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妹妹女儿涂鸦

      母亲头顶着窗口晒进来的金色阳光。树影斑斑驳驳地落在她身上，她坐在办公桌前有条不紊地织毛衣。她的捏毛衣针的左右手重复进行着动作，不快不慢，持续不断，我长时间盯着的话，非打瞌睡了。母亲已经怀了妹妹，我却不知道这个秘密。

      或许那时候小孩子都糊里糊涂。母亲胖了一点吗？我又完全记不清楚了。

      母亲后来怎么去医院我不知道。之后懵懵懂懂的我被父亲带入母亲的产房，里面一大排铺着雪白床单的床位，母亲躺在其中的雪白被子里。看见我进来，母亲笑一笑。‘’妈，为甚白天你还盖被睡觉？‘’我继续糊里糊涂，居然要好心好意地帮母亲撩起棉被，好让她像平常一样坐起来，没想到母亲突然不好意思地一把推开我的手，反而掖紧了棉被。我又纳闷父亲路上说给我看妹妹，母亲身边根本没有妹妹的影子啊！“妹妹在哪里？”“那个姨给抱着喂奶呢。”我跑去看了看，很好奇姨怀里蠕动的小生物居然是我妹妹？我对妹妹这个词语毫无概念只有好奇。妹妹吃饱后被抱过来放在母亲身边，她闭着眼睛在睡觉，粉红色的，有点皱皱的小皮肤，让我充满了新鲜感。这是我第一次和来到地球的小妹妹见面，印象极其深刻。

      很快，母亲从头都脚捂得严严的只露出眼睛，抱着妹妹，坐单位的小汽车回家了。母亲仍旧不开奶，小妹妹去吃前排京京妈的奶。三天后，母亲的奶水忽然来了，这个小枕头一样的娃娃天天被母亲抱着喂着，和我丝毫交流也没有，我才不嫉妒，放心玩去了。月子里母亲吃的营养品，有一大瓶炼乳，她喂了我一勺，雪白的汁，嘿，浓香极了！装炼乳的瓶子在碗柜里，我偷偷拿起来，闻了闻，不敢开盖，放回去又盖好柜盖。

      母亲满月要去上班，姥姥来看妹妹了。那天晚上，母亲带我去接，安排我守在出站口，她去火车车厢门口接。母亲在人头攒动的吵闹声音里突然做这个安排，嘱咐我后就消失了。小小的我来不及反应，紧紧搂着栏杆，生怕被出站的人给挤扁了，恐慌万状地想：‘’我不记得姥姥长什么样子呀！她出站我也不认识怎么办？她要是走过了，妈要骂我呀！‘’ 我急得朝挨个走过的人胡乱看，心跳得咚咚的，耳朵发烫要哭了。焦虑惊恐中，忽然出站的人群里走着一位拄着拐棍慢吞吞的小脚老太太，路过我停下：‘’你是向峥哇？‘’我吓得不敢回答，只顾瞪大眼睛瞧她的脸，心里紧张得不得了，好像见过她，觉得她非常熟悉，又好像没见过她，不知道她是谁？这时母亲从千军万马中挤过来了：‘’这就是你姥姥哇！咋不认识你姥姥了？你小时候她还哄过你。‘’我这才放松下来，原来这就是姥姥。

        接回姥姥，妹妹这个乖乖婴儿有了守护神。姥姥极爱干净，每天早晨用蓖梳刮头皮梳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圆圆的发髻。她一早一晚跪着无声念经祷告天主。她有两个黑布包裹，线笸箩般大，一个包着她的几件换洗衣服，一件包着她的几件裹脚布，全都折叠得齐齐整整的，干干净净的。包袱里除了日常用的黑色裹脚布，还有彩色丝绸的稠布条，颜色漂亮极了，比当时女孩子流行系在辫子上的红绸巾都好看！姥姥的布条有柔粉色的，有明黄色的，有翠绿色的，有玫瑰红的，布上绣着难以形容的好看图案。这些布条姥姥从来没用过，她每次打开包裹都是郑重其事的，取出要用的，立刻系上包裹，端端正正放在枕头边。我从来不敢乱动包裹，虽然我好奇心极其强烈。不知怎么，尽管姥姥从不叨唠小孩子，我却一直很敬畏她。对我来说，姥姥的包裹里有秘密，至今都没有解开过。

        姥姥盘腿坐在炕头，把妹妹的小褥子扯来扯去哄睡觉。后来又把小炕桌翻倒，把妹妹放在里面睡觉，姥姥把桌腿扯来扯去当作摇篮。她念叨的歌谣真多，只要妹妹睁眼，她就不住嘴，念得都很押韵好听，尤其是用她的托县方言念叨很有古韵。她仿佛开独奏会一样地不断咏唱，时间一分一秒就在她唱歌中慢慢地过去了，过去了。妹妹也就一分一秒地慢慢地长大着，长大着。姥姥念叨的时候眼睛望着窗外遥远的地方，仿佛在想事情。随着我长大，我越来越知道姥姥大半生经历的惊涛骇浪，她却不动声色，稳如泰山，从未说出口过。姥姥的温软儿歌声久久地留在我记忆中。《木兰诗》《苏武牧羊》等诗词是她教过母亲和三姨，却从未让我听到过，倒是后来母亲和三姨给我念过、唱过。

        姥姥念叨的一篇歌谣让我一字不差记到今天。

              歌一

      叨古经，叨好听，

      娶下个老婆不一心。

      有米捞捞饭，

      没米就打叹。

      老婆子，苟且着，

      有了钱吃好的，

      猪肉攒膘，羊肉火烧，

      豆子稀粥油炸糕。

      姥姥是不是我的文学老师？我想是的。她最早让我懂得了音韵美。我坐在小板凳上玩娃娃，姥姥的声音不断飘入耳朵。长大后三十多岁了，想起这一篇歌谣，对这歌谣的内容格外感怀，因为我也成为了歌谣里的媳妇，2010年写了一篇散文怀念姥姥，发表在《中国女性》杂志上。

        姥姥念叨的其他歌谣我记忆模糊了，小时候我贪玩，经常在院子里玩，并不是时时守在她跟前。写此文的时候我采访三姨，她是姥姥文化遗产的最好传承者。以下是三姨说的部分歌谣，统统传自姥姥，三姨一说出来，我的童年记忆顿时清醒了，姥姥的声音又有腔有调地出现在我耳畔。

            歌二

    一个大嫂来捣米

    一个雀儿来打食

    一个头，一个尾

    俩个翅翅两条腿

    咚 捣一下

    一个雀儿

    架个翅翅高飞去

    两个大嫂来捣米

    两个雀儿来打食

    两个头，两个尾

    四个翅翅四条腿

    咚 捣一下

    两个雀儿

    架个翅翅高飞去

    ……

  （这是数字诗，以此类推）

          歌三

  摇摇摇 摇摇摇

  一摇一摇划过桥

  想起来 真好笑

  有脚的桌子家里坐

  没脚的船儿往外跑

          歌四

    月亮上来亮堂堂

    贼来偷酱缸

    聋子听见忙起床

    哑子高声喊出房

    跛子追上去

    瘸子也来帮

    一把抓住头发

    一看是个和尚

          歌五

  明了亮了

  姑姑送张花来了

  什么花

  尾巴花

  踩了姑姑尾巴巴

  姑姑姑姑不要哭

  上炕吃西瓜

  西瓜烂 跌鸡蛋

  鸡蛋鸡蛋黄黄

  院里盖起个房房

    歌六

  谁打炭

  黑老汉

  谁烧火

  黑老婆

  谁舀醋

  花红柳绿的小媳妇

        回忆里姥姥哄妹妹的时光很悠长，红艳艳的太阳从早上升起要好久、好久才落到西山下。我在外面玩了又玩天也没黑，小孩子的时间感真长啊，长得看不见自己正在长大，发生的细小事情却都会牢牢记住。夏天窗外树影飘扬，一块块耀眼的光影在墙上缓缓移动。那些反复吟唱念诵的歌谣在我记忆里或深或浅地回荡。再次清晰在我镜头里的姥姥是那样操碎心，除了照顾婴儿妹妹，对我和板姐这对“双胞胎”同样细心管理。只要我和板姐玩的跑闹声太大，她立刻会喊：‘’停停儿的，作甚了？！‘’我俩立刻就老实了。

        我有一次在炕上和板姐疯玩，俩人闹成一团咯咯笑个不停，姥姥并不制止。但当我突然发现年画上的古装美女好看，就冲过去细看，完全忘记脚下睡着小妹妹，一脚踩了上去时，耳畔炸响姥姥的惊叫声：‘’哎呀呀，这可咋呀？！‘’姥姥瞬间把我用力搡开，急得不得了地大声惊呼，仿佛我闯了塌天大祸！她急急抱起妹妹仔细查看，什么事儿也没有，睡得香喷喷，醒都没醒，这才放下心来。

妹妹的女儿涂鸦

        妹妹稍大一点了，会打挺、翻滚、爬了，姥姥哄她睡觉就要背着了。记忆里姥姥走路，那是只有三寸金莲才能走出的孱弱脚步，她背着妹妹，一手扶向娃娃的小屁股，一手扶着拐杖，走路极慢，要极其慎重地运好力才哆哆嗦嗦伸出一只脚，仿佛探探虚实，终于走出一步，却又踉踉跄跄朝后退两步。她的脚实在是太小了，如此拄着拐杖背着妹妹，走一步，退两步，我在旁边看着都害怕。妹妹在姥姥背上摇着晃着慢慢睡着了。有一次却真危险，小脚姥姥背着妹妹走路，忽然一个趔趄，身体一歪，撞向滚烫通红的炉筒了！恰好父亲正在给炉子加炭，瞬间急出手，有力扶住了姥姥的肩膀，这才救了她！全家吓得不轻。姥姥走路的姿势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我小时候出洋相的时候最爱学姥姥小脚走路的姿势，旁人越笑我越得意，想起来怪对不起姥姥，姥姥裹小脚也不是她自己愿意的呀！

        妹妹二岁断奶，跟着姥姥回托县了。小脚姥姥独自抱着婴儿妹妹走，还拎着大包。我现在难以想象日常拄拐的她本来颤颤巍巍，在人来人往拥挤车厢里怎么走路？现在想细心的母亲一定千思万想，先给姥姥和妹妹找到座位了，路上重重拜托列车员和同座乘客照顾，3个小时下车后有二舅或三姨来接吧。姥姥和妹妹走后，母亲奶水憋涨得痛苦，让我吸，我都上小学了，死不肯吸，不得已她敞开怀让院子里的其他孩子来吸掉，忘记是谁，胆子大脸皮厚，还真的给吸掉了。大院里的一位杨叔叔路过五七公社时，妇女们戴着防护面罩正在焊铁条，杨叔叔猛不防被强烈的光刺伤了眼睛，眼睛红肿得无法睁开，只能眯缝着眼睛，被爱人牵着手带过来，躺在我家炕上，母亲挤出乳汁给他滴在眼睛上治疗几次，慢慢好了。

        再回姥姥家，妹妹已经在炕上跑来跑去玩耍了。她依恋姥姥，白天还肯让母亲抱，晚上睡觉肯定紧挨着姥姥！姥姥也分外疼她，一再放心不下，叹气说：‘’娃娃小，回去了可要给那俩大的欺负了。‘’这话姥姥说错了，妹妹回去后大姐和我很疼她的。妹妹那时候刚刚学说话，总是朝玻璃外隔壁邻居家挥手喊：‘’凤凤姐姐！‘’隔壁有个比她大一点的三岁小女孩，常来找妹妹玩。

        妹妹有个可笑习惯，尿尿完了总是去炕头上躺着的二姥舅光头上坐一坐蹭掉尿滴。二姥舅也不气恼，躺在那里哈哈笑。我们来之前，三姨失笑不已写信告诉母亲，母亲讲给我们听。去了现场，果然看见乖妹妹在干乖事。这个典故后来一直还挂在母亲嘴上。小妹妹在姥姥家一直呆到过了三岁，随着姥姥搬家到三姨的新居，她依然寸步不离姥姥，姥姥盘起的双腿是妹妹的专用“沙发”和专卧“小床”。

        我刚刚上小学，还在淘气的时候，完全不懂得带小妹妹。暑假我和板姐在正房前的田地里挖了一个陷阱玩，先掏个小坑，搭上树枝，铺设好沙土，看上去和平常一样。这样精彩的冒险游戏却没有人来欣赏，可惜了！找谁踩呢？在我俩看来坑太浅，才半个胳膊那么深，开个小玩笑准没问题。我一眼看见姥姥怀里的三岁妹妹，就把妹妹抱出来，让她往陷阱走。她果然意外踩空，全身歪倒，狼狈不堪地趴在坑沿，一条腿陷在坑里都是土，吓得哇哇大哭。气得姥姥急急走出来，靠着家门，把拐棍捣得砰砰响，大骂我：‘’这是你个人的妹妹哇！你还要害她！‘’我被骂得面红耳赤，真觉自己非常无耻。

        妹妹小，和我们大孩子玩不到一处，但是小人儿也是有脾气的。在县委后院门道口玩的时候，我忘记自己说了什么逗妹妹，她冲过来朝我大腿张嘴就用力咬，我完全没有防备，疼得惨叫一声低头一看，右侧大腿已经被咬翻一块指甲大的肉，那肉惊恐地侧翻着，已经变成紫红色！妹妹没有一溜烟逃走，还站在原地瞪大眼睛紧紧盯着我，意思是：‘’看你还敢！‘’一派自卫有理的小模样！我无心生气甚至觉得妹妹很可爱。小人儿也是不能随便戏逗的哟！

        姥姥带大妹妹，疼她真是前所未有，每天把妹妹叫到自己屋里悄悄给她好吃的，冲一碗奶粉啊，给她块饼干啊，吃个苹果啊。妹妹香甜地吃着，姥姥不错眼睛地瞅着她，充满了怜惜与疼爱。终于要接回家了，姥姥瞅着妹妹那个哭哇！嘱咐一遍又一遍，牵肠挂肚舍不得！姥姥一辈子最疼怜幼小孩子。后来几年，妹妹每次回去变成姥姥的最欢喜，每次离开，又变成姥姥大哭一场的理由。

        妹妹回母亲身边后被送入托儿所。她太乖了，早晨放在板凳上就一直乖乖坐着。母亲下班先做饭，我放学了来接。我特别喜欢抱着这个乖乖小肉蛋儿走回家，显得我像个好姐姐。她一路不哭不闹，回家后脱了外套坐在炕沿上，小头发滑溜溜的，黑眼睛亮闪闪的，奶香味儿扑鼻，我常常忍不住朝她的白嫩小脸蛋‘’波波‘’亲几下。她少有的乖，惹得托儿所姥姥特别喜欢她，一见到母亲就夸妹妹。

        妹妹从姥姥身边回家后，最崇拜我，口头语是：‘’向峥做甚我做甚。‘’样样学我。家里有两只差不多花色的搪瓷碗，她一只我一只，拿在手里她还要强调：‘’哼，向峥的好看，我的不好看。‘’我不乐意换，她非要，抓紧我的碗不放，还使出好大的劲儿，表示自己的决心好大！直到我投降，把碗换给她，她才满意地咧嘴笑了。我喝水，她马上也要喝。我自然乐意先喝，还故意大声嚷嚷：“你等等，我喝了烫的，下面都是凉快的了。”她信以为真，呆在旁边认真瞅着我，一心一意地等着我喝完烫的。我吃什么菜她也马上跟着说：‘’好吃，我要！‘’她的勺子筷子都抢上来当武器，乒乒乓乓好不热闹。这些童趣小戏每天重复上演。

        当时大姐上初中忙功课呢，于是妹妹成了我的铁杆尾巴，母亲布置给我的一份假期作业就是看妹妹，妹妹不用上托儿所了。假期里我带着她四处“冒险”，经常到同学家玩骨扪儿，到前面的庄稼地里摘野花，捞水虫，反正一群孩子在一起玩什么都开心。妹妹被我的同学美其名曰‘’小间谍‘’，‘’小卧底‘’，‘’小尾巴‘’。她很乖，不乱撒娇也不吵，我们玩，她在旁边津津有味地看着，一点也不吵。我带着她很贴心，也很乐意蹲下来宠一宠她：‘’背还是抱？‘’她到后背乖乖张开胳膊，搂着我的脖子让我背，或者直接坐在我的胳膊上，让我抱起来走回家，愉快地放下她。无论是背她还是抱她，都是我小时候特别乐意的事情，一个热乎乎的软软的小身体紧紧地贴着我，依恋我，听我的话，让我保护她，我特别愉快而踏实。到了寒假，天冷不能出门玩，我带妹妹在火炉上烤豆子，烧土豆，烤馒头和包子吃，一天到晚不闲着。虽然妹妹的玩具很少，只有一盒完整积木和一个扁脸塑料娃娃，但是每块积木可以扮演不同的什物呀！扁脸娃娃也可以裹上各种花布扮演公主呀！我神叨叨地讲着故事，带妹妹过家家，也不知道她记得不记得了？

        妹妹6岁那年的夏天，我4年级，父亲买到卧铺票了，决定带我回福建老家探亲。我欢天喜地做准备，旁边的小妹妹立刻发言：‘’向峥去，我也去！‘’母亲稍想了想说去吧。妹妹立刻开始捡自己的宝贝装入行李，能有什么？不过是她可爱的小布包包里面塞着我叠的小纸块人，我画的小美人儿，在那时绝对是幼儿眼里的‘’国宝‘’。每次我一动笔画，旁边准站着我的胖嘟嘟妹妹，眼睛盯着我的画，伸出胖巴掌，强调两个字：‘’我要！’‘我那时候相当有虚荣心，有个小崇拜者跟屁虫，心里美滋滋，自然是有求必应。母亲洗衣服经常要检查她的小兜兜，里面鼓鼓囊囊准是这玩意儿，母亲好笑地一把一把往外掏。

        回福建老家，妹妹第一次远离母亲，还不知道跟着父亲和我去哪里？那可是三天三夜的长途路程，四千多里。在那个交通不便的时代，远得不是一星半点！母亲给妹妹买一件新的绿纱裙，给我赶做粉红底白花的半袖小布衫。妹妹离开母亲后，把我当成母亲的替代品，一路紧跟着我，上厕所拉臭臭我都要站在旁边，而她在自家院子里拉臭臭也是我长期陪伴担任哨兵，多年来保护小妹妹我已经习惯了。

        到了南方老家，妹妹继续粘着我，她是第一次来，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一样。每天，我负责给她洗澡，在空屋子里放一个大木盆，倒满温水，把小人儿脱光了坐在水里，我来笨手笨脚地洗她，给她揉一头发肥皂泡，命令她闭上眼睛免得肥皂液流下来，她都乖乖听话。洗着她白嫩嫩而滑溜溜的小胳膊小腿小屁股，让我很有身兼母职的感觉。夜里父亲陪伴她睡觉，可是有一天一早就听见父亲敲我住的小姑家的门，让我去看着妹妹，她发烧了。我睡意惺忪跑去，妹妹可怜巴巴地躺着，昏昏沉沉。我给她喂水，头上敷冷毛巾，直到父亲买了温度计和退烧药回来。

      妹妹和我跟着福州五表哥逛西湖公园。天气太热，妹妹玩累了，一声不吭，停下来不肯走了，五表哥就抱着她走。那是我俩童年记忆里的一次远方旅行。

      送妹妹上小学报到的前天晚上，小姑娘背靠门，知道有大事发生了，两弯笑眯眯的乖眼睛又纯真又甜蜜，书包暂时借用我的得奖双肩蓝书包。从此，每天母亲骑车接送上下学，起晚了怕迟到，尤其要送，否则哭着不去。妹妹同班几乎都是独生子女，母亲生怕妹妹特别，就努力给她和同学差不多的待遇。这比起我那时强太多了，整个上学时代都是自己步行。妹妹是家里最早就穿皮鞋的孩子。有一年大年，她大概7、8岁，因为母亲把前一年买大的新衣服给她穿，她不乐意，虽然她已经有一双让我眼馋的漂亮小红皮棉靴。于是她哭着不肯穿新衣，错过了大家去大澡堂洗澡的时间。已经马上要过年三十了，母亲忙别的，我烧好水，放在盆里，给妹妹洗澡。这次她又乖乖听话了，像那次回老家一样，由我又搓又洗，之后给她穿上新衣新鞋高高兴兴玩去了。

        整个童年，妹妹粘着母亲一个被窝睡觉。白天说好了要学会独立睡觉的，可每晚睡觉前她又站在炕沿前揉眼睛默不作声地哭，这样一哭比大声哭更让母亲心软无比：‘’上来和妈睡吧！‘’妹妹每次闹情绪，总是低头埋在胳膊上抽泣，蹲在炕底下的拐角处，每次这样一哭，母亲就朝我眨眼示意，让我去哄她。我用花言巧语哄一哄，劝一劝，妹妹的乖脸蛋就抬起来了，眼泪就干了，表情放晴了，两眼亮晶晶。

        家有小妹妹，姐姐疼她的方式太多了，看学校包电影是其一。这特好玩，因为别的同学也带小弟小妹。好像我们暗中比赛谁是好哥好姐。当时我母亲单位有人给孩子买了一件的确凉的粉色半袖衫，绣着花朵，很漂亮，但是尺寸小，转让给我。我刚刚要往身上试，被我的胖嘟嘟小妹妹一把抢过来，胡乱往头上套，然后就连睡觉也不脱，成为她的裙子了。我试着说服她脱下来还给我，她执意保卫自己的胜利果实，拒绝听：‘’这是我的！‘’她那时候身高只到我腰部。妹妹就穿着这件她洋洋得意的‘’裙子‘’到我学校列队跟我看电影，被我的同学们一眼识破了：‘’哎呀，哈哈！你妹妹穿的不是裙子，是半袖衫。‘’我给窘得不知道怎么办，只想变成老鼠钻地缝。我的好朋友海燕帮我辩解：‘‘你知道什么？！见少识窄，鼠目寸光！人家她妹妹穿的是现在最时髦的筒裙！‘’这才解了我的围。黑暗的电影院里，妹妹坐在我腿上，我搂着温暖的小肉团一直看到电影终场，每次还要买五香瓜子和果丹皮给她吃。最后一次带她电影是我初一，妹妹长高了，坐在我腿上变重了，挡后面同学的视线。

        妹妹的自我意识强大起来后，不仅和我抢碗，抢衣服，还霸占我照片，让我完全出乎意料！我的童年照片，有三岁、四岁的，唯一一张笑得甜甜的照片，压在茶几的玻璃板下面。谁知道妹妹发现了，小巴掌立刻捂在照片中我的脸上，死死不放手，小脸蛋朝我倔强地抬起，眼神那么坚定：‘’这是我的照片！我的！我的！‘’她强调个没完！比她高一大截的我，自然哭笑不得，试图解释真相，但无论如何也不被她接受。从此她美滋滋地向来家里的客人宣称：“这是我的照片，就是我的照片！”

        妹妹的童年无疑是幸运的。印尼叔公夫妇回来探亲，给我家带来一提包国外款式的可爱童装。可爱地超出我们当时的想象，在当地完全看不见这样漂亮的小洋装。可惜我五年级了，大了一点，能穿的也只有二三件，还都短短的，只能是凑合，剩下的衣服全部都给学前班的妹妹穿了。妹妹又一次笑弯了眼睛，一件件童装整个夏天每天换都换不完！跑来跳去，像一只美丽的小蝴蝶！我的羡慕呀，没法形容，只能说妹妹赶上了好运气。妹妹整天穿得像个漂亮洋娃娃，直穿到小学毕业。

      我和妹妹之间，因为我大，要事事给妹妹强大支持。二年级的妹妹，假期作业没有完成，快开学了，她愁眉苦脸，坐在板凳默默上哭。妹妹的哭很有特点，眼泪一串串掉可是绝不出声，往往这样哭最打动母亲。母亲立刻心软，朝我眨眼，示意我去帮助。我帮妹妹完成了出题和画画等作业，妹妹自己写书法作业。那完全是蒙作业了，她瞌睡得歪歪着头，字全是东倒西歪。这以后她吸取教训再也没有这样过。妹妹的小报作业，她愁，因为要画要编，这挠着我的痒处，我帮助完成了。妹妹把我画的拙劣明信片拿去热情兜售给同班小朋友，居然也能卖根冰棒钱。长大后的妹妹说：“你画的画，给我同学做的贺卡，是我的宝贝和骄傲！”“小学毕业册，给大家写留言，都是你帮我写和画。她们也爱，争先恐后让我写。”咦，其实这些细节我忘记了。

        有妹妹的感觉好得不得了，比如我省下零用钱专门给妹妹买好吃的，她吃到嘴里香喷喷，我看着不吃也美滋滋；比如母亲不在家，我炒最喜欢的西红柿鸡蛋和醋溜白菜，像个小妈妈一样早早做好饭，跑到前排空地上，手搭凉棚张望妹妹放学回家。有一年冬天，母亲和大姐去桥东看房子。晚上家里停电了，虽然点一根蜡烛，却黑影重重，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狂风的呼啸声，小妹妹还是很害怕。我穿上母亲的蓝棉大衣，领子竖起来挡风，让妹妹站在我胸前，包在大衣里，只露出眼睛，搂着她一步一步走出院子门，倚靠墙上，一起等母亲回来。小时候从没觉得孤单过，大约总跟着甜蜜‘’小尾巴‘’的缘故！

        我和妹妹的童年故事越讲越多……的的确确，简直像一部精彩电视剧。我俩互相影响，最终我学画画，她也学画画，到今天，她的画越来越有创造，人也越来越成熟稳重，各方面远远超过了我。小时候是我保护她，长大了，她变成我的保护伞。

      说起小时候的故事，仿佛又唱起那篇歌儿：“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饭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2017.6.5～～2022.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