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那封被遗漏的情书

1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正在下降，请您回原位坐好，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将座椅背靠背调整到正常位置……”

飞机广播传来正在下降的通知，清晓合上手中的书，打开小窗，微微直了直腰，透过薄薄的云，家乡的小城已经历历在目。

几乎快有一年没有回家了。这一年公司拓展了新的项目，她跟随小分队去到另一个离家更遥远的城市，披荆斩棘安营扎寨，忙的几乎脚不沾地。终于项目顺利开展起来，各方人员就位，这时候她接到继父打来的电话，说她母亲刚做了一个小手术，正在恢复期，经常念叨女儿。她心里一慌，定了周末的机票就飞回家来。

她对母亲总有些愧疚。高考那一年，父母正在闹离婚，离婚手续办完，她也落榜了。清晓在那一年选择了复读，她迫切想离开这个残缺不全缺乏温暖的家。在落榜之后，她才开始真正渴望那一纸录取通知书。复读一年后，她考上了喜欢的大学，离开了家，母亲也再婚了。那时候她总是活的太自我，看不清父母婚姻失败的原因，心中填满了失望和绝望，大学期间很少回家。后来她知道母亲再婚后生活的很好，那些说不清是埋怨或是委屈的情绪渐渐散去了，对比记忆中家里阴霾密布的日子，她真心希望母亲能得到快乐的人生，也许这就是成长的力量吧。可是工作后的她时间似乎总是不够用，依然做不到常回家看看，这次继父打电话给她，肯定是母亲想她想的厉害了，一想到这里，清晓觉得自己完全是个不合格的女儿。

下了飞机，清晓匆忙打车回家。回到家的时候，看见母亲正卧在沙发上悠闲的嗑着瓜子看电视，她松了一口气。看来继父把母亲照顾的不错。

清晓事先没有告诉家人她要回来，母亲看见女儿，又惊又喜，清晓凑过去给了母亲一个大大的拥抱。很奇怪，小的时候她从未跟母亲过分的亲昵，如今大了母女俩之间的亲热倒变的很自然。

得知母亲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一个小手术，术后又恢复的很快，清晓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

吃过饭，清晓陪母亲说了很多话，工作上的事家里的事似乎总是说不完，聊到一半，清晓忽然想起来什么，问：“妈，我记得以前家里好像有本古汉语词典？”

母亲笑着说：“这么多年了我怎么记得有没有？不过你过去的书除了亲戚孩子借走一些，大多还在储藏间放着，你要是需要用就去找找。”

她高中的时候喜欢古文，甚至专门买了古汉语词典用来查阅，十多年过去了，不知怎的这爱好最近竟又死灰复燃，她才想起来家中还有一本她可用的上的工具书。

跑到储藏室一通乱翻，真的让她找了出来。

“那时候买了也没狠狠用，现在怎么旧成这样！”清晓叹气。

“十多年啦”，母亲说，“怎么能不旧呢？”

清晓随便翻了几页，从书里掉出一张对折的轻飘飘的纸片。她好奇的打开来看，只见那纸上用秀丽的字体写着一首诗：

一个白日带走了一点青春，
日子虽不能毁坏我印象里你所给我的光明，
却慢慢的使我不同了。
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
永远不会老去，
但诗人他自己却老去了。
我想到这些，
我十分犹豫了。
生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
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
用对自然倾心的眼，
反观人生。
使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珍，
而看重人与人凑巧的藤葛。
在同一人事上，
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
我生平只看过一回满月。
我也安慰自己过，
我说：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2006年12月25日 圣诞节

母亲看清晓看的专注，好奇的问：“写的什么？”

清晓笑着说：“是情书。”

母亲故意开自己女儿的玩笑：“我知道了，肯定是上学时候那些小男孩儿写给你的！”

清晓摇摇头，说：“这是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书。”

这也是18岁那一年，林未辰写给付清晓的情书。

2

记忆从时光的尘埃中渐渐浮现的，常常是那些当时并不在意的细节。空气，气味，光线，声响，逐渐交织成生动的电影画面上映在眼前。然而最先出现的，却并不是围绕这封情书的种种，或许记忆自有它的运行规律，猛然涌入脑海的，是清晓第一次见到林未辰的情景。

那是个潮湿而闷热的午后，补习教室顶上的吊扇总是在力不从心的旋转着，讲台上是女数学老师正在板书的背影，汗水湿透了腋下和后背，隐约透出内衣的轮廓，学生们对这似乎已经司空见惯。这时候门被推开，班主任带着一个个子高高的男生走进来，向大家介绍说：“这是咱们班新来的同学，叫林未辰，来自一中。”简短介绍之后，指着最后一排的空座，对他说：“你先坐在那里吧。”

又是一个失意的落榜生，付清晓心想。补习学校，进来的总是失败者。她充满同情的看着新同学，却意外注意到他长的很好看。个子很高，头发略有些长，棱角分明的脸，眼神却是冷冷的。

唉，一中啊！付清晓在心里惋惜，一中是省重点高中，升学率全市第一，补习学校里来自一中的学生凤毛麟角。这位同学看上去这么冷淡，大概有种虎落平阳之感吧。她不自觉地对他猜测了许多，大概从第一眼看到他开始，她就对他怀有某种野心和预谋，只是自己无知无觉。

第二天的中午，放学之后教室里冷冷清清。学校是走读寄宿混合制，老师鼓励这群辛苦的孩子中午都能好好睡上一觉以保证下午上课不打瞌睡，可是清晓从来不愿意回家，她受不了家里那种即将绷裂的气氛，反正回去也没人做饭，学校食堂随便吃点，然后趴在桌子上随便打个瞌睡而已。吃过饭回来，经常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那天中午，她吃完饭走进教室，看见还有一个人在教室里没走。是坐在最后一排的新同学林未辰。

他趴在课桌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微不可查的轻轻抖动。他在哭。

清晓回到自己座位上发了一会儿呆，回头看看，他依然保持那样的姿势。清晓走过去，在他旁边的空位上坐下来，没有说话，好像在等他情绪平复，过了一会儿，她轻轻拍拍他，递给他一张纸巾，然后把自己耳朵上的耳机扯下来一只递给他。

林未辰接过纸巾，然后接过耳机插进耳朵里，没有看她，故而她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她不是来安慰他，只是看到这是一个想哭的人，觉得他们是同病相怜。

3

清晓在遇到林未辰之前从未谈过恋爱，既没有爱上谁也没有被谁爱过，即便从父母那里也丝毫感受不到。爱对她来说好像一种奢侈品，除了得到它的渴望，她更希望自己具有生产这种物质的能力。

而林未辰给了她这样的机会。就像第一次接过清晓递给他的纸巾一样，林未辰从来没有拒绝过她。从一开始她喊他一起吃午饭，找他帮忙解数学题，到上自习课无聊的时候给他传纸条，两个人互换小说看，再到约他一起压马路逛公园，他对她总是来者不拒。她对他的好，他默默收下；她对他的侵扰，他也默默收下。

他们的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接吻，在他的来者不拒下发生的像吸入空气一般自然。

那是清晓第一次对于爱有了信心。

关于林未辰的更多的细节，在记忆之中如同久存的电影票根，无论曾记录过怎样轰轰烈烈的剧情，上面的日期和名字都会随着时间慢慢的变淡甚至消失，而关于沈从文的情书的来历，以及两人最后的结局，那记忆却仍旧顽固。想来那最美的和最苦的，必然在记忆中保存最持久，至于能持久到何时恐怕尚无定论。

十年前，区别于那些机敏活泼的大城市，小城对于圣诞节一向无动于衷，连商店也懒得为这一天打折。平安夜的晚上，补习学校的孩子们依旧奋战在书山题海之中，清晓却突然有了个想法，她想去学校附近的小教堂看看，或许那里能看到些许不一样的气氛呢？

她约林未辰下了晚自习一起去教堂，即便知道晚上放学要九点多了，他也一口答应。

晚上放了学，俩人一起骑着自行车去了教堂，之前谁都没来过这种宗教场所，不免有些心虚，俩人拉了手轻轻推开教堂的大门弯着腰溜进去，里面的情形却让人失望，除了墙上的圣母画像，没有闪亮的灯光，没有华丽的摆设，甚至没有很多人，只有一个身穿白袍的牧师模样的人站在台上轻声细语的讲经论道，下面两排长椅上坐着几个看不出表情的貌不惊人的信众。

清晓拉着林未辰在靠后的长椅上坐下来，台上的牧师讲的不过是圣诞节的来历，听的很乏味，然而为了不破坏这平淡却又别样的气氛，俩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在桌下握着手。末了，牧师请大家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向上帝祈愿，俩人对视一笑，都郑重其事的照做了。然后是长久的静默。清晓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林未辰还在紧握双手闭着眼睛。他该向上帝要求了多少愿望啊！清晓心里偷笑。

她至今都不知道林未辰许了个什么愿望，因为他说许的愿不能告诉别人，否则就不灵了。

而他那个未说出的愿望，最后到底有没有实现呢？

那天晚上从教堂离开后林未辰没有直接回学校宿舍，而是一直把她送回家。

到了她家的楼下，他把她带进楼前小花园的树丛之中，抱着她送上轻柔的告别的吻，就着月光，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孩，说：“你好美。”

她第一次被人这样赞美，只觉得心惊肉跳，没想到他接着又说出让她更惶恐的话来：“真想现在就带你去民政局。”

“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嫁给你呐！”清晓说。说完自己又觉得好笑，他们才18岁，却一本正经的说着未来，好像一种时空错位。

少年那夜的告白像晚风一样消失在清晓的耳际，却在她的记忆里刻下深深的足迹。因那之后，从未有人跟她说过同样的话。

第二天圣诞节，林未辰把那首沈从文的诗写给了她。他说，这是他看过的最美的情书，他写不出来，只好借花献佛。

4

十年后的这一晚清晓有些失眠了。她从自己房间的窗户向外望去，正好可以看见他们曾经逗留的小花园，她不记得树丛是否还是过去的模样了，树丛如果有记忆，是否还会记得她和他呢？

18岁那一年，林未辰不止给她写过这一首情诗，他给她写的每一句话，每一张纸条，每一封信，她都曾经仔细的收藏起来，足足一大纸盒，他的字好看，文采斐然，他曾经给她写过的话，每一字背后都能听到她激动的心跳。她所有的收藏，曾经被她视若珍宝，像是她爱情的纪念册，然而在毕业填报志愿那天，被她拿到同样的树丛底下，付之一炬。

今天她手里的情书，只是一个意外幸存下来的遗漏者。

而起因不过是林未辰说过的一句话，一句他未能兑现的承诺，让清晓因他而变的柔软的内心瞬间又坚硬如铁。

那是在高考来临之前，他们聊填报志愿。清晓那时候成绩总是忽高忽低，她拿不准自己会被哪所学校录取，只希望不要再落榜才好，而林未辰，一直是补习学校的前几名。清晓知道，他们实力悬殊，恐怕很难考进同一所大学。然而林未辰却笑着告诉她：“等到填报志愿那天，你先填，填完了我抄一份就行。”

清晓在理智上知道这不可能，但是她却默默的相信了。她好像一个赌徒，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试试自己的运气。

只是运气终究没有眷顾她。甚至成绩出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又增添了砝码——她过了本科线，以她的成绩至少可以选择一所还不错的大学，或许她值得他兑现诺言。可是林未辰好像并不出乎意料的得了补习学校的最高分，某所一流大学的电话已经打到了家里。

清晓还记得填报志愿那天教室里闹哄哄的，所有人都在七嘴八舌的讨论学校和专业，这是最后的苦尽甘来，尘埃落定，他们比别的孩子多读了一年，却是第一次真正填报志愿，尽管之前他们几乎已经选好了学校下定了决心，但是在最后落笔的关头还是忍不住向别人询问意见，因为那一刻写下的几个字决定着今后他们一生的命运。

林未辰到底没有抄她的志愿表。清晓在看见他的志愿表的时候听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咯噔一声断裂的脆响。

离开学校，林未辰送她回家，她在路上对他说：“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

是啊，她在心里说，一个人提分手另一个人总是要问为什么。

“因为你不再需要我了。”她说。

林未辰望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眼睛一直看进她深不可测的内心。

“不是，是你不再需要我了。”他说。

那时候她并不明白他的话。她心里只有失望，无穷无尽的失望，涨潮一般一遍遍拍打她的神经。

她不敢再与他对视，说了再见就离开了。回家之后第一件事，是烧掉所有他写给她的字。

5

人们常觉得年少无知，即便受些挫折也很快会忘到脑后，其实孩子受的伤，恰如挨了一刀还无知无觉继续走路，虽然觉得疼却不知道伤在哪里，致使这伤口得不到治愈，直到孩子长成大人，听到人生中那伤口腐蚀出的空洞发出痛彻心扉的回响，才深深意识到自己受了怎样的伤害。

她的内心，在那些青春年少的日子中，一直是个密封的罐子，别人叩动，它就发出回响，然而它始终坚硬的做着自我保护，不肯让自己受一点点伤。

许多年以后她才意识到，这才是家庭给予她的伤害。她从来不知道爱情真正的样子，也缺乏真正爱一个人的勇气。

曾经那么靠近爱情。但是她爱的太刻意，太用力，以至于根本没有看到爱情真正的样子，所以在失望的时候能决绝的全身而退。她现在才理解他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的含义。她付出一切都期望得到回报，如果爱情没有按照她预想的线路，她就停止付出。她不知道爱情是无所谓时间和空间的阻隔且不能计算得失的，她以为她曾经爱过一个男孩，其实她从未交出真心。

终究，是她错过了爱情。

可能有些事情总是要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之后才能恍然大悟，清晓在失眠的夜晚这样想着，人生大概都有一个开关那样的东西，在接近那个开关之前，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是在一定程度的黑暗中进行，各种摸索、猜测、犯错，然后突然有一天，不知何时碰触到了那个开关，人生变的豁然开朗了，从前不明所以的一切突然都变的明明白白，从前跌倒过的地方碰触到的棱角，都清清楚楚的显现出轮廓来，让人不免感叹从前到底是太年轻，青春的雨季过去之后，生命开始走的稳健了，然而时光却一去不复返。

他们分手后再没有联系，杳无音讯的几年倏忽而逝，有一次清晓突然想起林未辰来，鬼使神差的在微博的搜索栏里输入他的名字，未曾想竟然跳出来一个摄影工作室的微博，一条婚纱照的广告，满满九张照片，是隔了九年之后清晓第一次看见林未辰。照片中的男人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稚气未脱的男孩儿，而是变成了西装笔挺的新郎，那张九年前就棱角分明的脸，有被时间重新刻画的痕迹，熟悉又陌生。而身边浓妆的新娘，美的一塌糊涂。

她忍不住给微博留言，说，照片中的新郎竟然是我的高中同学。

6

清晓从思绪万千之中抽离出来，那封被遗漏的情书仍被握在她的手中。

我平生只看过一回满月，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她突然有了雅兴，反正睡不着，不如索性去楼下走走，也去看一看月亮。

她看一眼手表，十点多，还不算太晚。母亲和继父已经休息了，她悄悄的整装出门，走进楼下的小花园里，隔的不远处，黑暗中有个人在抽烟，小小的火光无声的闪烁。

月光如十年前的平安夜一样明亮，那人突然朝她走过来。

林未辰。

虽然隔了十年的滔滔时光，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你怎么在这里？”

“我知道你回家了。突然想过来看看，走到这里看见你房间亮着灯。”林未辰用下巴指指她窗口的方向，“忘了说了，看见你发微博才知道的。”

“微博？”清晓觉得更糊涂了，她很少发微博，但是回家前在候机楼等的焦躁不安的时候，她发了一条微博，祈愿快点回家见到母亲，希望她平安无事。

“我有个朋友做摄影，他说我有个高中同学给他留言说认识我，我就跑去看了看，没想到是你。”

“哦，我想起来了，我偶然看见的，可也是巧了，你结婚都没恭喜你，是不是很不仗义？”

“我没结婚。照片是免费给朋友帮忙当模特拍的。”

林未辰说完，夜又重归平静了，沉默片刻，清晓从兜里掏出那张纸片递过去。

“看”她说，“你抄袭的名句。”

他接过来就着月色看那张纸，半晌，开口说：“果然，再爱上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那种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

他还想继续说，清晓突然开口插话：“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那年，过平安夜，你许了什么愿望？”

林未辰笑起来，一如昨日少年一般好看，他说：“你倒终于想起来问我这个问题了。我那时候只有一个愿望，等熬完剩下的半年，不管考不考的上那所名牌大学，等一毕业，就拉你去民政局。”

清晓听了，喉咙似乎被结成块状的气体堵塞，鼻子酸酸的，眼泪突然就流下来。

也许这是个梦，她想。如果是梦，就让她晚一点醒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