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陈大志和路远坐在废工地的天台上,水泥地上零零散散地摆着几个酒瓶。
两个男人手里的烟将要燃尽,零星的火光在微亮的周遭里依稀可辨。
远处鱼肚白飘在明而未明的天空,红心的朝阳在慢慢地爬行,清晨的雾气带着密密的水珠,要渗进发肤里去。
片刻的宁静,谁也不忍心打扰。
陈大志看着那轮神似红心蛋黄的太阳吐了个烟圈,然后把烟头往地上使劲地摁,又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
身旁的路远见状,皱了皱眉,挡下了陈大志要摁下打火机的手,说,哥,别抽了,抽多了对嗓子不好。
陈大志的眼睛开始黯淡下来,沉默了几秒,把烟塞回了烟盒里。拿起地上的酒,一饮而尽。
“路子,我不唱了,我准备回南京了。”
路远的脸上闪过一丝意外。
“这么多年我才明白,我这是在和自己犟啊。这人,往前还是血气方刚,越往后才活得明白了些。你说人一辈子,图什么。”
他低沉的嗓音在清晨显得有些老气了。
路远注视着身旁三十有余的男人,神情愈发地惊讶。若不是亲耳听到他说出这些话,是断不会信的。
路远转头盯着太阳,讷讷地说:“哥,兴许这世上很多事都是拎不清的,你、我都没办法讲的清是如何如何的道理。”
陈大志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过了片刻,路远问起 : “哥,你什么时候走?”
“后天吧。你就你别来送我了,陈仪也要生了,到时候孩子百日宴我再来北京。”
“哥……”
“就这么着吧,一个大男人有什么不放心的。”
谈话间,城市已然苏醒。
夜里发生过的事,仿佛都被明晃晃的阳光戳破了般,无处躲藏。
两个男人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收拾了啤酒瓶和烟头,下楼去了。
【02】
两天后的清晨,陈大志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手机叮咚一声,进来一条消息:
哥,上车了没。
陈大志笑了笑,飞快地打字:刚坐上座位呢,大清早的人还挺多。
又一声叮咚。
“那就好。哥,一路顺风。”
“你好好照顾你媳妇儿。”
“得嘞。”
发完消息,陈大志将手机揣进兜里,双手抱在胸前,准备阖目入睡。
却感觉跟前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睁眼一看,是个姑娘,憨憨地对他笑着,面色却有些窘然。
他看到她脚下的蛇皮袋心里便了然,没等她开口就起身把蛇皮袋塞进了行李架上。
姑娘忙谢过,憨憨地对他笑着。
“姑娘,这袋子还挺沉啊”,陈大志说。
姑娘的眉眼里堆满了笑意,“都是些吃的,带回去分给乡亲们。”
陈大志睡意全无,便与眼前这个姑娘攀谈起来。
陈大志这才知道,姑娘是徐州人,和男人去北京打拼多年攒下些钱,准备年前结婚了。
看着姑娘满脸的笑意,陈大志忍不住调侃了句,“这怕是眼睛鼻子耳朵都要笑出声来了。”
姑娘一窘,嘴上说着“可别拿我们乡下人说笑了”,脸上仍然是憨憨的笑。
陈大志没再说话,突然困意袭来,对着姑娘礼貌地笑了笑后闭眼睡觉了。
合上了眼倒不说有多睡得着,大抵还是想些事情。
一个女人的轮廓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陈大志闭紧了眼,不让自己去想。
可这世间事,越不想记起,越是想。
陈大志索性睁开眼,看着窗外掠过的树和房子。
木岩。
林木岩。
陈大志的嘴微微张开,念了两遍那个人的名字。
前些天,他刚在地铁口放下装备,就看到她推着婴儿车从街那头走过来。
多年没见,她的长发已经剪短,身上穿得素净。陈大志心下一紧,赶忙转过身去。
等到她走过去了,才盯着她的背影看。脑子里愣愣地想,何时,结了婚。
【03】
火车在天津站停下了,陈大志感觉到又有一波人涌进了车厢里。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李志。
他唱过无数遍的《春末的南方城市》:“这让人心慌,这让人心慌。”
他在北京的这如许年,没一天不在慌的。
林立的大厦高楼和破落的城中村,人们眉头紧皱,步履不停。他的歌声湮没在城市的喧闹里,有时候他也听不见了。
慌的。
看见木岩的时候,更慌了。
他又看了一眼人群。
从南到北是顺流而上,从北到南,就是逆流了吗。
陈大志好笑般地摇了摇头。
火车鸣笛,开始在铁轨上爬动。
“大哥,你是做什么的?”对面那个姑娘看着陈大志说道。
他一时窘,搪塞道 : “唱歌的。”
“唱歌好啊,上电视的吧”,姑娘仍然好奇地盯着他。
陈大志一时组织不出语言,他明白,可笑的自尊又在作祟了。
“缺点儿,缺点儿运气。我是流浪歌手。”
姑娘似懂非懂地应了几声,看出了他的窘迫,没再问下去。
火车不紧不徐地开着,停停走走,姑娘在后半程也没找他搭话,只是下车时央他拿下了行李,谢过后就下车了。
【04】
陈大志侧着头靠在座椅上,眼睛死死地闭着,脑海里翻滚着那些被封禁的画面。
他坐在长椅上弹吉他,身侧是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他唱李志的歌,她就听。
有一天,他写了一首歌,用她的名字命名——《林木岩》。谱子已经烂熟于心,他唱给她听,听得她满眼都是泪。
他一辈子都记得,她哭着说,大志,分手吧。
他不明白。
他只是唱了一首写给她的歌。
他只是把她唱哭了。
为什么,会分手呢。
后来,一天夜里他在她宿舍楼下点第十根烟的时候,他看见她从一辆车上下来。
他抓住她的肩膀质问她,为什么。
她只是咬着嘴说,对不起。
他放开了她,把《林木岩》的谱子放在她手里,说,这是你的,我不要了。
他知道的,她父母,怎么允许他会和一个穷困潦倒的小子过一生。
于是他留在北京,每天背着一把破木吉他从日落唱到黑夜。
他唱《卡夫卡》,“我在空旷的街上吹着风想念你。”
他唱《山阴路的夏天》,“你是一片光荣的叶子落在我卑贱的心,像往常一样我为自己生气并且歌唱,那么乏力,爱也吹不动的叶子。”
他只是不再唱《林木岩》,“给你写了一首歌,这辈子你只能爱我。”
陈大志睁开了微微湿润的眼睛,念了一句话。
双木林,山石岩。大家好,我是来自北京本地的林木岩。
他模仿着她的表情,细眉微微蹙着,莞尔一笑。
【05】
到南京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
陈大志呼吸着南方的空气,想到那个已为人母的北方女孩,摇了摇头,说了一声,算了。
这么多年,不能再倔了。
家里的老母锅里还煮着红薯,陈大志这样想,于是加快了脚步,消失在了南京的人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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