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编自“重庆万州公交坠江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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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我醒来的时候，江边已经是一边漆黑了，只有零星的灯光和不远处救援队作业的声音。
我感到胸腔中的积水还未排尽，就吸入了十月下旬冰凉的空气，我躺在江边的一片礁石滩上面，浑身无力。
我感觉做了一场很长的噩梦，直到有几个穿着红色制服，头上戴着白色头盔的人朝我走来，他们似乎无比兴奋，嘴里还大喊道：“快来，这里有人！”
他们冲到我身边，其中一个人用热乎乎的手指按了我脖颈上的脉搏，当他感觉到我身体的血液仍在流淌之时，他说：“快来，这个人还有救，真的是太好了！”
这个时候我似乎意识到自己遭受了一场巨大的灾难，并且命大成为幸存者，我虚弱极了，无法动弹，只能任由他们把我抬到一个担架上面。
担架被人抬着悬在半空中，直到救护车上才停了下来，我艰难地向他们挤出了一句话：“死了多少人？”
他们说：“车上的人已经确认完毕，共十五人，其中十四人全部遇难，一人幸存！”
我又问道：“我是唯一的幸存者吗？”
“对，是的！”
当我看到在救护车外昏黄灯光的草坪上面，一排排被惨白的布单掩盖着的尸体整齐地被摆放在地上之时。
这种惨烈的景象让我控制不住眼泪，我挣扎着爬了起来，仿佛身上又有了力气，我跪在那一排排尸体旁边，用力捶打着头部，想说出一句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想哭出声来，结果连嗓子都是嘶哑的。
我像是一头极度愤怒和挣扎的野兽，他们很快就来到我的身边，几个人联合起来将我控制住，说道：“请你冷静点！”
我看见探明灯下那一辆巨大的已经变形的公交车，刚才失声状况消失了，我的嗓子又回到身上。
“你们知道公交从四五十米高的大桥之上掉下来的感觉吗？”
在场的人默然不语，神情肃穆，见到我还能行动，还能说话，没有立刻把我送去医院。
一群人停止了行动，围在我身边，十月的江风吹到身上，如同浸泡在冰冷的江水中一般。
我知道，他们急切地想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场巨大的悲剧。
当我想迫切地说出那一场噩梦之时，反而没有当时的那种愤怒和挣扎，我深吸了几口气，喉管像往常痛哭过后抽搐了几下那样，很快平静了下来，平静到像讲一个故事把它讲出来。
2.
我已经不知道是今天还是昨天，反正就是一个平淡无奇工作日的早晨，我照常按照往日的节奏起床坐公交去工作。
吃着同样的早餐，路过同样的街道，乘上同样的公交车，经过同样的大桥，去往同样的目的地的，做同样的事情。
我无精打采，睡眼惺忪，选择一个固定的地方坐下：前排那一个较高的离司机较近的座位上。
刚从小区走出来，已经花掉了我十分钟的时间，这时22路公交朝着不远处的公交站驶过去，我得快速跑步，跑上一百米远的距离，才能勉强挤上公交，此时早餐还没吃完，只能将其揣进兜中。
甚至早餐从口袋中掉出来我都来不及去捡，毕竟错过了这样的一趟公交车，我极有可能迟到。
我上去了，可谁能想到我上去的是一辆通往地狱的车辆，幸运的是阎王爷觉得我阳寿未尽，于是捡回了一条小命。
刚上车的人很多，此时正是上班的高峰期，和往常一样，车上的大部分都是大江此岸的，而我却还要跨过大江去另一边工作。
大江把这一座城市分成了两半，也把人心变成了两个极端。
我已经习惯了车上那一群人的面孔，好多张既熟悉又陌生，他们做着同样的动作，面色冰冷，或站或坐着习惯性地掏出手机，那闪烁的屏幕光芒照在毫无表情的面孔上，好像人的魂魄被吸入进去。
有的人陆续下车，有的人陆续上车，就像流水线上标准化处理的产品一般，货物上了特定传送带经过处理之后被送上了另一条传送带。
当我眼神偶然撞见那一个并不陌生的面孔之时，是不会知道，这个年近五十多岁的中年女子有一瞬间简直像一个恶魔一般，将整车人送进地狱。
她仍然在那一个固定的地点上车，臃肿变形的身躯气喘吁吁，粗壮的胳膊上还提着一碗汤几乎干枯的面条，趁着坐在窗边的一个人离开座位之际，她激灵地挤开旁边拉住扶手的几个人，屁股顺溜滑到座位上去，尽管惹到旁边的人满脸怨色，她遍布细细皱纹的脸上仍挤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就这样她心安理地拆开袋子，挑上一整筷子面条，塞进口中，大口咀嚼，我甚至看到了她快速蠕动的腮帮子。
当人们闻到她碗中洋葱大蒜的气息之时，开始渐渐远离她的座位，嫌弃的表情分明写在脸上。
快速吃完之后，她又感觉旁若无人一般将吃面的纸碗捏瘪，然后塞到座位的缝隙之中，用手掌使劲地摩挲了一下嘴唇之后，又把手放在衣服上摩擦了一下。
最后舒服地靠在椅子上，插住双手，快活地合上眼皮，很快，她的头便仰起来，嘴唇微微张开，一副打鼾的样子，像睡着了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仔细关注这样一个中年妇女的举动，也许是因为她的行为太惹人注目了吧！
3.
早班高峰期，路上十分拥堵，公交走走停停，不是遇到红绿灯就是碰见由车辆组成的长龙。
一声声汽车鸣笛此起彼伏，我听见了带着白色手套，穿着白色衬衣的司机嘴中的叫骂声：“他妈的，又堵死了！”说完，还将两只手套摘下来，用力地拍打了一下方向盘。
他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用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然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领带，解开上衣的第一颗扣子。
他看了看前面拥挤的道路，就像自己的直肠被堵塞了一般，一副便秘患者的样子写在脸上。
直到车辆开始慢慢疏通，他才觉得浑身畅快了一般，车内流通了一股新鲜空气，烦闷不安的乘客脸上紧张的神情也缓和了不少。
渐渐地道路开始变得宽阔，车速开始提了上来，车内的几副面孔换了又换，中途有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幼小的孩子上了车。
她环视了一下四周，艰难地走到后车厢，找到一个座椅坐下来，妇女刚一落座，孩子的啼哭声开始响起来。
这个年幼的孩子哭喊起来，嘴中的声音含糊不清：“不要，我不要走！”
谁也不在乎一个幼儿的声音，但是这样的声音惊动了那个靠在窗边正在睡觉的中年女人。
她见有人打扰她的美梦，眼睛都懒得睁开，便朝着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叫到：“吵什么吵，闭嘴！”
孩子听到了一个尖锐的声音，似乎被吓住了，停止了哭喊。
周围的人默然地看着，接着注视着手机屏幕，似乎等待着中年女人再次醒来。
我向前望去，大桥已经在不远处了，江边弥漫了一股很浓重的雾气，刚才还毒辣的太阳此刻钻进云层，变得毫无生机。
从此岸的公交站到对岸的公交站有三四公里左右的距离，每次经过这一站路大概要八九分钟的时间，当然这只是我粗略的估计。
每次路过，我都忍不住要去欣赏江面的景色，这是这座城市唯一的壮丽之处。
公交车很快行驶到了大桥之上，我呆呆地望着窗外，只见江上烟波缥缈，连昏黄的江水都看不见。
4.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来，慌张中带有一丝愤怒的情绪：“司机，我坐过站了，快给我停车！”
司机并无响应，妇女站起来，迈着臃肿的步伐大步向前，从我身边经过时，我甚至能闻见她身上一股极难闻的味道。
“我说你听见没，快给我停车！”
司机没有耐性地回复道：“停什么车，桥上不能停车！”
“为什么不能停，我要投诉，让你当不了司机！”
“在桥上停车属于违规，要罚款！”
见对峙无果，中年女子又走到车厢中部，使劲跺了跺脚，人们朝着她望了望，很快有低着头拿出手机，或者慵懒地闭上眼睛。
我也这么认为，不就是一件小事嘛，很快就会平息，不会发生什么。
短短几十秒之内，中年女人又冲到司机座位上来，她又想交涉一番。
“你快给我停车啊，我要迟到了！”
听到这句话，我认为这件事并未停息。但是一想到大家都在车上，命都在司机的手中，量这女人也不敢怎样，我就感觉安全感十足。
公交车司机更不耐烦了：“再过两三分钟就下桥了，你去下一站打车！”
中年女子不可理喻，故意抬高声音：“你不知道我的时间很宝贵啊！大家评评理，哪有这样的人！”
终于，中年女子成功地吸引了车上人的注意力，他们总算是把视线集中到这个女人的身上，但仍然默不作声，他们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孩子哭叫的声音再次响起了的，短暂的寂静很快被打破，这尖利的声音刺激着司机和中年女人的心脏。
中年女人咬紧牙关，左手叉在腰上，右手狠狠地拉了一下司机的右胳膊，说道：“我警告你，快给我停车！”
司机很快甩出右手，将中年女子的手挡了回去。
我想这下有好戏看了，这样的事情真的很少，能碰见算是奇迹，我想看看他们究竟会怎样发展，但我没意识到危险就在眼前。
车上的十几个人仍然那样坐着，甚至姿势都没有变换过，我相信他们都看到或者听到中年女子与司机的争吵。
他们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样的事情见怪不怪了，多管闲事只会让自己惹祸上身，忍忍就过去了。
我见到一个三十多岁留着胡须的男人站起身来，他似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便朝车头走过来，见妇女仍然和司机僵持。
他便悻悻地走回去，又坐到座位上，我以为终于有人出手，但只是一个懦夫罢了。
大桥上钢丝斜拉下来，我看见了宏伟的矗立的桥墩，一辆红色的轿车朝着公交急驶而来。
妇女再次发声了：“我最后问一遍，你究竟停不停车！”
我从这句话闻到了火药的气息，我的眼皮不停地跳动，我甚至想站起身来，出来制止一下，不然，可能会有危险。
但是一想到这是公交车，大家的命都在司机手中，除非中年女人不要命了，我便停止了这个想法。
我又想到之前多管闲事的惨痛经历，对自己说，马上就到对岸了，忍忍就好了，这女人也不敢怎样，我相信，很多人也是这么想的。
司机吼起来：“你给我到后面坐下！”
中年妇女挽起袖子，两只手一起上，她的一只手狠狠地扇在了司机的脸上，另一只手连忙拉住司机的胳膊，司机的两只手一度被拉扯得离开方向盘。
中年女人见手不行，立刻用脚，手脚并用。
我忍不住了说道：“你们不要打了，这样很危险！”。
司机也用拳脚回应中年妇女，但这句话毫无作用。
红色的轿车突然靠近，当司机的手臂再次掌握方向盘之时，他的眼中也出现了红色轿车。
他下意识地把方向盘朝着左边猛地转过去。才意识到方向不对，可惜时间已经晚了。
“嘣”的巨大声响，公交车直接撞断脆弱的桥栏杆，车头向下，朝着江面坠落。
一瞬间，我听到了一声声尖叫声。这让我想到了小时候坐过山车下坠的经历，但这次的后果却不同了。
公交车急转弯撞断桥栏杆用了三秒钟，接下来四秒钟所有人朝着前车头坠落下去，我脑子一片空白。
公交车猛烈地撞击到江面，掀起了巨浪，没有人知道短短的十多秒，也是自己停留在人间的最后时刻，从一切都在控制之内到一切都失控了，仅仅用了十多秒。
在掉入江面之前，我深吸了几口气，幸好自己会游泳，我不能让自己随着公交一起坠入江底。
公交车一进入水面，我就漂浮了起来，混乱之中，我找到了一个车窗口钻了出来，我奋力地游泳，奈何抵挡不住江中的激流。
我想我就要这么丧命吗？当我醒来之时，就幸运地飘到了这一片礁石滩上，发现并没有死。
救援队听到了我的讲述，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夜深了，江水冰冷，可是人心更加冰冷，这将成为我永远挥之不去的噩梦。
我躺在担架上面，闭上眼睛不愿多想，我知道明天，这一个轰动性的事件真相一旦公之于众。网络上势必会掀起巨大的风浪，各种激烈的消息和言论必将如潮水滚滚一般。
一想到这儿，我便头痛欲裂。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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