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小爱的时候,她还没有生病,只是喜欢低着头,不让别人看她的眼睛。
后来我用每天一根棒棒糖融化了她的心,“呐,这根棒棒糖给你。”我总是上课的时候将棒棒糖从桌子底下塞进她的小手里才说。
起初她有些戒备,在我的手碰到她的那刻,浑身颤动了一下。后来她才缓缓的抬起头,给了我一个毕生难忘的充满笑意的眼神。那两汪犹如深井一样的眼睛里有种不用触碰就能感觉到的美妙信息。她对我笑,而我也咧开了嘴,暴露了刚换的几颗大门牙。
“小森,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她的脑袋与我交错,小声在人群中和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我们又回到了小时候。
“什么?”
似乎注意到我在看她热裤底下暴露的大腿,她理了理自己加长的上衣,盖住了腿的一部分。“你要保证相信我。”
我举手发誓说,“当然,我保证相信。”
“嗯。”她在我面前沉重的点了点头,那刻让我觉得她的头似乎有三十公斤。“我的两只眼睛不一样。你注意到了吗?”
我停下自己所有的纷乱小情绪,专注的看着她的眼睛,过了半晌,我笑出了声音,“哈哈,哪有,你的眼睛是一样的颜色,也没有大小之分。很好啊。”
可是我刚说完,当她再次与我四目相对之时,我发现我错了。因为那一刻我在她的一只眼睛里看到了笑意,而另一只眼睛却往外流着泪水。
“这,这是怎么回事?”
小爱没有回答我,她只是在我面前一个劲的摇头。那梳着一个长长马尾辫的脑袋在我的面前仿佛失去了重量,摇成了灰色的拨浪鼓。
那之后,小爱便很少在别人面前表达她的情感了。因为没有任何情绪的时候,她的面部表情和眼睛会很放松,就像正常人一样。而只要高兴或者悲伤,她的两只眼睛就始终是一只在哭而另一只在笑,并且毫无规律可循。
“我又不是动物,怎么可能没有七情六欲?这样的我和面瘫有什么区别。”小爱抱着头在我的怀里哭的伤心。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如此绝望的表达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而我只能安慰她,一切会好的。并继续小心翼翼的帮她掩饰她的感情。
我以为这样能够帮她一直掩饰下去,直到小爱的奶奶去世。其实之前我与她的奶奶毫无交集,但是那几天我必须要和小爱寸步不离。因为她看不到自己的情绪,如果眼泪不流出来,她自己也根本分不清到底哪只眼睛在哭,哪只眼睛在笑。我要在她的身边提醒她什么时候该捂哪只眼睛。
那几天所有人都在哭,哭就像一种传染病,就连我也不能免疫。小爱拼命的克制自己的情绪,直到她奶奶下葬的那天。我站在她的右边,看到她的右脸和右眼居然是难以掩饰的笑意。笑的很生动,好像是代替她奶奶见到了天使。但是那在所有人都哀伤的情绪中显得阴森而诡异。那感觉就像一张深沉的白纸上晕染了一抹如血的红。
“小爱。”我推了推她前后摇晃的身体。她的另一边脸转向我,却早已被泪水模糊,苍白的和她身上的孝衣融为了一体。我看着她两边全然不同的眼睛,似乎一只哭的更痛,而另一只便笑的更肆意。在灵堂的哀乐中显得诡异,就连我都不敢正视。
“小爱,你快来看你奶奶最后一眼。”这时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她妈妈的声音,然后我感觉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盯着我和小爱灼热的眼光。
“她是不是在笑?”沉默了几秒钟,从小爱的右边传来了质疑的声音。
再过了几秒钟,小爱才意识到捂着脸逃跑,而我跟在她的身后。
“我,我控制不住我的情绪。人越多我就越控制不住,在他们的眼里我是不是疯子?”她伸手想要去抠自己的眼睛,那只笑的很灿烂,很肆意的眼睛。而我尽量只看她在哭的那张脸,因为我了解她此刻的情绪。
再见小爱的时候,她被强制戴上了某种眼镜。“在看了很多医生之后,他们竟然都没有办法,甚至有个医生还建议我戴上半边脸的面具,我想他们搞不清楚我情绪的正确面是毫无规律的。”小爱冷笑着继续说,“然后,有人建议我戴上这副从外面看起来永远是笑意的眼镜,这样他们再也看不到我真实的眼睛了。”
“那你能看见吗?”我仔细观察那副眼镜,能看到一双似乎是从里面透出来的眼睛,然而我知道那不是小爱的眼睛,那是另外一个人或者人造的眼睛。
“能,只是你再也看不到我真实的眼睛和表情了。”我和她几乎同时一起苦笑。而她只有半边脸的苦笑,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因为那在我看来再也不是小爱的眼睛。
我已经忘了有多久不敢主动联系小爱,也许是我真的不敢看那双不属于小爱的眼睛。在她戴上了那副诡异的眼镜之后,我们只见过几次面。我想那期间她也注意到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小森,不要勉强自己,现在的我也讨厌这样的我。看到你眼睛里我的模样,我更加讨厌自己,以后不要再联系了吧。”
起初她的话让我绝望伤心,在好几天不眠不休的自我折磨中,我拿起从前她的照片和现在脑海中她那双的假眼对比,竟然打了喷嚏。那个喷嚏将我打醒,我自我麻醉的告诉自己,现在的小爱已经不是我认识的小爱了,那双眼睛简直就是别人的眼睛。
那晚,我依然无聊的打着游戏,心里却空落落的仿佛丢失了一块。看到小爱号码的那刻我竟然狂跳了起来。“嗨,你还好吗?”
她在电话那头发出低沉的声音,“嗯,还好。”沉默了许久,她说,“我的医生告诉我有一个办法也许能治好的眼病。”
我急切的问,“什么?”
“嗯,就是让我彻底的失明,让我的眼睛再也不能表达任何的情绪也看不到别人的情绪。”
我在心中衡量这治愈的代价。“小爱,你很痛苦吗?”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从未关注她的内心。
“的确,让我痛苦的是我能看到他人的情绪,而自己却无法正确表达情绪。而我也不想一辈子戴上这副虚伪的眼镜。”
我笑了,笑的很不合时宜。我知道小爱听到了我的笑声,于是我说,“小爱,现在我很难过,你知道吗?但是我却在笑,我在想我是不是得了和你一样的病。”
她也在笑,可是我又隐约听到了哭声。那断断续续抽噎中传出类似求救的声音,“小森,你知道我的爸妈宁愿我戴着眼镜活一辈子也不会答应弄瞎我的眼睛,可是我很痛苦。因为他们从来看不到我正确的情绪,只能从这副虚伪的眼镜中看到我的笑意,而我累了,再也不想告诉他们了。”
那一晚我得知了小爱自己弄瞎了她的眼睛。我再也看不到那双像深井一样潮湿又时刻都像在传递着信息的眼睛。
奇怪的是从那以后她的父母再也不让她戴着那副透着假眼的眼镜,而是换成了一副全黑的墨镜。我搀扶着小爱坐在我们经常发呆的台阶上,还是不太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弄瞎自己的眼睛。
“你是在好奇我为什么一定要弄瞎自己的眼睛吗?”
我一怔,看向小爱的时候,她用面部的肌肉表达着笑意,再也没有不对称或者什么诡异。我好奇她怎么能够洞察我的心情。
她又说,“我发现不用眼睛看别人的情绪或者表达情绪,我反而能够感觉得更加清晰。有时候我在想那时候我的两只眼睛总是表达不一样的感情,是不是因为一只眼睛始终看到的真情,而另一只看到的却是假意呢,它们或许只是在各自表达自己的情绪。”
我笑而不答,过了半天,我拉起小爱的手说,“我开心。”
“我知道。”她说。“我也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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