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鸡棚看老母鸡孵鸡仔，刚到门口，却碰到一只正准备出来的芦花老母鸡。
它叫了一声咯咯哒，看到我，似乎吃了一惊，突然噤声，脸红红的，很不好意思似的，擦着门框边挤过，飞也似地逃走了。
我本以为它是鸡妈妈呢，这是要去上厕所吗？
进去一看，鸡妈妈正好端端地在鸡窝里卧着呢，两只刚孵出的小鸡仔，叽叽喳喳地吵着，在鸡妈妈的脑袋边动来动去。
目光落到旁边一只破旧的木箱上，里面的烂麦秸上，赫然躺着一枚鸡蛋。
蛋是粉色的，用手摸了摸，热热的。我恍然大悟，原来，刚刚出门的那只母鸡是刚下了一枚蛋啊！
我把鸡蛋抓在手里，摩挲着把玩。在城市生活多年，很久没有收过新下的蛋了。
小时候，特别喜欢收鸡蛋。
光天白日的，一听到母鸡咯咯哒——咯咯哒的声音响起，就慌坏了，兴冲冲地赶去收蛋。
有一回，天气晴好，春日的阳光，透过门前那棵老槐树茂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一枚枚铜钱般大小的光斑。
我妈在地上铺了很大的一张塑料纸，套棉被。
被面是大红色的，上面“开放”着大朵大朵的、衬有绿叶的粉色牡丹，仿佛被染了色的云朵似的。
我妈手带顶针，捏了很大一根针，针孔纫着粗粗的红棉线。
她一针一线，慢悠悠地引着棉被。不时，还将针尖放在头发里摩擦一下。
我坐在那塑料纸的一角，默默地望着我妈穿针引线。看累了，就抬头望一会儿天空形状各异的白云，或者突然叽叽几声，从头顶上方斜飞过、在老槐树上驻足的小鸟。
突然，一声嘹亮的咯咯哒，划破这晌午的寂静。
我一跃而起，高兴地奔去收蛋。
竟然有两枚呢？怎么会有两枚呢？
我好开心，也顾不上去细想原因了，一手抓了一枚，就朝院中跑去。
“妈，你看！”话还没落音呢，脚下猛地绊了一下——跌趴下了。两枚鸡蛋摔了出去，碎得稀巴烂，蛋黄蛋清都被摔平了，跟碎蛋壳一起，乱七八糟地黏在泥土地面上。
我吓坏了，怕我妈揍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没想到，我妈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说哭什么，我又不打你。
听她这样说，我的哭声小了许多，却依然没有停。这下子，不是怕挨打，而是心疼那两个鸡蛋。
在那时的农村，鸡蛋是多么稀罕的食物啊！虽然家家都有下蛋的鸡，却很少有人舍得吃，一般都是留着换钱。
我上初中时，一个集市上的同学，无意中跟我提到——她妈妈每天早晨都会给她煎一只鸡蛋。我听后，觉得她真是太幸福了。
在两种情况下，能吃到鸡蛋。
一种是家里来客人了。取几只，配了自家菜园里的大葱或韭菜，做成一盘金黄色的炒蛋。这时，托了客人的福，可以吃到一筷子、两筷子。尝尝就差不多了，千万别多夹，不然，大人暗暗地拿眼睛直剜你不说，下次，就不让你坐桌了。就那一点菜，你几下子吃完了，客人怎么办？小孩子要有眼色。
还有一种，就是收麦子的季节。酷热难耐，挥着镰刀、汗流浃背地割麦，打麦，晾晒，特别辛苦。这个时候，要吃点好的犒劳一下自己，每天中午，无论大人小孩，都可以分到一只腌得冒黄油的咸蛋。
有一段时期，我爸在村口的砖窑干活。
因为需要就地取土打砖胚，砖窑大多建在远离村庄的田野里，连一片遮阴的地方都没有。
活重，日头又烈。我爸穿着一件发黄的白背心，皮肤晒得黝黑发亮。可能因为常拉沉重的砖胚车，腰也习惯性的佝偻着。其实，那时，他还很年轻呢。
每天早晨，我妈煮面条时，会用沸腾的开水，在一只粗瓷碗里，冲鸡蛋茶给我爸喝，说是可以去热。
我爸边给锅底添柴，边呼呼地吹着那碗滚烫的、直冒热气的鸡蛋茶。边吹，边喝。
喝到最后，碗底上，汪着一团稠稠的鸡蛋花，差不多一整只鸡蛋都在这碗底了。我爸总是把这留给旁边的我。
我一般会推托一下。但他总是说，也就剩那一点了，喝了吧。
我家隔壁，我叫二伯的，在市里工作，农忙时，也会回来帮忙。
二伯总穿一件很有质感、白得耀眼的衬衫，把他那不常见阳光的皮肤衬得更加白皙。他头戴一顶崭新的草帽，腰背挺拔，似乎不是去田地干活，而是去参观似的。
吃饭的点儿，大家都在围沟边，边吃边聊。
二娘端了一只碗过来，走到正蹲着吃饭的二伯旁，忽地一下，将一碗荷包蛋，倒进二伯的碗里。
那些胖鱼一样倾泻而出、白花花的荷包蛋，透出隐隐约约的蛋黄色。我心想，我爸真应该也吃这么一大碗荷包蛋。
可是，我爸——他那凹陷进去的腮帮子里，一鼓一鼓地咀嚼着的只有馍馍，甚至连咸菜都没有。
五月的乡村，日光和煦，清风徐徐。
我抓着一只刚收的新鲜鸡蛋，仰头望一棵长得老高的杏树，又拉近了油桃的枝条，细看它那青涩、饱满的果实。
婆婆说，屋角那只筐子里，还有五、六个蛋呢。我赶紧跑去看，果然是，一小窝，看着好喜人。
她说，每天都能收七八个。我告诉她，鸡蛋很容易放坏的，要及时吃，真是吃不完的话就卖掉。
她说，光吃鸡蛋也烦呐，卖啥呀，又不值钱，你们带一些回去，多余的，就留着看亲戚吧。
我想起不久前，我妈过来，我说鸡蛋给她一些。她说不要，她冰箱里还有一百多个都不知道怎么吃完呢。“你爸现在也怕胆固醇高，不敢多吃了。”她说。
高高兴兴地将鸡蛋全收了，有满满的一小筛子，我端着它，站在院子里傻乐呵。
上空中，飘浮着几大朵美丽的白云。我似乎见过它们，就在我所生活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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