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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8

《金瓯缺》8

作者: Mimosa雅禧 | 来源:发表于2020-09-24 19:25 被阅读0次

    对师师了解得很深的太上皇,明白她今日来此已决心一死,他像割去了心肝一样,但又怕师师过于激越的语言得罪二帅,连累自己。

      就他自己而言,他们免他一死,万里投荒就算是最好的发落,最后的一根稻草,他一定要死命捞住,不能让它漂失。

    他是爱师师、疼师师的,但不能为她做出一点牺牲,从最初直到最后还是如此,他作了一个要想拦阻师师再数落下去的姿势,以讨好二酋,也想保全师师。

    师师不理他,早就从鬓发间拔下半段金簪,用力往自己的喉咙口一戳,她的动作是这样猛烈,一道从束紧的血管中直喷出来的鲜血,飞到很远的地方,它像一道五彩的长虹,从天上洒向人间。

    “蒙霜特姑,蒙霜特姑!(敲死)”显然已丧失理智的粘罕,指着师师已经倒在地下的身体吼叫着,使他最最恼怒的是师师恶毒地辱骂他们以后,叫人猝不及防地自尽而死,

    使他完不成大皇帝交给他的秘密任务,她死了一次还不足泄他之愤,还要她再死一次,

    斡离不也被激怒了,对于已经倒地的李师师,再要加以 “蒙霜特姑”之刑,这是十足的野兽行径,他顿时恢复了统帅的尊严,迅速命令从人将师师的身体抬出殿外,同时挥手对挞懒说了一句话,挞懒跟着走出殿去。

      这里人众打扫场地,偏偏师师的这缕长血洒在地坪上,点点斑斑,几桶水都洗沃不去,大家看了都有说不出的感想。

    宴会在沉默中勉强继续下去,连张邦昌、王时雍等事前拟好的善颂善祷的祝酒词也被斡离不麾去了。

      三月二十八,在攻破东京城四个月零三天以后,金军开始全面地撤退,那年三月中东京已出现初夏的气候,女真人、契丹人、奚人、渤海人、室韦人大都不服南方的水土。

      再加上 “大战以后,必有大疫”,病倒者日多,有时一天内死亡了一二百人,十天八天下来就是一场中等规模战役的阵亡人数,不能长此下去。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人事上的原因,一座繁荣富足的东京城早被 “刮”干 “刮”空,鸡肋不再值得留恋,何况,既有掠夺,就有分赃,现在无论在上京会宁府的皇帝、贵族,

    无论在前线的大将和各级军官、猛安、谋克等都迫不及待地要想分得一杯羹,撤兵之举,势在必行,谁也阻止不住了。

      当时在东京的伪楚政权根本没有站稳脚跟,两河抗金部队仍然活跃非常,特别是已经开府称大元帅的康王赵构,拥有较大的号召力。

      金军尚未做好必要的善后工作,甚至也没有进一步考虑今后的发展趋势,就匆忙草率地下令撤军。

    斡离不是反对撤军的,城破之初,他坚决主张 “和平入城”,规定了一系列的措施和政策。

    所以,奸伪帮助下搜刮物资,获得绝大的成果,此外,他希望收拾人心,尽量减少破坏,减少宋朝方面军民的敌忾心,保留一个乖乖听话的赵氏,以有利于今后,推行绥靖政策的多项政治目的都落了空。

      他终于明白,在举国上下都希望撤兵分肥的大势之下,他个人的远见无法与之抗衡,后来他自己也成为撤兵的积极派,率军取道河北而归。

    东京城内外,包括战前调拨,城陷后又陆续征签调发的金军不下二十万人,他们只花了三四天时间就全部撤清。

    四月初一,最后一批金军从南薰门下来,直趋青城,把城外的营垒帐篷,连同搬运不尽的米谷布帛等物资,都付之一炬,一夜间火焰亘天,士兵出发,鼓乐奏歌不绝。

    到了四月初二清晨,恍如再生的东京孑遗,兢上城楼观看,只看见一片火烧场的遗址,黑烟缕缕不绝,城下竟无一个金兵遗下。

    东京城遭受一场弥天大劫,唐朝建都长安,由于各种物资水陆运输的方便,关东的东都洛阳一直成为政治、经济的中心。

    五代后唐亡国时,洛阳遭受兵燹水灾,破坏特甚,石晋迁都开封,粗能完给,晋元帝时,契丹纵兵南下,开封遭受第一次大灾难,以后经过后周及北宋百余年来的休养生息,

      开封府从恢复到发展,达到空前的繁盛,人口百万,物资充牣,商肆店铺,栉比鳞次,成为当时我国及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至此,遭受到经过几百年也恢复不起来的彻底大破坏,金朝的根刮,直到撤军前,一直没有停止过,张邦昌登基前几天,东京的一名富户向萧庆告密,说他藏在地下的一千两银子被伪官挖出私自吞侵了。

    粘罕大怒,认为东京百姓一定还有不少窖藏,当日下令将负责根刮的梅执礼以下四名大官都剥去衣服,在大街上示众后,执行 “蒙霜特姑”,活活打死。

      胡舜陟等四名御史一级的官员被判鞭刑,也押到闹市中来执刑,四人中鞭死了一个,其余三名也都血流遍体,号泣过市。

    金人唯恐老百姓还有金银埋在地下,藏入壁中,几乎把所有房屋的墙壁都拆开了,砖坪都翻了个身,结果所得十分有限,百姓家中的一衣一履、一针一线、一瓮一罐,都被作为藏匿物资,搜出去报功。

      根刮确实把东京人从头到脚都刮得精光了,斡离不不知道他的根刮政策一天不停止,他的绥靖政策一天就不能实现。

    在这一点上,他与粘罕及其他的军事领袖、亲贵的见解并无不同。

      金军撤退前,百物腾贵,大都是有价无货。百姓赖以生存的蔬菜早已断档,居民全身水肿,这时药料都被金人搜去,患病者只好听其自为生死,患浮肿病的人,往往不到十天半个月就匍匐死去。

    还有害眼病的人更多,不消几天,就变成瞎子,东京城原来特别多的是眼科郎中,治 “夜眼”也不难,只消用清水调蛤粉,滴在眼睛中即愈。

      但此时蛤粉已断档,冒牌仿制的药水缺少了这种主要成分就不起作用,东京市上的瞽者日益增多。

    一场浩劫,东京百万人口中减少了十分之二,城破之初,跟随刘延庆父子突万胜门而出的老百姓,死了一万多,吴革举义时,也有相当数目的军民在南薰门、万胜门两处突围被杀,

      还有不少百姓在 “根刮”时奋起反抗,与根刮的公人同归于尽,部分百姓在集会迎驾或阻止皇族出城时,鼓噪示威,被范琼所杀;

    有人讽刺张邦昌的江山是纸糊的;有人大骂范琼等三狗助纣为虐,因而被杀;东京老百姓心目中的英雄李宝,在阻拦太子出城时,与他的伙伴们十九人同时被杀。

    不能不说是一场人间的惨剧,金朝的贵酋、宋朝误国的君臣,以及一批无耻投敌,妄想做伪朝顾命大臣的官僚,对这场惨剧要负全部责任,他们逃不掉历史的斧钺。

    东京人登上城头,目视金军撤退,不是由于我朝大奋军威,把它们打败赶跑,而是他们鼓乐奏歌,自动凯旋,感到十分耻辱,

      看到宝贵的米面粮物,在城外废垒中付之一炬,更感到痛心,痛定思痛,再想到国家已亡,亲人多死,吾君北迁,即使自己有了再生的希望,活着还有多少意义?百感交集,前途茫茫,

    初二下午,忽然刮起一场少见的大风,天气剧变,飞沙走石,通夜不停,到了初三,日已过晡,天色还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这样的 “尘暴”,整整延续了三天,白天要点了灯才能行动,而在罗掘俱空的东京城里,一盏油灯、一支蜡都成为奢侈品,几十万百姓点不起灯,只好在黑暗中摸索。

    在这几天中,东京城暗无天日,其实在整个沦陷时期,东京人的心也都沉在黑暗之中,看不见明天,看不见未来。

    撤兵令下的第一天,即在三月二十八的当天,金朝统帅斡离不与粘罕,分别从刘家寺、青城两处出发,东路军取道河北,西路军取道河东,基本上仍从他们南下时走的老路北归,预期两军于五月初相会于燕京。

        斡离不军中携带着太上皇、郑皇后、泗王、景王、肃王、信王和帝姬驸马们。还有康王的生母韦妃、康王的妻子邢妃也在东路军中,将来可能还要作为人质派上用场。

      粘罕军中携带着渊圣、朱皇后、太子、燕王、越王以及其他的皇子、长一辈的帝姬驸马等一起北行。

      其中燕王出城时,曾被老百姓挽留,请他留城中主国事,遭金人之忌,受到的待遇特别恶劣,启程前一天,就饿毙在营寨中,

    死后身体缩小,金人锯了一段马槽,把他的尸体硬塞进马槽,两腿还嫌太长,顺手两斧头,就把它们斫下来,连尸体带马槽,外加两条断腿,一起就地火化,

    太上皇差人带口信给燕王妃,要她把烬余的骨殖,埋在寨旁空地上,说是:“埋骨此处,尚为中原之地,省得北去,死了也是异乡之鬼。”王妃不从,一定要把骨灰和烧不尽的残骨带在身边走路,别人也劝阻不住,

    渊圣临走前来得及亲临致奠,他哭道:“叔父先走一步,为你侄儿在地下经营,侄儿不久也将追随叔父来了!”

      太上皇在东路军中受到的待遇似乎略胜一筹,出发前,斡离不又派来通事安慰他:“自古圣贤之君,无过尧舜 ,犹有揖让,归于有德。上皇博古通今,历代革运之事,心下煞理会得。

    但请宽心,必有快活时。本国取契丹,所得嫔妃儿女,尽配诸军充赏。以上皇有海上之德甚厚,今尽令儿女相随,服色官职,一皆如故,本朝报德,可谓不菲。”话说得 “煞” 好听,不过做起来又另是一样。

      当天晚上,拔离代斡离不向太上皇说亲,指名要王婉容之女,惠福帝姬许配给粘罕的次子为妇,她是太上皇晚年最钟爱的掌上明珠,嫁为蛮貉之妇,这在升平时节,根本不可想象。

      但如今他身为俘囚,儿女也都成为俎上鱼肉,听人宰割,粘罕贵为一军之帅,与他攀为亲家,今日说来真是大大地高攀了。

      何况做媒的又是另一位大帅斡离不,给了他好大面子!太上皇忽然想到目前随行的还有几个尚未出嫁的女儿,倘使斡离不也来求亲,那岂不是亲上加亲,可惜此话无法启口。

      太上皇这一回给粘罕的回音不仅是 “敢不如命”,而且是 “欣然从命”了。不知李师师地下有知,做何感想!

      拔离是银术可的兄弟,银术可是女真军中著名将领,榆次败种师中、盘陀溃姚古都是首功,在西路军中,他的地位仅次于粘罕、完颜希尹、娄室而居第四位。

      张叔夜拨在挞懒帐下,与秦桧一同收容,其待遇优于押送的皇族,从此太上皇以及子孙宗族,一千余人的命运就掌握在布袋和尚手中。

      拔离代表斡离不前来与粘罕之子说亲,这件事值得怀疑,因为与斡离不说过的话不符合,但对此,太上皇当然不敢向斡离不当面复核,

      而幼帝姬被粘罕之子索去,斡离不知道了,也只好眼开眼闭,放他一马,免得与粘罕伤了和气。

      拔离摸准了各方面的关系,才敢于在两个严厉的统帅之间翻出花样,这件事开了一个例,以后北行途中,金朝的朝贵、大将们,纷纷前来索取帝姬、妃嫔、内夫人等。

    拔离上下其手,做成不少交易,后来到达燕京、上京时,两路俘囚中,所有年轻美貌的女囚,几乎都分光了,

      以后长途跋涉,转辗流徙,死于道路上的基本上都是男俘,再不然就是老弱病废、用手指一碰就会倒地自毙的妇人。

      为了补偿王时雍等不肯支付三千贯开拔费,斡离不加倍拨给老少二帝各六千贯作为路上盘缠之用,腰缠六千贯,骑马入上京,至少在物质生活上,太上皇得到可靠的保证。

      登程前,他置备了不少衣食用品,除金方供应牛车一辆外,他通过拔离,向部队买了四五匹骡马,又备了一箱草药、丸药。

    扬鞭上道,蹄声嘚嘚,太上皇、太上皇后倒也自在得很,这时斡离不犹在军中,每天要拔离去报告俘囚的情况,太上皇一行人受到的待遇还算过得去。

      东路军先头部队刚开到真定,真定路总管、汉儿万户韩庆和就赶来报告义军四起,地方不宁,还要相机救援二圣出险的消息。

      斡离不震怒,特拨两千名铁骑护卫太上皇一行人犯,加强周围的戒备,他本人率领阇母、窝里嗢等大将,暂且驻下,大军仍由挞懒率领拔队前进。

      除了一部分女俘还待善价而沽,待遇略优以外,其他的俘囚这才真正尝到做奴隶的滋味,本来在女真人的部落兼并战争中,俘虏就是奴隶,多数人赤身露体在灼热的阳光下走路。

      日间食不得饱,渴不得饮,晚上怕他们逃亡,还用绳索捆绑起来,十几个人穿成一串,稍有转侧,立刻觉察,遭到殴击。

    这些龙子龙孙,遭受非人待遇,支撑不住,纷纷倒毙,从真定到燕京,几百里地,走了二十多天,俘囚的队伍竟减少了三分之一。

      这些俘囚每天未明之时,就被赶起来,押上道路,他们勉强睁开充血的眼睛,拖着那一对肿得像水桶的腿,忽然冒烟的喉咙口咯咯两声,鼻子管抽搐一下,就倒在地上不起。

      拔离闻报跑来,不管是否断气,一概当头一棒,打得脑门开花,然后用力一脚把死者踢到路边,人不如狗,拔离的这句名言流传后世,

      肃王赵枢和信王赵榛是太上皇最有才气的两个儿子,兄弟们睡在一起,走在一起,得有机会就要悄悄地说话,赵枢以博学强记出名,一篇一千多字的碑文,过目成诵,回家便能默写下来。诗书史籍,早就背得滚瓜烂熟。

    两兄弟进入逃走的思想准备,无时无刻不在研究逃脱的具体方案,一天早晨,赵枢忽然背诵起 《诗经·桃之华》一首,他把 “桃之夭夭”一句反复背了几遍,赵榛会意

      黄昏前他把前两天偷来,一直藏入裤腰,已经发酸的馍取出来,两人分食了,气力陡长,不久,他们等到一个监防稍疏的机会,悄悄地溜出队伍,蛇一般爬出路面以外,

    监防者急从后面追赶上来,赵枢急把兄弟推进一丛灌木林间躲避,自己索性大鸣大放地站直身体,向相反的方向逃走,故意让金人追获。

      拔离到晚间点名时,才发现逃脱了一名亲王,事非小可,再要去搜捕已来不及,拔离不敢据实报告挞懒,含含糊糊地把一名年貌相当的宗室疏属,冒充为信王赵榛。

      好在赵氏宗室人口众多,这个时候,狼狈在道,一样的须发蓬松,一样的全身只剩下一条漏洞百出的牛犊裤,就让他亲爷娘来,也认不出他是真的还是假的信王赵榛。

      其他的俘囚都可冒充顶替,唯独太上皇、太上皇后、渊圣、朱皇后、皇太子这男女老幼五口,差错不得,因此他们受到的待遇要好些。

      拔离暂时不能在他们身上满足虐待狂,只好在经济物质上打主意,他先是借口垫付的款项太多,自己垫不出来,把斡离不送太上皇六千贯盘缠中的余数扫数提出,卡断他的经济命脉,

      把夫妇俩多余存蓄的物资,包括驴马药材等,全部缴公,郑皇后略提抗议说: “公家送来的蒸馍,实难下咽,那两瓶酱菜,求将军留下也罢。”

      多愁善感的太上皇,经过这段时期的折腾,已把自己修炼成为槁木死灰,一路上目睹耳闻种种惨绝人寰之事,这许多兄弟儿孙在路上倒毙,

    在中山府以南,爱子信王逃亡,生死不明,肃王被殴击重伤,在白沟时听说张叔夜不愿足履敌境,绝吭死在大宋的国土上。

      对于这些传来的惊心动魄的消息,他居然能够做到不动心,是神经已经麻木,还是害怕引灾上身,

    都是绝对自私自利、绝端怯懦的表现,只有行至良乡时,意外地看见一个长着花白须子、头戴瓦棱帽、身穿直罗皂袍的老者,匍匐于地,毕恭毕敬地迎候圣驾,才使他动一动心。

        这个老者背上一筐炒栗,按照东京供应市场的包装规格,用草纸包了三四十裹,用一半的炒栗贿赂前驱的铁骑,取得在这里逗留等候的权利,又用剩下一半中的一半献给拔离。

      他不失时机地把全身俯伏于地,再跪起来大声唱道:“草野之臣李和儿在此恭迎圣驾,敬献土仪炒栗十裹,伏惟吾皇、圣人万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果然把靠在车壁上昏昏沉沉地打着瞌睡的 “吾皇”惊醒了,李和儿跪着把最后十裹炒栗,珍重地捧出来,双手过顶,献上车去。

    官家急忙伸出手来接住,才说得一声 “有劳你了”,牛车已过,他回过头来只见监护的铁骑已经吆喝着把李和儿撵走了。

    此时此地帝后公卿都已一文不值,这个普普通通的买卖人的情意却比什么都重,太上皇与太上皇后打开一包,剥开来吃,香糯软甜、黄得发亮的炒栗,给太上皇带来许多回忆与联想,

      最后把全部东京生活都翻腾上来了。灯市、鹁鸪旋、金鸡颁赦、龙舟竞渡等繁缛绮丽的场面一一兜上心来,它们曾经像一面镜子似的照出富强繁荣的北宋朝代。

    槁木死灰,终于被一裹炒栗打动了,这时他才明确地想起李师师,以后几天中他再也排遣不开这些回忆

    东路军开到卢沟河以南就留驻不前,原因是当前局势发生了变化,金人占领的两河地区内,残存的宋朝正规军仍据有一些孤城进行顽抗,各地义军大炽。

    粘罕、斡离不二人调兵遣将,实行扫荡,军队奉命暂不开入燕京,本来燕京会师,大廷分赃,论功封爵之举,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但两个主角不到,此举只好推迟了。

      每人发一套干净衣服,准予修剪须发,澡身沐浴,每天伙食中也出现了久别重逢的酒肉

      几日来,被悬想、担忧、回忆、枨触扰乱了心曲的太上皇,似乎犯上怔忡之症,

    穷二日之力,把一直翻腾着的心事,凝成一首《燕山亭》,近来,连那渺茫虚幻的梦也难以做成!

      因偶然被派出城议和,漏过罗织之网的康王赵构,是唯一没有成为俘囚随金军北行的嫡系皇子。

      如果不是宗泽力劝他留在磁州,如果不是磁州百姓杀了主和的副使王云,使他有可能警戒,他本人是愿意进大名城去与斡离不议和的,那结果一定与父兄一起成为俘囚。

      赵构不知感恩,反而讨厌宗泽,因而离开磁州,于今年年初,渡过黄河至大名府,二月底到济州驻节,此时京师早陷,只因消息隔绝,渊圣的生死存亡莫卜,远近都属意他建立一个政权。

    他部下除原有的宗泽部一万人、知相州汪伯彦部两万人以外,黄潜善、梁扬祖等先后以兵来会,张俊、刘光世,韩世忠等纷纷来归。

      赵构先后把他们擢升为元帅府的前后左右中五军都统制,作为嫡系护卫部队,成为他的基本力量。

    金军从东京撤退以前,赵构所部军力已达十万人以上,征集得来的军需物资源源不绝地输往济州,已形成很大的声势。

      赵构及其亲信并没有采取什么积极行动,收复京师,迎救二圣,他们一直在河北、京东两路兜来兜去,而且越跑离东京越远了,这批文官武员不愿与金人拼搏,而热衷于拥戴赵构做皇帝,

      亡国灭族的消息传来,对于赵构不啻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特大喜讯,当着人面,他固然不免要痛哭流涕,顿足擗踊,表演一番,但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登上大位,并且皇族中再也没有一个竞争者,

    金军撤退不久,张邦昌君臣就感到末日将临,他们不得不把哲宗废后孟氏抬出来,尊为宋元祐太后,垂帘听政,张邦昌自己退居太宰之位,

    孟后在丈夫哲宗皇帝生前死后,被废立多次,最后一次被徽宗废去皇后之号,退处道观,才得幸免清宫北迁之役。

    他们代太后草拟一道诏旨,推举康王赵构嗣大位,这道手诏用典工切、措辞得体,是著名的历史文献。

    孟太后是赵氏宗族中唯一残存的长辈,赵构是唯一残存的近支皇子,她指定赵构嗣位,理所当然,这道手诏使赵构继统多了一重法律根据,自然受到他的欢迎。

    五月初一,赵构正式即位,定都南京,迫不及待地改靖康二年为建炎元年,他就是南宋高宗。

    张邦昌先已派人迎请,后又自己跑到南京去劝进,还带来金人发还的 “皇帝御宝”玉玺一颗,作为进见礼。

    赵构封张邦昌为同安郡王,王时雍、徐秉哲等闻风而至,

      赵构最信任的大臣是黄潜善、汪伯彦,赵构为人深沉,心中想的未必肯与臣僚明说,除非他们自己能够体会到,汪、黄二人从赵构不喜欢听恢复失地、迎还二圣的话,就明确无误地窥知了他的内心。

    汪伯彦的儿子汪似,被金人扣留,可利用这线索搭起和议的桥。黄潜善充分利用张邦昌、王时雍等伪帝伪官与金人搭上关系

    张邦昌、王时雍等把东京宫廷内留下的宫女、内侍、歌伎、舞女等,除自己保留一部分外,其余 “全部”津迁入南京,献给赵构享用。

    南京小朝廷草创的宫室中,轻歌曼舞,颇有升平气象,连停锣已久的杂剧也在内廷演出了。

      从赵构做大元帅时开始,直到他做了三十多年皇帝,又做了几年太上皇,与金人是战还是和,一直是朝野争论的焦点。

      那几十年的历史就是两种力量相互争斗、相互消长的历史,君相大臣、官兵百姓莫不卷入这场争斗,承受其直接和间接造成的后果。

      争斗的序幕是由赵构厌弃的宗泽揭开的。当时,只有宗泽在开德府一带组织力量,整顿队伍,他多次出击,在小规模的战争中,逐渐提高部队的战斗力,

    他痛恨官僚们置国家于不顾,无论对皇帝、对宰相、对同僚都直抒自己的看法,异乎官场习俗、不讲面子的耿直的作风,取厌于当时的许多人。

      赵构即位后,一切行政措施,都承望金人的颜色,唯恐开罪了他们,宗泽看不惯这种奴颜婢膝,上言:“自金人再至,朝廷未尝命一将,出一师,但闻奸邪之臣,朝进一言以讲和,暮入一说以乞盟。

    终至二圣北迁,宗社蒙耻,今陛下即位,再造王室已四十日矣,未闻有大号令,褫天下忠义之气而自绝于民也。”

      金军第二次南下前,曾有过割让河北河东之议,如今小朝廷甚至把河西关中也看成为待割之地,怪不得宗泽要大声疾呼地斥责那些主和派,

      后来宗泽被推荐为东京留守,那时东京残破不堪,故意让他去蹲火坑,

      宗泽抚恤军民,修葺楼橹城堞、公私房屋及沿河堡垒,招安城外的散兵游勇,练成可以作战的劲旅,遣人渡河,与两河义军互通声气,这些方面都取得显著的成就,从此军威大振,屡挫金师。

      他先后二十余次上疏,要车驾还都以图进取,不可退守南京、扬州而失人心。他指出:“开封物价渐回平时,将士农兵、商旅人夫之怀忠义者,莫不愿陛下亟归京师以慰人心。其倡异议者,不过张邦昌辈阴与金人为地尔!”

      他知道赵构君臣正要利用张邦昌这条线索来与金人勾搭,金朝派了一个使臣到东京来慰问张邦昌,

      这个使臣落到宗泽手中,宗泽坚决要求处决,赵构急遣内侍康履、蓝珪带去他的手札,务要把金使索去,赔罪道歉,送他过河。

      金使临走前破口大骂,把送他的礼物全部掷进大河,还扬言回国去禀报了国相,秋后再来算账。

    康履回京后,加油添醋地描绘一番,从此赵构更把宗泽看成眼中之钉,不过鉴于宗泽手中已有一支强大的部队,一时也未敢动他。

    当时东京外围有许多流动部队,宗泽尽量想办法接济他们军需粮食,或单骑入营,与他们的头目结为盟兄弟,

      其中有个号称 “没角牛”的杨进,有众三十万,出入京西洛水一带,还有个王善,近在畿南,有众十万,他们都是群众中涌现出来的头项,都表示愿听宗留守号令,一致抗金。

        王彦单骑来归。宗泽热情地接待了他,派他渡河至滑州、新乡一带召集义勇,他进兵太行山,据共城 入西山,这里正好是义军结集的一个重要据点,

    义军头项傅选、孟德、刘泽、焦文通等知道他是宗留守派来的人,愿与结盟为兄弟,并推为领袖,这支义军很快就发展至数万人。

    斡离不派在真定的女真名将杓哥也害怕他的名声,出榜悬赏能擒获王彦,擢为千夫长,王彦每夜更换睡憩之处,

    这支军队面上刺字“赤心为国,誓杀金贼”,王彦深受感动,“八字军”的名声洋溢于史册。在这支军队中唯一不赞成这一举动并拒绝实行的中级官佐,是宗泽派来的岳飞。

        岳飞就是在第二次伐辽战役中,奉命巡哨,直到燕京城下,画了军事地图献上,反而受到处分的那个 “敢战士”。

    伐辽战争失败后,他弃了军职回到相州汤阴县里居,发愤读书,对 《春秋左氏传》一书寝馈尤深,赵构在扬州开元帅府,他应募入伍,拨归宗泽部下。

    宗泽几次与金人接战,岳飞都参加了,立有功绩,有一天宗泽把自己精心编绘的一册行军作战的阵图授给岳飞

    岳飞回答说:“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突破,永远要求突破,他几次作战实践中,体会到金人作战就是非常规的。

    金人擅长野战,擅长以骑兵两翼包抄(拐子马)、中央突破的战术,即使十多人的小队遇敌,也以此取胜。

    岳飞上书给赵构,洋洋洒洒写了三千余言,大略说: “车驾日益南,恐不足系中原之望。臣愿陛下乘敌穴未固,亲率六军北渡,则将士作气,中原可复。”

    宗泽为国之元老重臣,就因昌言恢复,受到朝廷嫉视。岳飞居然敢撄皇帝之逆鳞,直斥宰相之名而痛责之,侃侃言天下大事,他们岂能放过他?

      朝廷震动,赵构君臣一定要置之死地,还亏宗泽以死相保,给了个越职言事夺官的处分。

    岳飞去河北走了一转,不久又回到宗泽军中,宗泽让岳飞跟从王彦渡河,拔新乡,战候兆川,战太行山,擒金将拓跋耶乌、殪黑风大王 等,每战必有殊功,这些战绩出之于像岳飞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将,

      王彦治军严整,而正在锻炼成长中的岳飞有时也难免会意气用事,两人间颇多凿枘难合的地方,发展到公开的对立。

    岳飞一度率部离开王彦而去,后来发展得不顺利,又率部来归,匹马去向王彦认罪,王彦勉强收容了他,一直不能释然于怀。

    宗泽把岳飞调回东京,不久即擢为留守司统制,王、岳都是宗泽培养玉成的人才,两贤相扼,但彼此并未采用任何违背良心的手法去加害对方,

      赵构和汪、黄虽然一厢情愿地要与金人讲和,无奈此时金人的气焰正高,既不愿承认南京政权,也不想与赵氏子孙议和。

    南朝方面秋波频施,金朝方面无动于衷,中间的媒人无法把他们拉在一起,此外赵构还不得不考虑舆论的力量,

    赵构不敢再一意孤行,勉强接受了大家的意见,驿召李纲来京候命,李纲是著名的抗战派,当初受到李邦彦、吴敏、耿南仲等人的排挤。

      三路援晋之师战败,他被贬回乡,国破君俘之际,天下人更向往他的风采。

      赵构勉从人望,召用李纲为相,党羽密布,环伺李纲之侧,企图掣其肘而败其事

    李纲奉诏入京,在城郊十里外受到御史中丞颜歧的迎迓。李纲为人容易受愚,却不可受胁,可以智取,不可力敌。

    第二天李纲上朝,上疏揭发颜歧威胁之事。颜歧底稿中,有两句精彩的话:张邦昌为金人所喜,应增重其礼遇;李纲为金人所不喜,应置之闲地。

    高宗在位35年,颜歧这句倒成为他终身奉行的圭臬。

      李纲受愚于赵构的甜言蜜语,相信他确是有为之君,当天晚上,拜手沐浴,恭楷誊录,第二天一早就上 《议当前大政十事》札子,坚决要求惩罚张邦昌、王时雍等。

    赵构还想包庇一下,舆论哗然,李纲再次疏诤,赵构万不得已,只好下旨赐张邦昌自尽。

    但处死的公开罪名,并非叛逆篡国,而只是 “敢居宫禁寝殿,奸私宫人”,这样一个小小的风流罪过,

    法司部门推鞫华国靖恭夫人李氏,在福宁殿以莳果献邦昌,邦昌厚答之,遂以养女陈氏侍邦昌寝。

      这个华国靖恭夫人李氏,当然就是徽宗的外室彭氏,或称其夫姓聂氏,李氏云云是张邦昌给她改的姓,以避人耳目。

    李氏另案处理,决脊三十发配军士为妻,陈氏想必同科处刑 ,张邦昌一案,朝廷避重就轻,不敢明正典刑,处以叛国的大罪,这显然因为张邦昌乃金人所立,用心良苦。

      有人向赵构指出,王时雍、徐秉哲、范琼仗金人之势,胁迫太上皇、渊圣及宫眷等出宫赴敌,肆恶万端,陛下应立予处决。

    赵构唯唯,可能他心里想的是,倘非王、徐等逼迫二圣及太子出城,他今天岂坐得上皇帝之位。

      其实王、徐充军还是吃亏的,拥有兵权的范琼这时出入呵道,耀武扬威,没有人敢动他分毫。

    李纲大政十议,正词崭崭,汪、黄辈不敢正面反对,大部分都让官家与他去“款曲商量”,不得已要执行的,也变成一纸空文。

    人们看到李纲的宰相做不长了。不久,汪伯彦回任枢密使,黄潜善回任尚书右仆射,他们立刻发动台谏,抨击李纲,

    赵构一道制书中,全部开列了李纲的罪名,解除他宰相之职,李纲为相前后七十五天,只是作为朝廷搪塞舆论摆摆样子的点缀品。

    回到镇江府丹阳老家后,陈东给他的同学好友雷观捎去一封信,描写他的家居窘况:内无期功强近之亲,外无五尺应门之童,茕茕孑立、相依为命者,唯老母与弟耳。

      入冬以来,丹阳沿江一带刮起一场大风,竟把陈东家的一扇大门刮倒了,从此陈东家就没有了大门。

      太学生学籍注销,岁饩停发,陈东回籍前,辞官不受,俸禄未领,倒把岁饩丢了,两笔固定收入,一时落空,把他弄到赤贫的地步。

    丹阳的地方官正好是李邦彦的门生,与陈东处于完全敌对的立场,

    根本不知道伏阙之事的穷本家,出于同情,愿帮他的忙,他家里养有一匹瘦驴,他二人一起赶着驴子去乡间载运二三百斤米粮来城中贩卖。

      每天成交几笔生意,博得些蝇头微利,只是陈东穷读书人的面子还放不下来,要他拉开嗓子到大街上去叫卖,万万不能。

    那本家倒好,独任艰巨,只让陈东在旁装卸米袋,计算银钱,二人团结合作,总算把一个冬季打发过去了。

      这是个天翻地覆的大时代,自冬徂夏,东京沦陷,二帝蒙尘受羁,大规模的根刮每天都在进行,

    后来渊圣被黜,伪楚临朝,皇族北迁,赵构复辟,这些特大事件,都发生在短短的几个月中。

      由于乡间偏僻闭塞,陈东竟不知道外间已发生这样大的变化,直到有一天,他途经县衙,看到那里张贴着元祐太后的诏旨。

    由于日晒雨淋,刻本上的文字都已漫灭,唯独中间的一联还可以看清楚,它是:“汉家之厄十世 ,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唯重耳之尚在 ……”

    帝室中兴,说明北宋朝廷已亡;重耳独存,说明徽宗诸子,除一人以外,全部罹难。

    顿时把他长久以来,甘于寂寞的心炽烈地燃烧起来,经常去县衙附近走走,碰到秀才、胥吏模样的人,就去打听消息,对外界政局的变动已有一个概略的了解。

    一天,东京有人替他捎来雷观、何宏两位故旧的书札。何宏在雷观书后赘了 “速来”二字,字是蘸着靛青写的,可知他仍干着自己的老本行。

    雷观的信也不详细,似乎不愿多提过去之事,免得彼此伤心,他只说,星移斗换,人事全非,吴统制、邢太医等,均已慷慨殉节。

    现宗留守在东京,经营恢复,日月重光,万象更新,已疏奏朝廷辟我兄为幕府,特寄上白银五十两,为吾兄安家治装,望以同事为重,即速成行。

        陈东有了这五十两银子,重重拜托了那穷本家照顾老母,自己即日萧然上道,未到东京,先经南京,陈东发现那里并非日月重光、万象更新。

      更加令他气愤的是,同住在逆旅中、邂逅相逢的布衣欧阳澈告诉他,今日刚下旨罢李纲,重用汪、黄。

        一年多以前的历史重演了,陈东义愤填膺,当场就起草一书,论李纲不可罢,黄潜善、汪伯彦不可用,乞亲征,迎请二帝。

    这封书文字不长,但每句话都戳中了赵构君相的肠子,揭发了他们内心的隐私,书函朝进,诏旨夕发。

    赵构做了渊圣不肯做、不敢做的事情,竟悍然下旨立斩二人,决不待时,诏旨发到黄潜善手中,

        陈东也不糊涂,第二天应天府尹派人来召他入府,其中必有文章,当时早饭已摆出来了,府吏催他马上就走,他开玩笑道:“府尹有事相召,岂可令东枵腹而去!”

      吃完了早饭,他从从容容坐下来,写好一封家书:“儿一生忠孝已尽,无复遗恨,娘勿以儿为念。日后可依六哥为活,六哥忠厚,必不相负。”

      最后他还要求上厕所,府吏面有难色。陈东正色道:“我乃陈东,如怕死就不敢上书言事了,

    欧阳澈也从隔房中出来,手脚上已戴上镣铐,他大声抗议道:“澈一介草野,今日得与太学同死,九泉有光,甘之如饴,太学有何不安?”

      陈东与欧阳澈之死,识与不识,都为之流泪,那府吏不顾上级迫害,主动承办他们的后事,可恨的是黄潜善,正是他嗾使赵构下旨,又与孟庾密议怎样下手。

      杀得这样快,这样机密,是他们吸取靖康朝的经验,“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说明赵构之为人与渊圣大不相同。

      赵构在南京建国后,在汪、黄的翼赞下,做下许多荒谬绝伦之事,这就是赵构建炎初政。

    不久金军出动,南宋政府匆匆南逃,一逃扬州,再逃杭州,汪、黄下台后,赵构在秦桧的翼赞下,在对民族和国家犯罪的道路上走得更远了。

      当初,赞成割地议和的耿南仲,奉使割地,幸免一死;坚决反对割地的聂昌,反而因割地而惨死,身后还落得史家的斧钺之诛,个人阴错阳差的悲剧结局,到处都有

      金人念念不忘的三镇,除太原府经过长期围攻,于靖康元年九月沦陷外,河北重镇河间府,一直坚守至次年十一月,另一重镇中山府,继续坚守至建炎二年三月,前后抗击强敌达三年之久,最后粮尽城陷。

      金帅都统杓哥入城时,看见全城活口寥寥,凡是拿得动兵器的妇女、孩子,也都在城头上助战饿毙,手中还坚执兵器不释,不禁为之叹息不止。

        在河北敌军后方,更靠近金朝东路军根据地燕京,大小百战,血流成渠,白骨撑天,始终不屈的还有一座住着马扩寡母、寡嫂、妻室、女儿的英雄城——保州,

        它可算是宋朝在河北的最后堡垒。早在宣和七年冬季,完颜兀术进攻保州,受挫于董庞儿、张关羽部的义军,受到相当大的损失,匆匆撤退。

      几年后,兀术成为金朝的统帅,侵宋的戎首,纵横于东战场、西战场,兵锋曾达大江以南,以及东南沿海之地,杀人无算。

      他在侵宋的第一战中就吃到苦头,今后还要吃不少苦头,保州败后,他主张置其他战略要地于不顾,统军再来一次猛攻,鸡犬不留,血洗全城,

      可是斡离不,不允许他这样做,第二次宋金战争时,斡离不索性把兀术调离前线,退居平州,

      兀术火性不退,私底下嘱咐燕京留守完颜乌野也务必要拿下保州城,恣意屠戮,为他报仇雪耻。

    为配合斡离不进攻真定,完颜乌野几次出兵扫荡燕山外围诸州县,把军事活动扩展到白沟河以南,先后攻下雄州、霸州,然后发动对保州的猛攻。

      保州位于白沟河南,与中山、真定连成一线,金军南下,取道于此,直抵黄河,路近而直。

    第一次伐宋之役,斡离不就是因为在保州、中山两次受挫,才放弃这条路线,折而东向。第二次伐宋,斡离不又以进攻真定为序幕,

      保州有大片皇庄,是宋太祖赵匡胤嫡系子孙比较集中的居住之地,赵匡胤之死,野史认为与宋太宗赵光义的篡弑有关,

      赵光义继承皇位后,逼死赵匡胤的长子德昭,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赵光义继承赵匡胤统一全国的事业,于历史有功,也可称为英主,唯独这件事彰彰在人耳目,无法遮盖,

      十分了解宋朝情事的斡离不,曾对部下表示过,万一进攻东京失败,他要利用人民的同情心理,在保州太祖后裔中择立一个傀儡皇帝,与渊圣抗衡,

    这种做法在古史中有例可援:宇文泰攻击梁元帝的同时,又立昭明太子的儿子萧詧为后梁主,作为它的附庸,以分化梁朝。

      这条妙计显然又是刘彦宗献上来的,包括在他的 《平宋十策》以内。

      完颜乌野想不到在这里遭遇了十分坚强的抵抗,他一筹莫展。后来他采用粘罕围攻太原的办法,在保州四围筑起长围,隔绝内外交通,使城内军民,粮尽自毙,

    但一切行动都要取决具体的情况,长围失败于保州,原因是保州城本身就是个大皇庄,粮食的产量和储藏量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

    宋朝两次伐辽,都曾以保州为后方的总粮台,

    此时保州的存粮足敷全城军民五六年之用,

      金人入侵,宋朝人根究其原因,都是奸臣弄权、大憝窃国所致,不过众所周知,这批奸臣巨憝,莫不是徽宗信用宠爱的

    老百姓对待不争气的官家的态度犹如他们对待败家的父亲一样,还是千方百计地要挽救这个败落的家业,父亲到了病危时,还是要去质店当掉最后一条棉裤,换来人参黄芪来救他一命,

      宋太祖后裔赵不谌,想搬出他的 “戮力同心,共赴国难”这套顺口溜来募捐,马扩母亲抢着截断他,要求把自己的话说完。

      “五月间先夫携带孤孙出征,榆次一战,大军溃败。先夫随小种经略相公殉节沙场,孤孙亨祖迄今生死不明。如今寒舍已无五尺应门之童。

      老妇弱媳,茕茕孑立,但尊府如有驱使,无不应命。”说着,她就领赵不谌走进偏厅,指着地下的几堆东西,“区区些物,聊表寸心。” 二十多担存粮,还有一大堆废铜烂铁,

      捐赠物中只有一副盔甲才是完好无损的,那是马扩长兄马持的遗物。他与青羌人最后一战,因事出仓促,来不及披甲上阵,结果兄弟俩双双中箭中枪阵亡了,

      看到这些捐赠品,赵不谌还是千谢万谢地欣然笑纳,事前他已听人说过马家清寒,

      自从马扩陷狱,妻子亸娘经过流产、早产、难产,接着又传来保州城遭到金军猛烈攻击的消息以来,

      他们要去,马母可不能阻挡,唯独她自己和儿子不能上山去。他们马氏家门清白、世代忠良,一门殉于王事者五人,她的祖公、伯公、丈夫和两个儿子都在沙场上丧生,她最心疼的小孙子至今下落不明。

    如果她再同意儿子走上 “落草”的这步,如果她自己也要上山去避金人之难,她怎么对得起地下的英灵,

    这就是马母几次顽固地拒绝山寨中派人接她上山的心理背景,

      媳妇的奶水一直不够,母女俩看起来都有些面黄肌瘦。围城以来,食品腾贵,凡是可以发奶的猪蹄髈、鲫鱼、鸡、香蕈、木耳等东西都不容易到手。

    马家的经济又不甚宽裕,马母还是尽可能地去办到。只是媳妇没有胃口吃下去,一顿饭下来,蹄髈整只留下,只喝一点汤汁,鲫鱼只吃一段尾巴,她显然想省下好的留给老人吃。

      这真叫马母发急了,孩子虽然是女的,可也是马家的一点血,那婴儿瘦瘦小小的脸,却长着一头浓密的细发,还有一双水灵灵转来转去的大眼睛,可逗人哩!

      她不离开保州,媳妇也就离不开她,这就意味着马扩夫妇俩没有再见面的可能了。

    骄奢淫逸的风气迅速在女真贵族身上膨胀起来,就是这一批不肯去前线冒锋镝之苦的亲贵,却争先恐后地前来抢夺胜利果实

      首先大皇帝完颜吴乞买,没有遵守他的长兄完颜阿骨打的遗训,对这坏风气加以制止,反而 “以身作则”地,自己到燕京城来住过几次,每次回去,黄金珍珠斗量,美人伎乐车载。

      自从阿骨打把一座空城交割给姚平仲、赵良嗣、马扩以来,经过宋、金两朝几年的努力经营,人口迅速增加,店铺不断开张,水陆运输源源不绝,商品辐辏,几条大街上又出现了不少新的建筑物,已渐复辽时之盛。

        作为燕京留守,完颜乌野也的任务也完全改变了,他忙于送往迎来,安顿途经的亲贵们,他们一个个都是朝廷要员。

    完颜乌野要为他们修缮宾馆,安排驿马,征集山珍海味、女伎乐工,凡是一切声色犬马之好,无一不包括在他的接待项目中,

    缺少一样,就会挨他们的竖眉瞪眼,回上京去向他的后台打个招呼,他的燕京留守的位置就有易手的危险。当时角逐这个肥缺的已有五六个人。

      完颜乌野也主要还是靠前线的支持,斡离不、粘罕都表示支持他,挞懒、刘彦宗等人把东京城里 “根刮”得来的金银钱帛、教坊女乐、宫嫔内夫人、百工匠艺等源源不绝地输送到后方来。

    完颜乌野忙得不可开交,一时竟抽不出时间去组织扫荡战争,

        经过了凛冽的寒冬,备受敌人蹂躏的北国大地上,冰雪初泮,居然迎来了人们已经久违的一丝淡薄的春意。

        保州马宅,刘老爹:请太夫人、二位少夫人、赵娘子大家放心,廉访已于上月间安抵山寨。

        接着就长篇大论地讲起马扩脱险的经过,“去年十月初,真定城破,韩庆和率一队骑兵径扑府狱去捕廉访,不想廉访已得巩仲达大哥、白兄弟等人护送出狱,

    白兄弟诓骗韩庆和,廉访才得脱身匿于巩大哥家里,韩庆和在城门口图画廉访的形,悬赏缉拿,又在城中大索,家家户户都搜到了,此时廉访未能出城,就到巩大哥的亲家陈教头家中的地室中隐匿多时,其间曾患伤寒,险些不治。”

        “病势虽凶,吉人天相,幸好陈教头深明医道,悉心调治,又得他的儿子、媳妇昼夜护理,现在早已好了,十二月中,消息传来,东京失守。廉访悲愤难禁,

      与陈教头、巩大哥商议,定要上山抗金。这时山寨中也派了沙真兄弟前来迎他。无奈金人两处守城官都是女真大将,曾与廉访相识,等闲混不出去。

      何况伤寒初愈,脚力未健,又不能缒城夜出。后来陈教头让廉访装扮病人,睡在门板上,着两个夫子扛抬,就在大白天,径往北门而行。

        “廉访当时瘦骨支离,须发零乱,陈教头给他染了药,茎茎白须,一头银发,陈教头的女儿在一旁啼啼哭哭,

      守城官亲自验看了,又盘问几句,倒也看不出有什么破绽 ,他挥挥手,把马廉访一行人连同其他等候在城厢的老百姓一起轰出城门。”

      他们只顾说得痛快,冷不防,一道呜咽声骤起,后来索性哭出声来,亸娘听说马扩已出城上山,龙归海窟,虎入密林,喜极而泣,竟不顾婆母的眼色,放声一恸。

    她的眼泪具有感染性,两位大嫂也跟着哭出来,后来马母自己也忍不住抬手去拭眼泪。

      刘七爹大声说道,“老朽此来,正是奉了他与的将令,接尊府合家老少上山。金军已撤,长围中也无人驻守,何不趁机出城,不出二旬,必能到山寨与廉访一家团聚,赵娘子也可与大哥相会,此乃天大的喜事,就请太夫人作速摒挡,数日内成行,免得夜长梦多,”

      马母:“老身已当众立下誓言,城存与存,城亡与亡,决不离开保州一步,不幸有变,”她用手遥指门口的一堆柴草,

    “那堆柴火,就是老身归宿之地。老爹回山,传语吾儿,就说今生不得相见,只好留待下世再见。吾儿忠贞,努力报国,为母的在泉下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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