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10章
东瀛索赔去
连载05
听到这个问题,山口迟疑了一下,低头想了想,说:“当一个人,成为一部机器上的零部件,他就是机器,不再是人,他没有自由,按个人的思维运转。”
颜宝惠说:“军人,为国家出征打仗,在战场英勇杀敌,无可厚非。但是,作为个人,却可以选择不以作恶方式虐杀敌人、俘虏和平民,可以选择不奸淫妇女。”
山口没有马上回应,他闭目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说:“每个人内心,都有两个声音,一个来自魔鬼,一个来自良心。只有当人安静内省,才能听到来自良心的声音。战争的枪炮声,敌我两军的厮杀声,遮盖来自良心的微弱声音,而只有魔鬼的声音被听见,人里面冒出来的尽都是恶。”
“山口先生,您恨美军吗?”她问。
“对杀死我妻儿的敌人,能不恨吗?看到东京被美军轰炸机扫荡后成为火海和废墟,能不恨吗?看到日本被美军占领,能不恨吗?最小的弟弟,山口尚真海军少尉,被美军潜艇炸死,我恨极了美国人。”山口情绪激动,说了四个“恨”字。
“林太太,我恨美国大兵,过去的三年,我时刻想用当初中国人杀中国土地上的日本军人,那样杀在东京驻扎的美国军人。我心里很矛盾,我在美国宣教士创办的教会医院做事,美国人给我提供了就业机会,但也杀死了我的妻儿。”山口说。
过一会儿,他情绪平复,说:“当我想到,在东京杀几个美国军人,又怎样呢?我的妻儿能复活吗?我知道神不喜悦人心里积蓄怨恨。怨恨透支我很多能量,使我每天在沮丧中,脸都开始变形了。恨三年后,我知道,为了新生活,必须走出恨。但是,我没有饶恕的能力。后来,圣路加医院来一位年轻的美国女护士,她丈夫是美军B-29轰炸机飞行员,在横滨跳伞被俘,被日军虐待致死。当我得知她丈夫的不幸,她选择饶恕把她丈夫折磨死的日本人,还帮助日本战后重建,我被感动。”
“山口先生,您知道,本世纪有两个国家的首都,遭到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轰炸,一个是德国的柏林,一个是日本的东京,这两个城市是挑起世界大战和太平洋战争的地方。我经历过重庆大轰炸,但是柏林和东京大轰炸,与重庆大轰炸不同。柏林和东京大轰炸灾难应算在战争挑起者的账上。轰炸东京的盟军轰炸机飞行员的工作是结束战争的正义之举。”颜宝惠说。
山口听了,沉默不语。
“我在美国留学时,读过Inazo Nitobe(新渡户稻造)用英文写的书Bushido: The Soul of Japan(武士道:日本之魂),山口先生读过这本书吗?”她问。
山口说:“我读过日文版。”
“出身武士家族的新渡户稻造,用田园诗般的英文,拿圣经描述耶稣和圣徒的词汇,比如:courage (勇气),benevolence(仁慈), mercy (怜悯),veracity(正直), sincerity (真诚), loyalty (忠诚),self-control (节制), justice (正义),honor (荣耀)等美好的词汇,用于把暴力、残忍、自私、无爱、不尊重自己和他人生命的武士,美化为欧洲骑士和基督圣徒一般,使武士道精神宛如英雄浪漫曲,博得西方读者对日本的崇敬。作者自称基督徒,但却未指出武士道的致命缺陷—以宗主为中心,而不是以神为中心,没有对神的敬畏,没有对人的宽恕与仁爱。他用圣经语境词汇描述武士道,博得西方读者的好感。”她说。
“我读过日文版《武士道:日本之魂》,我觉得作者并未读懂圣经,圣经是以神为本才能读明白的。以人为本,读圣经就变成读哲学和修身养性书,而与救赎无关。自杀违背圣经十诫第六条‘不可杀人’,作者若是基督徒,不会美化武士剖腹。” 山口说。
“这本书对美国读者并无害处,但四十年前引入日本,这书就开始贻害日本人。”他接着说。
“山口先生,此话怎讲?”她问。
“《武士道:日本之魂》刚在日本面世,就遭到日本学者驳斥,说新渡户稻造没资格写“武士道精神”,因为他本人的日本文化历史知识不充足,书名Bushido这词,十七世纪才首次出现在甲陽軍鑑(こうようぐんかん,The Kōyō Gunkan)一书,日本很少人知道,也很少人用。新渡户稻造的写的英文版《武士道:日本之魂》译成日文在日本出版后,普通日本人才知道这词。此外,武士道精神也非日本之魂,从前只是盛行在武士阶层。想想看,带刀的武士可以合法杀任何他认为对他不敬的下层人,下层人谁愿意接纳使自己受欺凌的价值观呢?一战之后,这本书被日本军方发现有军事训练价值,中日第二次开战前,这本书成了日本推动法西斯战争的发电厂和广播站,日本军方用这本书训练送往中国和太平洋战场的军人,强化他们不怕死且以死为荣的精神。可以说,日本三千多位年轻的kamikaze 1飞行员,还有seppuku(切腹せっぷく,hara kiri )自杀的军人,间接被美化武士道的理论家杀死。”山口说。
“在新渡户稻造笔下,日本武士道精神颇具欧美骑士味,与盟军战俘和沦陷区的中国人领教的武士道,有天堂和地狱之别。我在杭州从被日军凌辱的中国少女老妪身上看到武士道的残暴。”她说。
“林太太,我插一句,您别生气。”山口说。
“山口先生请讲。”她说。
“溯本求源才有真实发现。找日本武士道的起头,就找到中国孔儒和宋明理学,还有中国从印度引进的佛教。日本武士道从中国佛教禅宗吸取教理,武士道也受日本神道教影响。”山口说。
“山口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问。
“我只想让林太太更了解武士道。”山口说。
“武士道的根基,是求己之荣誉。武士锤炼修行,为求己之荣耀。凡以自我为中心做事的人,都会走向无怜悯、无饶恕、无仁慈、无公平、无公义、无人性和无底线的残忍。武士道廉耻心,却没有罪恶感,在乎虚礼、名誉、自义,没有对自由和人格的尊重,对自己主人的忠义,却无视他人生命尊严。武士动辄剖腹,不尊重自己的生命。不尊重自己的生命,也不会尊重别人的生命。武士有自杀和杀人的勇气,没有对神的敬畏和人的尊重。”她说。
山口专注听,喝一口咖啡,说:“新渡户稻造住在英国清教徒建立的美国田园诗般的居所写这本书时,他骨子里过多的是日本武士,不是基督的门徒。否则,他可为武士道精神注入基督的大爱、仁慈、宽恕,最重要的是悔改的心。”
“林太太,您知道,古代日本有语言,没有文字,日文最早源于汉字,文字带来文化,日本文化与中华文化共通之处是没有个人主动认罪、忏悔、悔改。虽有道歉,但道歉与认罪悔改不同。武士道若加入“敬神”“爱人”“悔改”,或许能成日本之魂。”他说。
颜宝惠很惊讶,山口竟想到把基督精神融入武士道,她说:“山口先生,或许您可做这项工作。”
“我不擅长文字。”山口说。
“在我看来,武士道的忠信廉耻与基督精神不矛盾。武士道只是缺乏仁爱与饶恕。林太太,你知道,爱是最妙的道,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与爱的力量抗衡。假如,日本武士道的核心是基督舍己之爱,满洲国现在比日本还发达,日本就能赢得中国乃至亚洲认可,大东亚共荣圈如今已成现实。”山口说。
“不过,现实正好相反。太平洋战争爆发那年,日本有几十位反战的基督教会牧师被日本军方杀害,日本教会受逼迫,军方怎么会认可把基督之爱融入武士道呢?把英文版《武士道:日本之魂》译成日文的矢内原忠雄(Tadao Yanaihara)也受到迫害。”山口说完,叹一口气。
“矢内原忠雄是日本少有的令我敬佩的人。第二次上海事变,就是第二次淞沪战争之前,矢内原忠雄呼吁当权者悔改,他反对日军侵占中国,反对军事扩张。掌权者如果听了进矢内原忠雄的话,战争就避免了,你的未婚夫就不会阵亡了。”山口说完,意识到自己的话触及到她的伤心处,他看到她情绪明显低沉。
山口说到淞沪抗战,使颜宝惠想起徐永道,思绪回到沦陷后的杭州,广爱医院里伤兵难民的惨叫,装满伤兵截肢的竹筐,沪杭线沿途日军的碉堡,被硝烟熏黑残破的民房,上海租界露宿街头的难民,被日军狼狗咬死的志士,香港沦陷后日军的暴行和街面的混乱,她从香港逃到重庆一路的艰辛,重庆遭受日军轰炸的岁月,电影画面般瀑布闪过。
她陷入阴郁,她提醒自己:“灾难已过,日本败了,饶恕他们吧,不能让腹中的孩子尚未出世,就在仇恨的氛围中。”
[1]Kamikaze:Kamikaze (神風 divine wind,spirit wind), 官称 Tokubetsu Kōgekitai (特別攻撃隊, Special Attack Unit), 简称Tokkō Tai (特攻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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