只认得我家住的“星红”街。那天不知我是否走出了“星红”街,一路上皆有好玩的东西吸引我,看蚂蚁搬家,捉蝴蝶、逮蜻蜓……也不知走了多远,走到哪里,在一个踢毽子女孩的家门口停下了脚步。
女孩比我高、年龄看上去也比我大,头发是微黄的自然卷,穿着花格子裙子,几乎踢一次捡一次毽子。毽子刚好落在我脚边,花花绿绿的鸡毛毽子煞是好看,我把玩着,不肯还给她。
“给我,这是我的毽子。”女孩尖声道。
见我不给她,她又嚷道:“妈妈,有人拿我的毽子了。”
只见一个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柔声道:“妮妮,给妹妹玩会。”
那个女人看上去比我妈妈年龄大一点、高一点,没有扎着妈妈那样的小辫子,头发披在肩上,有点黄,微微卷曲着;眼睛很大,睫毛像我的洋娃娃一样浓密;蓝底白点的衬衣把她的脸映得很白,脖子很长。她微笑着让我进屋。房间比我家还小,一张床、一个大柜子、一张书桌、一个书架、一个小方桌,摆得整整齐齐,就连墙角电炉上的小茶壶也正安静地煮着东西。墙壁刷得很白,挂了一幅我从未见过的画。画面上是一大片黄黄的麦子,有三个人弯着腰好像在捡麦穗,看不清他们的脸,但能看出他们与我所见的人长得不一样、穿得不一样。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米勒的《拾穗者》。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我从未闻过的味道,有点香、似乎还有点苦。虽未勾起我的食欲,却引起我极大的好奇心。
“阿姨,这是煮的什么?”
“那是妈妈喝的。”妮妮说道。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阿姨摸着我的头轻声问道。
“庄晓梦,庄子的庄,拂晓的晓,做梦的梦。”每当有人问我名字,我总是这样飞快地回答。这是爸爸告诉我的,我喜欢自己的名字。
“阿姨,你叫什么名字?”我仰起头也问她。
“欧阳叶子,你就叫我叶阿姨吧。”
我觉得阿姨的名字有点怪,不过叫叶阿姨我不会忘记。
“晓梦,你爸爸做什么工作的?”叶阿姨又问。
“我爸爸是老师。”我有些骄傲地仰起头,但一想到妈妈跟爸爸吵架,说爸爸做老师还不如邻居黄叔叔在工厂当工人好,便又低下了头。
阿姨让妮妮过来喝水,随后端来两杯水,水是装在很好看的玻璃杯中,而不是像我家用的搪瓷大杯,她又从炉子上的茶壶中倒了一杯黑乎乎的水自己喝。我喝了一口,好甜,外婆给我喝的水可没这么甜,我很快把一杯水喝完了。抬头见阿姨正一小口一小口喝那黑乎乎的水。
“阿姨,你生病了吗?”我不解地问。
“没有呀。”
“你不是在喝药吗?”
“我妈妈喝的咖啡,我们小孩子不能喝的。”妮妮噘着嘴道。
“这么难喝,我才不要喝呢。”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咖啡”,在我的想象中肯定很难喝。却见叶阿姨还一小口一小口抿着,似乎比白糖水还好喝。一缕阳光穿过小窗印在她脸上,看不清五官,只觉脸很白,衣裳像褪了色,整个人笼罩在一片白光中,屋里显得更黑更小。
“妮妮,带晓梦到外面玩去。”
“走吧,小孩。”妮妮就像大人一样把我拉到门外。她教我踢毽子,我老学不会,她说让你妈妈买一双我这样的鞋子就好了。妮妮穿的是一双白色系鞋带的鞋子,我穿的是外婆做的花布鞋。上学后我才知她穿的是运动鞋。
其实,妮妮也不会踢毽子,那天,我们总是在捡毽子。就在我们玩得正欢时,外婆找到了我。她说再也不让出来了,还说要告诉爸爸,把我以后都关在家里。我一点不怕外婆,却很怕爸爸,求她不要告诉爸爸。外婆说可以不告诉爸爸,但必须打我一顿才能让我长记性。回家后,外婆只在我屁股上轻轻拍了两下,却把这事告诉了妈妈。
2
妈妈知道后并未生气,她说知道那母女俩,是刚搬到我们“星红”街的,住在街尾,我家在街头。妈妈说我以后可以到妮妮家玩,但要外婆跟着。我赶紧说要一双妮妮那样的鞋,我的鞋好难看,没法踢毽子。妈妈说等上学后给我买。
后来,外婆跟着我去过妮妮家两次。叶阿姨皆不在。妮妮也没让我进屋,说她妈妈上班去了。我们踢毽子,外婆不停帮我们捡,一会就觉得没意思。我们又看蚂蚁、捉蝴蝶,外婆不停催我回家。妮妮问我什么时候再来,我问她妈妈什么时候在家。没见到叶阿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是想喝她家的白糖水还是想闻那咖啡的味道,抑或只是想听听叶阿姨绵绵软软的声音,看她微笑的样子。后来,我趁外婆午睡时,偷偷溜到妮妮家,那天叶阿姨刚好在。
妮妮在写字,叶阿姨拿着书给她念。见我进去,叶阿姨拿了本书给我,示意我坐下看。我很快被书中的图画吸引,尽管上面的字大都不认得。不知过了多久,传来叶阿姨细细的声音:“好看吗?”
“书里面的姐姐真好看,她是谁?那个丑老太婆是谁?”我指着书中的漂亮女孩迫不及待地问。
“这是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听过吗?我摇摇头。
“你妈妈没给你讲过吗?妮妮尖着嗓子说。
我羡慕妮妮懂得比我多,但不喜欢她,她好像也没上学,有点嗔怪妈妈为什么不给我买这些书。
“来,阿姨给你讲。”叶阿姨弯下腰,头发垂在我脸上,我闻到一股洗发水的清香,不禁深深吸了一下,小美人鱼那长长的头发一定也是这种香味吧。听到小美人鱼变成泡沫,我哭着让叶阿姨讲小美人鱼没有回到海里,同王子在一起了。
“我也希望他们在一起,但生活不会都像我们想得那样好。”叶阿姨声音很小,不像是说给我听。我又闻到她头发散发出的那种幽香,她望着窗外,一阵风拂过她的发,我仿佛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我肩上。叶阿姨让我和妮妮到外面去玩。
后来我又去找过妮妮好几次,皆未碰见叶阿姨,渐渐地也不怎么去了。
3
一个周日下午,妈妈带我看她的朋友,她朋友在另一个工厂工作,家也住在厂区里。我边跑边玩,一会就跑出妈妈的视线。就在我追一只蜻蜓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叶阿姨”我喊了一声。
那个女人并未理我。我想是自己看错了,叶阿姨怎么会扫马路呢。那女人穿着蓝布工作服,还戴着帽子,叶阿姨可有一头漂亮的头发呀。然而,那双眼睛不是叶阿姨又能是谁?
听到我的声音后,那个女人又扫到马路另一边去了,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我还想跟过去,却被追赶上来的妈妈叫住了。妈妈不说话,带着我走向另一条路。我仍往那条路上望去,直到完全看不见扫地的女人。
妈妈听我说叶阿姨给我看书、讲故事后,也给我买来图画书,偶尔给我讲讲,我渴望妈妈的头发也有叶阿姨头发的香味,也轻轻贴在我脸上。妈妈的头发是黑黑、硬硬的,扎着两根小辫子,怎么也贴不到我的脸。她说话总是很快,讲故事也一样。
“妈妈,叶阿姨的头发怎么是黄色的?”
“她是混血。”
“什么是混血?”
“就是有外国人的血统。”
“外国人是什么人?”
“你长大就知道了。”妈妈不再理我,她那时怀着妹妹,下班回家总想睡觉,外婆叫我不要烦她。
我不知道妮妮是怎么找到我家的。那天,外婆在睡午觉,我正无聊地独自玩过家家,突然看见妮妮在窗外向我招手,我赶紧跑出去,妮妮说她家的仙人球开花了,让我去看看。
那是妮妮第一次主动让我去她家,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叶阿姨依然没在。
“你爸爸呢?”我有些奇怪,怎么从未见过妮妮的爸爸。
“我从来就没见过爸爸。”妮妮飞快说着,把我带到窗台,看开花的仙人球。
“那天,我和妈妈看见你妈妈在厂里扫马路。”不知怎么我猛然想起那天的事,急于证实。
“你乱说,我妈妈是老师。”妮妮生气地向我吼道。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似如释重负一般。我们看完开花的仙人球,又一起玩过家家,看图画书。
“你怎么不上学?”
“你不也没上学嘛。”
“妈妈说我明年就能上学了。”
“我妈妈是老师,她可以教我,我认识好多字,你都不认识。”妮妮拿起书念起来,我羡慕地望着她。那天我是认错人了。
4
天渐渐凉下来,夏天要过去了,爸爸说再不游泳就要等明年夏天。夏天最热的时候,爸爸会带我去凌江河边玩水。凌江河离我们“星红”街不远,很多孩子都会去那玩。妈妈不准我自己去,也不准外婆带我去,只让爸爸带我。爸爸喜欢晚饭后带我去,他游泳,我就在岸边玩水。落日的余晖把河水也染成了金色,波光粼粼的河面看不清白天浮在水面的垃圾。大一点的孩子有的像爸爸那样,胆大一点的敢游到河中央;小一点的孩子有的在河边坐在“轮胎游泳圈”上,有的像我一样只能在河边玩石子、沙子。那是我们的乐园,也是爸爸们的。爸爸游一会就会来看看我,叮嘱我只能在河边玩。尽管每年夏天都听到有人淹死的事,但丝毫阻止不了我们去凌江河玩耍。
我从未在凌江河看见过妮妮。一次去她家,我把在凌江河捡的石头给她看,告诉她河边有多好玩,妮妮把玩着不说话,那时我不知道她没有爸爸。倘若我知道妮妮后来会在凌江河失踪,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告诉她凌江河有多好玩,更不会送石头给她。
树叶绿了又黄了。山区风很大,满地落叶,我们“星红”街边的树叶也快掉光了。妈妈说我快上小学了,不能像以前那样总往外面跑,让外婆把我看紧点。外婆那里看得住我,一有机会,依然如故,然而天气越来越凉,好多孩子不怎么出门,顶多外婆带我到邻居家串串门。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外婆睡得很香,院子里的猫也睡得很香,我却睡不着,偷偷跑到街上,一个认识的孩子也没碰上。倏然想到好长时间没找妮妮玩了,便往她家走去。走到她家门口,我几乎不认识了。门外全是前日风刮下来的树叶、树枝,风吹来的纸片,甚至还有鸡屎、鸭毛,我小心翼翼踩过树枝才走到她家门口。敲门,里面没有反应。“妮妮”我轻声叫着。
门骤然打开,一个女人猛然把我抱住,嘴里不停喊“妮妮、妮妮、妮妮……”
但看她披散着头发遮住半张脸,那双眼睛却是我不能忘记的。“叶阿姨,是我,晓梦,不是妮妮。”我有些害怕,用力挣脱她的怀抱。叶阿姨却把我越搂越紧,还不断叫着“妮妮、妮妮……”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裳。
“妮妮在那边。”我指着门外大声说。趁叶阿姨往门外看,我挣脱出她的怀抱,拼命往外跑。后面还隐隐传出叶阿姨唤妮妮的声音。
跑回家后,我一头撞进妈妈怀里,大哭起来。也不知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没有责怪我偷跑出去,只是紧紧抱着我,给我擦眼泪。等我断断续续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她时,妈妈说:“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妮妮上个月失踪了,她妈妈把你当成妮妮了。”
“什么是失踪?”
“失踪就是再也找不到她了,不知她到哪去了。”
“那我再也见不到妮妮了,她妈妈也见不到她了?”
“是呀,她妈妈天天到河边找她,人都要疯了。”妈妈说妮妮是在河边失踪的,有人看见她在河边走。
“听伍婆婆说,她在河边看到妮妮妈,人都不成样子了,这么凉的天,鞋也不穿,见人就问看见妮妮没。”外婆说。
“你以后不要去河边玩了,河里有吃人的妖怪。”外婆又接着说。
“妮妮被妖怪吃了。”我吓得大哭。
“你以后不要去妮妮家了,叶阿姨看见你会会很伤心。”妈妈说。
树叶很快掉光了,街上光秃秃一片,很多时候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难得看见阳光。冬天真是好漫长,尤其是山区的冬天。偶尔想起夏天在河边捡石头,把我以为最好看的石头送给妮妮;想到叶阿姨头发的香味,“海的女儿”变成了泡沫,只觉是很遥远的事。
父母在我上小学前办好调动,终于可以离开“蒙元”县了。妈妈带着我向“星红”街的邻居告别,走到妮妮家门前,杂草丛生、大门紧闭,妈妈说叶阿姨已离开“蒙元”县,被她家人从精神病院接走了。
当我重返“星红”街,已是多年后带孩子到“蒙元”市旅行,一样在水泥森林穿梭,隐隐约约找到当年的家,妮妮家则完全被高楼代替。叶阿姨与妮妮就像我童年一个梦,髣髴她们从未出现过。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