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丘豸
我的少年时代是在那个“十年”中度过的。
那时,每个农村几乎都有从城里下放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记得我刚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全校师生就敲锣打鼓,站排列队到村口迎接过一批。
当时,村上(那时叫大队)还没有建好青年~点,刚来的知识~青年们都被分散安排到农户家中。我家是贫~农成分,父亲是党员,又是生产队的干部,所以也被派来了两个女青年。
其中有一个叫韩如月,长得水灵俊俏,一进门来就脆声声地喊母亲大姨,声音甜美,像银铃似的悦耳好听,其实母亲也不过大她十多岁而已。
我也喊她阿姨,可她摸着我的头,满是和气地说:“小弟弟,错了错了,差辈喽!叫姐姐才对。你就叫我月姐姐吧,好吗?”
我点点头:”好,月亮姐姐!”
我竟随口给多加个”亮”字,月姐姐轻轻地掐了一下我的脸蛋:“是月姐姐,不是月亮姐姐!”
“我就叫你月亮姐姐!”
”小家伙还真挺乖的,好吧,那我就做你的月亮姐姐!”
随后从包里拿出瓜子和糖块给我吃,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月亮姐姐。
那年我八岁。
那个年头,城市相对农村人来说,是及其陌生和神秘的,城里人在农村人眼中是高贵无比的,是要敬而远之而不能亲近的。可是月亮姐姐一来就拉近了和家里人的距离,热情友好地相处在一起,很快就像一家人一样。
有时候,妈妈做点好吃的,都要给月亮姐姐留出一些,月亮姐姐也会把家里寄来的好东西拿出来和我和弟弟分享。
月亮姐姐长得水灵灵的,却朴实善良,为人真诚,一点也没有城里女孩的娇贵之气。
但是,月亮姐姐毕竟从来没有干过那么粗重的农活,下地头一天回来,她白嫩的手上就打了好几个血泡,让人看了心疼。人也累得没了精神,进了屋,就一头扎在炕上爬不起来了。
母亲很是心疼,烧了洗脚水,端在炕沿边儿,让她烫烫脚解解乏。我分明看见月亮姐姐在把脚放进水盆里的时候,眼里有打旋的泪花儿。
月亮姐姐对我很好,没事的时候,就逗我说笑话讲故事,看我写作业。见我喜欢画画,她表现出异常的惊喜,一个劲地夸我聪明有画画天分。
打那以后,月亮姐姐一有空就教我画画,使我的画技突飞猛进。在学校的美术课上,我画的画,惊呆了学校的老师们,都说我有超常的美术天分。可他们那里知道,我家中另有一个教我画画的老师。
那年春节,月亮姐姐放假,说要把我带城里过年,可把我乐坏了。但是妈妈说啥也不同意,为此我哭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月亮姐姐把我哄好的。
过了年,月亮姐姐从家里回来,给我和弟弟们带回了很多糖果不说,还给我带回来好多好多的画画用具,有绘图铅笔、水彩笔、颜料和纸张,还有两本书和一个有些发旧的画夹。我都好好喜欢,一时间,高兴得欢呼雀跃。月亮姐姐告诉我,说这些都是她上学时使用过的。
在月亮姐姐的细心辅导下,我不但学习了素描、色彩,知道了大卫、马赛、美迪奇,还知道了许多农村娃根本没听到过的外国大画家的名字,如罗丹、梵高和毕加索等等。
月亮姐姐虽然叫母亲刘姨,相处得却如同姐妹一样,母亲觉得这个城里的女孩离开了亲人和舒适的城市生活,跑到农村来受苦受累的,真是难为了她 ,就在生活上刻意地关照月亮姐姐。
那年春,月亮姐姐上田里插秧落下了肚子痛的毛病,每个月都要难受几天。母亲从我老姨的公公家里淘弄来一个叫百花红的偏方,由十几种不同花的花瓣组成。母亲费了好大劲儿,才凑齐全,亲手熬好了给月亮姐姐喝,一向爱说爱笑的月亮姐姐因感动而哭得一塌糊涂。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月亮姐姐的病终于好了。就从那时起,她开始喊母亲做了“干妈”,母亲也乐不可支地说:“我生了两个小蛋子,巴不得有个女儿呢!”
后来大队建起了青年点,月亮姐姐搬走了,我难过了好长一段日子。月亮姐姐仍常常来家和母亲聊天,帮母亲做家务,检查我的画。
又一年春节,月亮姐姐过完年从城里回来,一直很不开心,原来他爸爸被打成了you派,下放到了内蒙,月亮姐姐这次回家根本没能见到她的爸爸。
几年后,大多数下乡青年回了城,月亮姐姐却受他父亲的影响,一直也没能拿到回城的指标。其他几个没能回城的青年都很沮丧,月亮姐姐却没有,依旧满脸阳光灿烂,说:“大不了就在这儿找个人家嫁了,我看农村也挺好啊!”
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的班主任调走了,村里把月亮姐姐分派到了学校,接手了我们班。
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我原本就是班长,这下我就更神气了。有月亮姐姐宠着我,我在班里更是耀武扬威,神气十足。
有一回,我和同学打了架,月亮姐姐把我好顿训斥,告诉我做人要谦逊些,不能太张扬跋扈。她的话让我一直记到了现在。
那年暑假,我瞒着母亲,约上几个小伙伴跑到村外的大水塘野浴。狂妄的我在水里展示着并不高超的泳技,结果不慎误入了深水区。我想奋力游出来,却已经筋疲力尽了。我慌了神,身子却越来越沉,伙伴们发现了,惊慌地喊着,四下散去找人。
这时,在不远处的小河边洗衣服的月亮姐姐跑了过来,没半点犹豫就跳进水里,把我推上了岸,自己却陷在淤泥里没能上来。
闻讯赶来的乡亲们,把月亮姐姐救上来了,千呼万唤,月亮姐姐依然闭着眼睛没有回声。我扑在月亮姐姐的身上,嚎啕大哭:“月亮姐姐!月亮姐姐!”可她却永远听不到我的声音了。
我的月亮姐姐就这样真的永远嫁给了远离城市的大山里。
1983年7月,我考上了省城的一所美术院校。毕业后,留在了月亮姐姐曾经生活过的城市里,但我却再也无法寻觅到月亮姐姐那俏丽的身影。
每年回家时,我都要去山脚下月亮姐姐的坟上,烧一些纸钱,以寄托我无尽的思念。每一次,我都会透过泪水,依稀看见月亮姐姐那张俊美而和气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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