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十三分。
我抬手看了看表,在窗前探出头来。陆离很准时地从高三教学楼里走出来,在花坛转角处,习惯性的仰头上看。
下午的广播里响起第二首歌——《遇见》。
女播音员柔美的声音在前奏响起时出现:“这首歌送给高三十一班的陆离。山朗润了远方,水轻柔了夏夜,你滋润了时光。不知不觉已踏入十里红尘,最想获得的是,你的真情;最想得到的是,你爱我的心。”
陆离呆立了三秒,转身向广播室跑去。
两分钟后。
一阵嘈杂的声音,轰隆隆像天边的闷雷。
他们忘了关掉话筒。
“你在干什么?”一个质问的声音响起。
“陆离?你怎么来了?”
“我问你在干什么!”
“给你点歌,向你告白呀。”女声欢快不减。
几声刺啦嘈杂的声音,音乐戛然而止。
全校升起一阵惊叹。
于是顾此生喜欢陆离这件事情,由她所在的寝室知道成了全校师生共同知道的事情,再也没有什么隐私可言,再也不是什么秘密。
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花了十七秒。
秃顶的物理老师说:“真正的速度是看不见的。”
没人知道,顾此生是花了多长时间对陆离动心的。
据她所说,她在下课的时候跑到高三教学楼下的花坛里去捡金黄色的银杏树叶,一回头就遇见了从教学楼出来的陆离,于是一见倾心,无法自拔。
以顾此生敢爱敢追的性子,如此这般眉眼如画的少年怎么能放过?
我和顾此生住在二楼转角的小寝室里,小小的寝室里只挤得下四个人。采光不好,洗漱台和厕所还在寝室外的走廊上。不过这里却是我们的天堂,我们享受着自己开关的日光灯和一个绝无仅有的插座,嚣张跋扈得不像话。
通常顾此生的作息时间是:下晚自习后先在我床上坐半个小时,给陆离发很多条消息,要么分享生活,要么交流人生。反正各种死缠烂打,追上为主。
后来她才知道人家是个傲娇的小主,冷冰冰且日常面瘫。
她嘟起嘴撩拨撩拨她的空气刘海,顾盼生姿地等待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回复。然后开始刷陆离的空间,看了无数遍,依然觉得新鲜。直到手机电量耗尽关机,她才死心地拿去充电。抱上盆子拿着洗面奶和卸妆水去洗掉她的烈焰红唇和过厚的粉底。
她睡在我上床,辗转反侧抖下许多灰尘。我眯上眼睛捂住了嘴:“此生,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出早操呢。”
这下传下她的抱怨:“吴意,你不知道他有多讨厌。我早上偷偷跑出学校给他买早餐,拿到教室他还死活不要,气死我了。”
我闭上眼睛不出声,沉默地听她絮絮叨叨了大半晚上,直到听见她细微的鼾声。
早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天边闪着暗光的残星。
初冬的清晨永远是微微作冷,没有亮透。
我叫了顾此生五次。最后还是因为一句“快点起来,好好梳妆打扮,去见你喜欢的人啊。”她才条件反射的从床上弹起。
顾此生第一次这么早起,因为有了信念,多少第一次都是会出现的。
我和她抱着胳膊走到跑道上才打响起床铃,高三教学楼里的琅琅书声变成一阵喧哗。
顾此生打了个哈欠。我问她:“第一次早起,感觉睡醒了吗?”
她小心翼翼地揉了揉竭力用素颜霜掩盖的黑眼圈:“当然没有。”我注意到她牙齿上沾了一点口红,拿着纸巾的手刚伸到她嘴边,就被她一把抓住兴奋地摇晃:“啊,陆离,看,他就是陆离,果然没有白起。”
我循着她的眼光望去,看见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生,从高三教学楼里走出来,身后是汹涌而出的人群。
顾此生逆着人流向他奔去。
像我不知道的,每一个平常的他们的相遇。
陆离站住了脚,任由从他身边经过的人将他轻轻碰撞。
他的眼神像山谷里平静的深潭,眺望着远方。
顾此生一身火红的衣裙越来越近。
远方的远方比远方更远。
我站在跑道上被着急的奔跑起来的人左碰右撞。
远方的远方是我。
那一刻我听见一声“陆离”,顾此生叫的。
哗啦一声将我头顶唯一的灯盏打碎,眼前是水雾,是奔走的人群,是漫天而来盖过天地的黑暗。
下课铃一响,顾此生就冲到靠窗这一组来了。
她笑眯眯地说:“吴意,快让我挤挤,我过来看他了啦。”我把凳子往前挪了挪。她双手支撑在窗台上,眺望对面高三教学楼。阳光把她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镀得金光闪闪,让人睁不开眼。
“看见了吗?”我转过来问她。她撇撇嘴,摇了摇头。转身坐到我旁边,失望之后又露出笑容。“可能性很小的,但总该是要怀有希望,才会期待他的出现。”
她拉住我的手,“吴意,等你有喜欢的人,你就会懂了。对啦,你有喜欢的人吗?是不是已经有男朋友啦?”
我羞涩地点点头。“哇,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我叫他光怪。”
“为什么呀?”
“因为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自带光环。”
“那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一个怎样的人?
一个很优秀的人,一个我配不上的人,一个我爱不起人,一个我舍不得放开的人。
一个和很像陆离的人。
那年夏天,光怪逃离城市的繁华执意到山里玩一次探险,后来在找不到信号的山林里迷路,遇上了我带他出去。
后来他等了我两年,等我考上城里的高中。
我一度怀疑他是看见我家里的光景可怜我,把怜悯当作爱。
可是他摇摇头,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单纯的女孩子。”
对,同样最平凡最一无是处的人。
上电梯时紧张抓住他的手臂,找不到电脑主机开关,为声控灯感到惊奇……这都是我的笑话,与这个从未接触的世界的神奇碰撞,与他的世界艰难的相接。
也是后来我才知道,光怪有一大群迷妹,想要接近他的人实在是太多。他把我藏在身后,没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越来越自卑,他揉揉我的头发:“你既在我心上,情敌三千有何妨?”
周末顾此生打电话给我让我陪她去个地方。
我们走了一段路,她兴奋地说:“吴意,你知道吗?我差不多掌握陆离的作息时间啦。”
“6:50到教室,第二节课会出来一次上厕所,第三节课出操会走左边楼道,返回时一般走右边,12:20到食堂吃饭,一般走二号餐厅,排五号窗口,打餐出来会把勺子叼在嘴里,12:50回宿舍……”
我偷偷咽了口口水,她停不下来了,拿出手机给我翻看陆离的照片。“这都是她迷妹拍的。这张是在超市,他买了两支冰淇淋付钱的时候,不知道另一只是给谁的。”她在屏幕上划了一下。,“这张是他们班在外面聚餐,竟然是他自己拍的,放在空间里配文字说‘我晚点回来’,不知道又是给谁看的。”
“陆离他,有女朋友吗?”
顾此生往后捋捋长发,“没有吧,像他这样高冷傲气的人。不过即使有,我也会很努力,很努力,击败所有情敌。哈哈。”
“陆离很高冷很傲气吗?”
“是啊,千年冰山,不知道要把温柔用在谁身上。你家光怪高冷吗?”
我摇摇头,“很温柔很体贴,对其他人我就不清楚了。”
“真羡慕你啊,什么时候我才能追的上陆离啊。”
“你很喜欢他吗?”
“我觉得可以称为爱了。我可以付出所有的精力,倾注所有的感情,为他做很多很勇敢的事。比如说一会儿就你做的事情。”顾此生认真地说。
“什么事情?”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故意卖起了关子。
我们往前走了几步,顾此生就停了下来。我抬头看着招牌——纹身店三个大字之后,就准备拉着她往回走。
顾此生“哎哎”地叫起来,拉住我停下,“就是这里啦。”
我吃了一惊:“顾此生,你没开玩笑吧。你要纹身?纹什么?他的名字?他知道吗?纹身很痛的,也很难洗掉处理不好还会感染……”
“停!吴意,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都已经想好了,而且他不需要知道。”
她带着我往里走,推门的那一刹那,我有些恍惚,原来顾此生真的如此勇敢,是我低估了她对陆离的感情。
我问她:“此生,如果这是一场毫无作用的勇敢,你会后悔吗?”
顾此生脱口而出:“不后悔。”
顾此生选好图案,在手腕上写两个“LL”,陆离名字的首字母,在胸口写上“一生所爱”。
她躺在床上,紧闭眼睛,咬住下唇,抓着床沿的手关节都泛白了。
我触目惊心,战栗地拿出手机给光怪发消息问他:“如果有个喜欢你的人可以为你做一切疯狂且勇敢的事,比如说,把你的名字纹在手腕上,你会考虑接受她吗?”
“你在哪儿?”
“学校。”我骗他说。
“哦,那不会。”
于是我放声哭了出来,吓了所有人一跳。顾此生忍住痛爬起来,过来搂着我说:“至于吗?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啊。”缓了缓她又说道:“吴意,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陪我来,很多事情都告诉你吗?因为我觉得,你是一个特别善良、真实的人,比起我身边很多虚伪的朋友,让我感到温暖。”
我抱着她哭的更凶了。
那年的圣诞还没有来,大街小巷都已经充满了节日的气息。商店里放起了圣诞树,上面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小礼盒。圣诞老人玩偶、圣诞帽、红袜子已经随处可见,都在为节日到来做出准备。
顾此生问我:“吴意,你准备了什么给你的光怪啊?”
我低头盯了半天脚尖:“我们不过西方节日的。你呢,给陆离准备了什么?”
她把手背到背后,踮起脚尖在寝室里来回独步,笑意溢于言表:“我呀,准备在周日,也就是平安夜的时候,到饼干店去学做饼干,晚上送给他。怎么样,不错吧,自己亲手做的啊,诚意满满。”
我们很配合地鼓起了掌。
平安夜的那天,光怪带着我爬山看雪。
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下课的时候看向高三教学楼,目光再远点就看到后面耸立的山峰顶上积了白花花的一片雪。冬天里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来了,让人惊喜不已。站在过道上的光怪转过身去看了看,然后向我打手势说:“以后带你去。”
那天光怪穿了一件黑色高领毛衣,留了一冬的长发柔软光泽,在冬风里飞扬。我小跑过去,注意到他手里的灰色围巾,撇嘴说:“穿高领毛衣还戴围巾啊。”他不说话,把围巾一圈一圈的绕到我脖子里,拍拍我的说:“老看见你露着脖子,不冷嘛。”随后他又俯下身子在我边低语,“最新情侣款,我晚上戴给你看。”
我们在山上呆了两个小时,周围都是皑皑白雪,寂静无声。光怪问我:“喜欢吗?”我摇了摇头,觉得高处不胜寒,心里也像化了雪,凉凉的。我转过去看光怪,眯着眼睛仰望天空,微微作暖的阳光明媚,撒了他一脸,他的头发被染成金色。
下山的时候,光怪执意要拉着我的手,他一本正经地说:“雪化了路会很滑,万一你摔倒怎么办……万一你摔倒怎么办……”说完就霸道地拉起了我的手。
我低头看着我们十指相扣的双手,他骨节分明的大手干燥温暖,我忽然舍不得放开。光怪看着我,傲娇起来说道:“反正你是我女朋友,我想牵就牵啦。”他嘴角上扬,在四下无人的山林里大喊:“反正你吴意是我女朋友,我想牵手就牵手。”我慌了,踮脚捂住他喋喋不休的口,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咬住下唇没没掉下来。
光怪错愕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我说:“走吧。”我松开他在前面大步走远,光怪追上来,“怎么了啊?你不喜欢这样对不对,下次一定不了,我就偷偷在心底炫耀。好不好?”
“炫耀?我是你女朋友,真的让你感到骄傲,值得炫耀吗?”我没开口。低头看路,已经花了一片。
回来的时候路过那家最出名的饼干店,我看见一个女生正在里面忙的不亦乐乎,背影很像是顾此生。
我慌慌张张地拉住光怪从后街绕行,他突然停住了,我怎么拉他也不动,“走啊快走啊”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低头时掉了好几滴。光怪纹丝不动,任由我无力地拽着他往前。
“吴意,到底怎么了”他的语气变得沉重。我转过去看他,到底也还是松开了手,他站在原地,我们中间已经隔了一两米的距离。
我忽然觉得这距离太远,远的让我够不到他,像那个发凉的清晨,我目光中遥远的焦点。
眼前是大片大片湿润的雾气。
我直起脖子吼他:“你能不能对喜欢你的人好点?”
他眉头一皱:“为什么?”
“因为她爱你爱得很辛苦啊。”眼泪颤抖着滚到灰色围巾上。
“我求求你了……”
“你闭嘴。”
“求求你了……”
“你闭嘴啊。”他上前两步把我紧紧抱怀中,“那是她的事,我只要你,我只要你就够了。”
我双手抵在他胸前,想要推开他。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光怪把我禁锢在他怀中,对我推开他的动作很是生气,他说:“看来是时候该说出你的身份,才能让她们都死心了。”
我摇头疯狂地说“不要”,抬头对上他严肃的表情。
晚自习的时候,顾此生已经做好了一盒模样精致的饼干。
她揭开盖子放在我桌上,捧着脸问我:“吴意,好看吗?”
我看着圣诞风格的小巧玲珑的饼干,点了点头。
她看到我胸前垂下的围巾,拎起一角,满脸惊羡:“今年最新情侣款?光怪送你的?”我点头回应。顾此生红唇一抿,“我去买的时候,说是已经被人买走了最后一条了。哼,说不定就是你男朋友!”她想了想,“哎,我听人说陆离也围了一条围巾,很像今年的情侣款,不过我还没见着他,到时候去看看。”我没接话。
下晚自习时,楼道里一片欢闹,都是互相送苹果的场面。顾此生在人群中穿梭,小心翼翼地抱着怀里的饼干盒子,匆匆忙忙奔向高三教学楼。我俯在窗边,看到顾此生把盒子递给他,陆离不肯收,两人僵持不下,在光线昏暗的楼道上站了很久。陆离低下头,围巾在黑暗中晃动。他一句耳语,让顾此生瞬间失意。直到响了一遍铃声,楼道的灯也熄灭了,应急灯亮起清幽的光。顾此生手足无措,赌气似的把盒子往他怀里一塞,头也不回地跑下了楼。陆离在黑暗中望了过来,良久,他走到拐角处,停顿下来,手指一松,也回了宿舍。
我在高三楼下站了很久。
等到所有人都走光了,我才冲上楼去,在拐角的垃圾桶里捡起了那盒饼干。
我知道陆离的耳语一定是:“顾此生,你别费心思了,我有女朋友了。看到我的围巾了吗?”
陆离的性子,生气时高傲冰冷。
走到寝室楼梯上,我顿了顿扯下了脖子里的围巾,突然裸露的肌肤在冷空气中骤然收缩,我下意识地探手捂了捂。
站在寝室门外久久没有推门进去,我听到室内痛哭的声音,也像扯下围了一天围巾的脖颈,那样突兀。
我深呼了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顾此生坐在床上, 妆已经哭花了一大半,两个室友围着她一张一张地递纸巾,纸团丢得满寝室都是。
我走到她面前,递上盒子,叫了声:“此生,你的饼干……”
话没说完,顾此生就站起来了,抬手掀翻了盒子。她刚刚稍微平复的情绪又被我点燃,我没说话,看着散落满地的,饼干沾上灰尘,灰色围巾落在我脚边。
“吴意,你觉得这样很好玩是不是?你故意的是不是?你早就知道我追的人是陆离,你还不告诉我他是你男……”顾此生说不下去,被突然涌上来的情绪堵住了嘴,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她捂着胸口,像是喘息,又像是啜泣。
我又何尝没有想过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在我还没有放开陆离的时候,让陆离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他。
“此生我……”
“我什么我,吴意啊,呵,我早该知道,早该知道,陆离在空间里发的自拍是给你看的吧,那多买的一支冰淇淋,也是给你的,呵呵。”顾此生仰头长笑。
她摇了摇头,“只有我呀,如此可笑,还被蒙在鼓里。哈哈哈,还拉着你陪我去纹身。对对,你还问我会不会后悔,那今天我依然告诉你,我不后悔,后悔的是带你去,让你看我笑话,看我可笑的举动;后悔的是没把你看清,还当你是真心朋友,什么都对你说。你是不是觉得特有意思特喜剧啊!”她摇摇晃晃得有些站不稳,两个室友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也许是没见过这种情况,她们也没有帮谁说话,保持最好的沉默,让我们自己解决。“真是有意思啊,我还以为你是心疼我哭了,现在看出你有多能演了……”
顾此生满脸泪水,头发贴在了脸上,她伸手抹了抹眼泪,看到了手腕上的纹身。
她又忽然冷笑起来,看着手臂冷笑:“对啊,我还刻什么‘陆离’,刻什么‘一生所爱’?”她四下环顾,挣开两个室友的搀扶,径直走到橱窗,拿起玻璃杯,往台上一砸,哗啦一声,我们都是一惊。等我们反应过来,顾此生已经拿着碎片在左手手腕上划了。“我还刻什么陆离!刻什么陆离!”摔碎的玻璃杯又尖又锋利,鲜红不断地流了出来。吓得我和两个室友,冲上去拉开她,看着血淋淋的手腕,我们都吓住了。
顾此生挣扎起来,“你们放开,松手啊,陆离都是她男朋友了,我还刻什么陆离……”两个室友差点拉不住她,我伸手去抢她手里的碎片,血蹭的到处都是。
几番抢夺,我忽然觉得脖子上一凉。顾此生失声尖叫起来,终于手指颤抖着,粘满血的碎片掉在了地上。我看见她放大的瞳孔,两个室友捂上了嘴巴。
是来自远古的声音吗?如此虚幻,悠远……
我抬手抚上空荡荡的脖颈,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间喷涌而出,暖暖的,
像围着陆离送我的灰色围巾。
……
圣诞的那一周,吴意是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度过的。
最终,还是死掉了。
“所有细小的故事情节,都是依靠吴意的日记充满的。”
心理医生叹了口气,“顾此生,这不全是你的的错,尝试着放下吧。”
“放下?”我冷笑起来。
医院手术室门外暗淡无力的灯光,“手术中”三个红色提示灯也让我的人生拉响警报,在医生的一句“我们尽力了,请节哀”之后定义为毁灭;两个朴素的农民扑倒在盖着白布的床边声嘶力竭的哭泣,父亲的咆哮母亲的痛哭,陆离红肿的双眼和喋喋不休地胡言乱语:“小意,你快起来,你不说还没去过电影院吗?这几天上映了一部非常精彩的电影,我们还没来得及去看呢……你起来,我带你去看好不好?”他忽的把头埋到双臂间,哽咽地出声:“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你……”
这些画面无时无刻不在我脑海里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吴意死了,吴意被我杀死了这个可怖的事实。
叫我如何忘记?如何放下?
医生摇了摇头:“对不起,你的自我意识和负罪感太强,我帮不了你,你请回吧。”
我拿起包走了出去,回头看了一眼,记不清看过多少次心理医生了,每次都是无望的结果。
都只是把沉重的故事讲述一遍,加诸自己更深的罪恶感。
深夜的噩梦里,是那个平安夜里的吴意,她白色棉衣上沾染的鲜血,像雪地的朵朵红梅。她微笑着向我招手,转眼又垂下眉目,满脸愧色与悔意:“此生,我对不起你。我是想放开他,我错了,原谅我……”
“不不,吴意,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你……”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她,醒来却只有满脸的泪水。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眼泪模糊了眼前的景物,不该有这明媚的阳光。
我的世界里,应该永远是黑暗、阴冷。罪恶感与悔恨感的荆棘藤蔓在漫天地肆意生长。
那个飘雪的冬天,陆离近乎崩溃,成绩一落千丈。我在吴意的遗物中,寻到一本厚厚的日记,上面记录着和陆离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以及我认识陆离之后,她所有内心痛苦的挣扎。
她自卑且善良,觉得自己配不上陆离,在看出我对陆离的真心之后,不舍且绝望的想要把他推开,推向我。
推向她认为配的上陆离的阳光自信勇敢的我。
自陆离上高三以后,每篇日记结尾都是“陆离,高考加油!”
我把这个本子交给了陆离,因为我相信,这是重新振作他的唯一希望。陆离靠着这本日记,勉强度日。曾经无比优秀的他,只考上了一所二流大学。
而我,在警方调查让学校名誉尽失之后,辍学了。
鉴于是未成年人,免去了牢狱之灾。即使如此,却又如何逃得出心灵的谴责。
我也一度想过轻生,割腕,吞安眠药,都被我妈给拦下来了。她痛哭流涕:“我也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死了叫我怎么活?”
她甚至跑去求陆离劝我。我记得在那个波光粼粼的江边,陆离讥讽地说:“顾此生,你应该活着,活着继续受罪,这是你应得的。”
初夏的阳光那么温暖,他抬头望天,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眼睛却再也明亮不起来。
后来我南下,远离了这个城市。
一面是生活的艰难,一面是内心的煎熬。深夜里唯有失眠和噩梦相伴,让我憔悴不已。
看了很多心理医生,都只是把故事变换角色再讲一遍。
有时候我都在想,如果高一那年,我没有在下课的时候在高三楼外的花坛里捡银杏树叶,也就不会遇上从教学楼出来的陆离。也就不会一念生情,莽莽撞撞地追他,惹出如此多的事端。更不会伤了吴意,破坏了三个家庭。
可是这些事情都发生了,都因我而起,让我和陆离的人生坠入地狱,坠入黑暗,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陆离携带着痛苦,我背负着罪恶,一起走向无法回头的生命极端。
哪怕世界再光怪陆离。
我们都再无意顾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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