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只知道我曾经写过一篇《桃花源记》,其实那里面多数不是我的本意。如果你足够有心,你会发现,民间其实还流传着很多桃花源的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把桃源村说成是世外桃源,人人皆心向往之;有的则以一种荒诞不经的语气,不经意地道出那些肉食者想要隐瞒的可怕真相。而今天,我要说的故事,则是最不为人知的一个。
我打小就生在桃源村,那里的确是一个风景如画的所在。良田美竹,桃花桑梓,鸡犬相闻,不在话下。桃源村主要有两个大家族,分属于西村和东村。这两村落世代通婚,但都是经过族里长老商讨合议的。因此男女私相授受在这里是有违祖训,要受到严厉责罚的。另外,桃源村因为相对封闭,所以一般人成婚的年纪都比较大,这样才能更好的控制桃源村里的人口。
听说我七岁那年,族里的长老就为我选定了亲事,便是将来要和村西余家刚出生的二姑娘。小的时候我并不在意这些,就感觉两家之间走动更多了而已,因此这件事也并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困扰。
直到我二十五岁那年的花朝节,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花朝节也就是花神节,据说那一天是花神娘娘的生辰。相传花王掌管着人间的生育,因此,刚成年的女子都要在花神节祭拜花神娘娘。村子里年满十八岁的少女会在那天结伴同游,浴桃花溪,赏桃花景,吃桃花酿,最后一起去桃花庵里“抢红”,也就是用五色彩纸带把花神庙的枯枝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哄花神娘娘欢心,好让她保佑自己跟未来夫君长长久久,子女健全。
也是在那一天,我遇见了五儿。
那一天,我追着一只野兔,不经意间就闯到了桃花溪。当我意识到我涉足了花溪的时候,我不禁有些发慌。桃花溪这个地方,一般成年男子是不可以来的,尤其是在桃花节的时候。正如我之前提到过,桃花节这天,好多姑娘都会在这里宽衣沐浴。要知道,在桃源村,最让人不齿的就是私相授受,其次便是窥探春色。
幸好那个时候,浴花溪的姑娘们都已经去了花神庙,不然我一定会被带到祠堂受训,成为族里的败类,使族人蒙羞。
我来不及多想,慌忙地往回赶,不料一转身撞到了同样慌慌张张的五儿。我赶忙施礼致歉并解释道,我只是误入此地的,并非有意窥视,希望姑娘体谅,不要揭发我。
她先是一脸惊魂甫定的样子,倒像是被我吓到了,而后她又变得谨慎起来,一副狐疑神色上前问我,你可曾看到我从哪来吗?
我好生疑惑,不甚了然,回她道,看姑娘这一身湿漉,莫不是从这水里上来的?
她上下打量我,像是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说道,所以你并未瞧见?然后又自顾自地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她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身拍拍我的肩膀,摆出一副仗义的模样,放心吧,我不会告发你的。不过,你也不能说在这里见过我。
我很好奇,问她,你是来这边浴花溪的吗?
她慧黠一笑,瞥了我一眼,你想什么呢?要是我在花溪里洗澡的话,我上来就把你眼睛挖出来,她挥着手在我面前比划着,然后把你丢给族长,让你去磨坊里—拉磨!
我竟吓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她看到我的窘态,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她又蹦又跳地走了好远,回头向我喊道,千万不要跟别人说,你在这里见过我。还有,我叫五儿,我十七了,我明年就长大了。
花神节的第二天,桃花庵张灯结彩,族里开始为新人们筹备婚礼,其中当然就有我。我对这件事向来都是漠不关心的态度,反正跟谁成亲都是族里定的。面对这一切,我感觉不出悲喜,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只是一道工序罢了。
然而,那只是我以为。当真到了这一天,我的心里却开始隐隐的烦躁和不安,甚至莫名的难过。最让我无力的是,我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我的脑海闪过那个姑娘的身影,那个叫五儿的姑娘。我仿佛看到她在桃花溪边,戏着水,唱着歌。我仿佛看到她站在桥身等我。又仿佛听到她在埋怨我,为什么不肯等她,明年她就长大了。
伴随着鼓乐,姑娘们盖着红色的盖头迤迤然地走了过来,我恍然地清醒,不由失笑,笑自己真是太自作多情了。
乐声偃息,族长和长老们主持着婚礼的每一个次序。按照习俗,新郎们一一上前,根据新娘们给出的词句,选出自己的新娘,如果新郎选错,就要甘愿认罚。
我好像是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听不清他们的欢笑。我竟然拼命在人海里寻找,寻找五儿的下落。终于前面的人都依次选完了,轮到了我,也恰好是最后一个,我牵起她的手,慢慢地站到一边。
好,各位新郎都选定了,让我们看看你们选的都对不对,族长带动着大家,欢欣地喊道。
我们内心都很不屑,还有什么稀奇的。我们打小就知道自己的将来要跟谁成亲,还有什么好选的,这盖头说到底不盖也罢了。
前面的人一次的掀开新娘的盖头,似乎都对上了。我撇了撇嘴,心想这盖头盖得着实让人惊喜啊!
我掀开了她的盖头。
我没想到的是,眼中的人让我惊得说不出话,在场的人也是惊的惊,慌的慌,一片混乱。
盖头下的姑娘居然是五儿。难怪我刚刚牵她的手时,她手心冒汗,还不时颤抖,我还以为她紧张或是生病了。
族长暴跳如雷,赶忙上前质问五儿,怎么会是你?!新娘呢!
五儿也吓傻了,站在那里不敢说话,拉着我的袖子,怯懦地往后躲。我一时也没了主意,从来没人敢干这等事,简直太荒唐了。这种事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怕是也没人敢给她求情。
到底怎么回事啊?一个妇人从人群里出来,拉着五儿,急得快哭了,她骂道,你个死丫头,疯够了没有?你快说,到底怎么回事!新娘呢?
族长差点没给气死,他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怒骂道,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你们几个把她给我关起来!
五儿他娘也不敢硬拦,只是拼命跟族长求情,求他看在五儿年幼无知,能轻点责罚她。
族长,这件事应该另有隐情,请您先不要责罚这位小姑娘。等事情水落石出了,再发落也不迟。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然不由自主地上前给五儿求情。
长辈做事,不用你一个小辈指手画脚,你们几个,先把她关到柴房去。等我查清楚真相,再行处置。族长不由分说地指示几个护卫,拉着五儿走了。
族长族长,人找到了。一个护卫从人群中挤了进来,对着族长说道。
原来是五儿的哥哥拐走了余家姑娘。五儿的哥哥对余家姑娘一向用情至深,这一次看她要与我成亲居然闹这么一出,还把五儿也连累了。
他央求五儿冒充余家姑娘来给他拖延时间,说是余家姑娘答应了跟她私奔。五儿是个热心肠,特别意气用事,为了兄长的终身幸福,居然答应了下来。
可事实上,余家姑娘虽也对他有意,但并不愿意跟他走,她深知这种事是村里人最为人所不耻的。最后,因为两人争吵不迭,被护卫发现了。
至于族里如何处理此二人,我并不在场,也不甚关心。我正好赶在众人都聚在花神庙的那时节,溜去一趟柴房看看五儿。我猜她一定害怕极了。
柴房这时候也没人看守,我辗转来到小窗前,喊五儿。
五儿抬头看见我,很快地收起愁容,而后有一脸歉疚,跟我致歉,说不是存心破坏我的婚事的。她说她只是想表示歉意,并不要求我一定原谅她。
我怕她被吓到了,就赶紧安慰她,说没事,反正我也不想娶那姑娘。这样一来反倒算是帮了我的忙了。
她听后破涕为笑,可怜地看着我,真的吗?你可不要哄我,其实……
她说一半不说了,这倒是引起我的好奇,我赶忙追问她。
她含糊其辞,解释道,没什么,我帮我哥,我也是有私心的。我也想去外面的世界,外面可好玩了。虽然听说有好多地方在打仗,但我还是觉得外面好。
我被她说的话吓了一跳。我问她,你怎么知道外面就好?你去过外面吗?
她似有神秘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跟我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花溪边碰面吗?那个时候我刚从外面回来。外面可好玩了,不仅有好看的表演,还有好吃的糖葫芦。
她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村里的规矩,她大概想统统犯一遍。我不禁有点训斥的语气,你疯了?敢遛出去,要是被抓到,可有你受的。
她好像还有点得意,他们抓不到我的。说完好像又有点沮丧,轻叹一声,又补了一句,我这不是已经被抓了么。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倒是很好奇你怎么出去的,村口怕是出不去吧?
她顿时又活泼了起来,说,有一次我不经意间发现花溪边上的小瀑布后面,有一个通往外面的洞口。
我恍然大悟,难怪当时见她的时候,感觉她浑身湿漉漉的。
你快走吧,等会有人要来了。要是被他们发现了,该要罚你了。
想想也是,我只好起身离开。我跟她说,别怕,我会来看你的。
她笑眯眯地点头。
我的婚事因为这事也被耽搁了下来,母亲执意取消了与余家的亲事,尽管罪责不尽在余家。这一回绝,使余家姑娘处境更为窘迫。她有意无意间就被人看作是私奔的淫妇,没人要的弃女。这件小事就像静水投石,无疑打破了村里本来井然的秩序。因为村里的男女婚配都是许多年前就约定下来的。这样一来,好像很多事就乱了套。就连平时从来不说长道短的村民,竟然也开始嚼起了舌根。
当然,对于此事,我无从关心。我在意的是五儿的安危。我在想,族长会如何惩处这对兄妹。
后来我得知五儿被罚在花神庙忏悔三个月,而她的兄长阿四则受了一通鞭笞,削除户籍,流落在村里警示村民,并且任何人不得周济收容。在桃源村有史以来受过这么严厉处罚的人,也只有两个。在他之前,据说还有一个人,因戕害村民,而被杖断小腿,并强行地逐出了村去。
在村里,像他们这样犯了事的人,村民们大多都瞧不起,他们像异类一般受到所有村民白眼,辱骂和孤立。
不过,跟我预料的一般无二,五儿早就把逃出村的出口告诉了阿四。阿四趁人不备,星夜逃出了村去。
五儿在花神庙思过的这些日子,我时常暗中去看望她。她表情冷落,眼神也变得空洞了起来。她坐在那里摆弄着门口的一株九华菊,淡淡的,不出任何声响,仿佛被一下子抽去了往日的灵气,失去了玲珑。我看她那么伤心,也不敢走上前去,只是默默地看一眼就离开了。
往后的日子里,我每天给她送一株菊,各种颜色,不同品类,只要我能找到的,我都给她弄来。她好像真的很喜欢,脸色也开始越来越好。每次看到我送去的仙菊,她的脸上就瞬间明媚了起来。
某一天,我又给她送花的时候,发现门口放了一坛酒,下面还压着一页纸。我打开纸,看到上面写着这样一首诗: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尽,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读罢诗句,不觉莞尔,还真是: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
我没有打搅她,依旧是不动声色地来去。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就这样跟她以菊花换诗,以诗赋换酒,虽见不得面,却心意相通。我越是去见她,就越是想念她。她的影子开始在我的眉间心上盘旋不迭,萦绕不绝。后来某一天,我写下了那篇《闲情赋》。我抄录了一份,像之前送花那样,悄悄地把诗赋放到了她的门口。
第二天,她一如既往地给我一坛酒,另外还有一句诗:往燕无遗影,来雁有余声。
我拿着这句诗,隐隐约约能懂她的心情,却又似乎有些捉摸不透。
还要说到余家姑娘,她因为村民的风言风语,几乎都不敢出门,家里人甚至也开始以她为耻,这让我十分痛心,我想帮她,可是我实在找不到法门。
最后听说她得了失心疯,某天顺着花溪直走而下,溺在水里,自殁了。
我怕是永远都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到这步田地。被关押的关押,被流放的流放,还有居然选择了自我了结。
后来的夜里,我时常做一个梦,梦见一个女孩,坐在花溪的石头上面,抽泣着。她浑身湿透了,看不清脸,像是余家姑娘,也像是柳家五儿。我走近的时候,她也不抬头,依旧在那抽泣,喃喃自语道,我不想死,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你们都那么残忍?
我吓得一身冷汗,从梦里惊醒过来。虽然是梦,但是很逼真,我醒来以后并不是惧怕,而是椎心般伤痛。比这个更可怕的是,我每天都会重复相似的梦境,可即便我知道这是梦,中途我也无法醒来。我只好在梦里挣扎,痛苦。
我一天天崩溃了。我受不了这种折磨,我要离开这里。
那天夜里,我坐到花神庙的门口,不想竟安然地睡了一觉。未到四更时分,五儿打开了门,意外地与我碰了面。
你怎么歇在这里?她小心而关切地问我,像昨日我们刚刚见过,也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
我睡眼惺忪地玩望着她。我倍感诧异,问道,半夜三更,你怎么出来了?
她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在叫我,我就出来看看,没想到你真在这里。
我很开心,她梦到了我。但是,我突然又感到无比落寞,我说,五儿,你把出去的路口告诉我吧,我要出去,这里我留不下去了。
她竟丝毫没有讶异,只是轻叹一声,说道,我就知道你早晚要离开这里,我读过你写的诗,我知道你不应该被局限这方小的天地,这个小小的村庄。我去过外面,我知道那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趁天还没亮,我带你去吧!
跟我一起走吧!依你的天性,这里同样也不适合你。
她摇摇头,不肯走。她说,我还不能走,等以后,等以后再说吧。
我没有再劝说她,我知道她是倔强的姑娘。逃出村去本也是个冒险的事,我也不想让她受到太多连累。
她把洞口的位置告诉了我,然后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看到她满目热泪,不禁心如刀割。
要不,你还是跟我走吧?
她忍着眼泪,摇了摇头。我便不再多劝,跟她道别以后,我转身走向那个洞口。我心里深知,踏出这片土地,想再回来,怕是无望了。
那我以后该去哪里找你?她在后面问道,小心翼翼的样子真是让人不舍。
我那强忍的不舍,又被她勾了出来,但我始终要离开。
我回头抱住了她,小心的安慰道,等我出去以后,我会在这方圆几里最高的山下,盖几间茅屋。我会在茅屋前种上五棵柳树,在门口摆上你爱的九华菊。如果有一天,你找到那里,你就能知道,我在等你。
她哭泣着,拼命的点头。我松开了手,我知道再不走可能就走不了了,更有可能牵累到她。所以,便心下一横,转身去往水幕后的洞口。
我听到身后传来五儿的声音,是我写给她的那首《闲情赋》: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我在内心暗暗喊道,五儿,我一定会等你的。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流年不居,岁月须臾。转眼间,我误入尘网,竟有三十余年。后来的我居于南山之下,种豆采菊,餐花饮露,固执地等着一个人。我知道她永远都不可能赴约,但是我愿意等下去。我的余生有多长,我就等多久。
我不后悔出来,当然也不庆幸出来。人活过一世才明白一个道理,你能够拥有的东西,永远都不合你意,而那些你无法拥有的,你总是心心念念。人常说,知足常乐,然而也许我们从不知足,才是生活全部的真相。人活着,总要有些念想,就算这些念想都是妄想,又有无妨?
还记得我当时逃了出来,唯一的感觉就是无所适从。我更名换姓,一步一步的,居然也做起官来。这一路走来,我做祭酒,当参军,任县令。我以为这些东西会让曾经一无所有的我,变得快活,变得逍遥。可事与愿违,这些东西只会让我活得越来越沉重,像一个枷锁,压得我无法前行。我为了生活,为了五斗米,在那些显贵面前折腰,这种感觉简直比杀我还让我痛苦不堪。
我从不愿意跟人提起,我出仕这些年的经历,尤其是那件事。世人都传言桃花源里人间胜境,美不胜收。南阳的刘子骥是我的故交,他偶然间听到了坊间的这段说辞,便心向往之,想着去游历一番,甚至想居住在那里。我百般阻挠他,不让他去,他大为不悦,几乎要与我割袍断义。后来,他见我闪烁其词便起了疑心,不断追问我。我不得以把那段经历告诉了他,他吓得一宿无话。后来竟因此大病一场,不久后就离世了。
每当我想起那件事,我便悲痛不已,自责又难过,愤怒又无助。那恐怕会是我余生都睡不醒的噩梦,是我永远都无法治愈的心伤。
事情要从武陵郡太守宴请宾客说起,那天我恰巧也位在其中。那天席上有一道清蒸鱼,众人食毕无不赞叹,但即便席上显贵众多,却没有人食过此鱼。太守大惊,问左右,这鱼从何而来,为何席间竟无人识得。
左右侍从面面相觑,无人能回答。
但是,我知道这鱼的来历,但我绝不会透露它的来路。不知为何,我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当时,我没曾想,一条鱼竟引发了滔天的祸事。
那时节,外面忽有仆人来报,说道,有一个渔夫在外面求见。
太守和众宾客相视大笑,说道,不见,他莫不是也想进来尝个鲜。
仆从不去,低头回道,那来人说桌上的鱼正是他所捕的。他不仅能献上山野奇珍,他还知道那个地方有无数好物,希望能前来呈献。
我莫名地开始发汗,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既如此,传他进来,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厚礼给我。太守挥挥手,示意属下去传。
那人低着头,一路匍匐而进。
你这是要给太守大人进献咸鱼吗?有人在一旁打趣道。
那人始终低着头,说道,岂敢岂敢,太守大人,小的深知近些年兵燹连天,仓廪不足,朝廷要郡里缴纳的赋税繁重,这使大人您十分作难。粮草是没有妙法,但是饷银,小的这里倒是有条门路。
听到说财宝,太守两眼放光,众人也都屏息凝神,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态。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而且我官阶低微,也不便插话。
太守急不可耐,忙说道,你快快道来。
那人依旧伏倒在地,侃侃说道,先祖父和一众人曾给秦始皇修建皇陵,建筑兵马俑。不曾想,暴秦惨无人道,要拿我先祖众人用作人殉。这个机密幸得被我先祖知晓,他便与众人事先挖通了一条密道,最后逃了出来。当时出于愤怒,众人带走了很多秦始皇的陪葬物品。这些东西现在就埋在现在他们隐居的村子里。
太守激动不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果有此事?你抬起头来。
那人缓缓抬头。我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没错,就是他,阿四。我早就知道是他,当我吃到那条鱼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那种鱼是花溪里特有的鱼,名叫戏柳,村里只有大型祭祀的时候才会用到。
我知道事情不妙,便劝太守大人,说这种人的话不能信,都是胡言乱语,想是平时活得不如意,想来您这哗众取宠。
太守哪里肯听,他显然是听信了。他要带人去抢回这些宝藏。
人生若寄,憔悴有时。贞脆由人,祸福无门。
我作为一介小官,无力行劝。桃花源离武陵郡的距离并不近,想要通风报信,时间怕是也来及。更何况,村里的那些人也不一定会信。或许连我,他们都未必肯相认。
我回头瞥了一眼阿四,看见他被疤痕覆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诡计得逞的窃喜。
太守差人着手准备,次日就要赶赴桃花源。
我实在束手无策,万般无奈之下也只能先派人前去送信。
次日,太守带上他的亲信和甲士,骑马推车,浩浩荡荡地赶往桃花源。我在心中默默祈祷,我的亲信能够提前一步把消息送到。那里不仅有村民,还有我的家人,还有五儿。
很快,大队人马穿过一片原始密林。在一块空地上,太守着人除去地上厚厚的落叶。果然,士兵们很快找到了那口枯井。太守也一早派人从花溪边上的密道进了村子,他们里应外合,打开这个井盖,简直易如反掌。
村子的门十分坚固,因此需要从里面打开。因为门内摆着一座兵马俑,所以找起来很容易。拂晓时分,村里根本没有人戒备,所以他们毫无阻碍地进了村庄。
我最后一点希望就是村民们已经接到了我的报信,然后已经隐匿了起来。但我也明白,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
村子里只有蟋蟀和夜莺在叫唤,显得格外安谧。我正想找个借口去通风报信,太守把我拦住了,看来他已然知道了我的底细。阿四这个天杀的蠢货,为了一己私仇,他不知道他犯了多大的过错。
村民们兴许是觉察到了村子里的异动,于是纷纷掌起了灯,拿着刀棒和农具接连走出屋子。东西村的人不一会就聚集了起来。
太守歪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仍旧是那副看客的姿态。
主簿上前发话了,依然是他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他对着村民们喊道,风闻贵村留有亡秦遗珍,望诸位呈与太守,以备军用之资,太守大人高山景行,定不加刀斧,相安无事;如若不从……
不等主簿说完,众人就怒了,一根棍子飞将过来,险些砸到主簿。
族长大骂道,强盗恶贼,我等已逃至深山里,你们依旧不依不饶。莫说是我们没有珍奇珠宝,哪怕是有,也必不想送,助纣为虐!
太守不屑地站了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天渐渐亮了起来,朝霞腾起,山清水秀,屋舍俨然,桃李芳菲,远处时不时还有一两声鸡鸣,果真是一番人间奇境。
还真是良辰美景啊,这要给糟蹋了,还真是暴殄天物啊!
太守说完这,扬手一挥,身后的士兵射出一支箭来,直中族长,只见他应声倒下。众人惊慌,更是怒不可遏。
有一村民抄起刀便冲将上来,厉声怒骂道,我杀了你个狗官!
不想话音未落,就被太守后面窜出来的护卫砍了个身首异处。众人瞬间惊得面目煞白,不敢多言。我也没有见过这样杀人的场景,也是吓得说不出话来。
元亮啊,这就是你说的民风淳朴?怎么个个的都上来都要杀我!既然这样,我就来看看你们到底多淳朴。
太守喊道,这样吧,如果你们能经受我的考验,我绝不为难你们,立刻带人离开此地,但如果有人不服从,他就是你们的下场,如何?
众人看着地上的尸体,敢怒不敢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谁也不先出头,顺从一些,哪怕是死也能落个全尸。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我的爹娘,也没见到五儿。村民们好像以为是我出卖了他们,都用恶狠狠地眼神看着我。
太守说,现在我这里有一些面具和一些衣服,你们穿上以后,彼此之间很难认出来。如果你们以这种方式生存半个月都能相安无事,那我们今后绝对井水不犯河水。不过如果在这期间,谁摘下面具,那下场跟他们也是一样。还有一点,我的这些东西并不够你们这么多人的,所以,你们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来争夺。若是到了午时还有人没得到面具,同样得死。
我跪求太守道,恳请大人饶恕他们吧,我前去和他们商议一下,若此地果真有宝藏,我定让他们拱手呈献给您。
太守看了我一眼说,元亮啊,你是否想跟他们一起玩?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并不完全是因为害怕。若我真的加入进去,我便完全没有办法帮助他们了,可若是我不参与,说不定还能另寻良策。
起初的时候,村民们根本没人听从。这里的人都是善良而淳朴的,我想他们是绝对会轻易把对同伴下毒手的。但是,他们如果不自相残杀,一样会被太守处决。这里的村民世代安逸,早就忘了压迫和反抗,况且,他们反抗也不过是飞蛾扑火。
直到第一个胆小的人,把手里的刀砍向了他身边的同伴,一切可怖的故事便真正地开始了。我知道他害怕极了,他砍完人之后哭着向密林跑去。他身边的那些同伴个个怒不可遏,纷纷追了上去。
密林里放了很多面具和衣服,他们要在午时之前的争抢到。
我不知道密林里发生了什么,但是我能想象到。远处一阵阵凄厉的惨叫,我知道又有人被袭击了。我们本是亲人,好友,邻居,但这个时候竟然有人为了保命,向他们举起屠刀。
午时来的好慢,日头像是难过得爬不上来。密林里依旧是惨叫连绵,一具具尸体被抬将出来。每次我都忍住恐惧,去看一看里面有没有我的爹娘和五儿。虽然这些人也曾是我至亲至爱,但我发现不是我的爹娘和五儿,我的内心有种罪恶的庆幸。
午时还没到,太守像是等得不耐烦了,他吩咐一队人进了密林,把尚未拿到面具衣服的人统统处死。
太守大人,时间还没到,求您再等等吧!我斗胆上前劝道。我甚至不知道,这样的劝说意义何在,我仿佛早知道结局会什么模样。
我来听你指挥?太守根本不屑理我,仍旧让手下士兵进了密林。
我也恨自己懦弱无用,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却无能为力。
不一会,那一队人回来复命,说一切已处理妥当。
太守眯着眼瞥了一下,手一挥,随从从后面拉来了一个面具人,身上穿着鲜艳的红衣,特别惹人注目。我猜那个一定是阿四。他现在有点瘫软在地的样子,我想大概这一切也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了吧。
元亮,你不是一直求情吗,你不是想跟这帮草民“生同袍,死同穴”么?来人啊,拿一套衣服来,让我们陶大人也穿上。
太守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一种轻描淡写地笑。我支支吾吾,不敢不从。
我和阿四穿的衣物一模一样,都特别鲜艳,却与众人不同。大概这是奸细的标志,我一定要换了这身衣服,才不至于被他们杀。
密林里一片死寂,看不到人,即便在四周,他们也不敢轻易说话。早上的那场争夺屠杀,让这些人分崩离析,谁也不知道谁是家人,谁是仇人,没人敢暴露身份。
密林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脚踩落叶的声响和乌鸦的叫声。
我在密林里小心翼翼地走着,感觉身后有人跟着,吓得我拔腿就跑。一路上又跑又躲,边躲边跑。
很快天黑了。
那些穿着白衣,带着各种面具的人,虽然各怀心事,但依旧可以围着火堆,因为他们无从分辨身边的人是亲是友。
又或许,他们首先想解决的是我跟阿四。
他们坐在篝火前,像是在哭泣,却又怕被认出来,没人敢出声。
我躲在树后面,安然地躲过一夜。
其实只要大家互相信任,不要互相伤害,和气地度过这半个月也并不困难。可是,最难猜测的就是人心,更何况此刻还带上了面具。
我不想杀人,也不想被杀,所以我就只能躲,只能跑。
密林里的人一天天在减少,死于搬弄是非,死于嫉妒,死于猜忌,死于欲望。
有的人在那一天的早上,家里的人就都死了。他也许觉得绝望,觉得不公平,于是就在人群里挑弄是非。
有的因为本能的欲望,竟然做起了通奸或奸淫的事。他们甚至不知道对方是谁,也许是亲人,也许是仇人。
有些人以为换了面具,就可以避免仇人,没想到却被对方的仇人误杀。
还有些人为了自保,不惜杀害靠近自己的人,哪怕这个人可能是他的至亲骨肉。
弑父杀母,兄弟阋墙,十恶不赦的罪愆,每天都在这里悉数呈现。
当然,还有的时候,这些事就是阿四干的,但是那些人不知道,他们把这笔账大多都算到了我的头上。
小小的密林里,短短数日,我仿佛偷窥到了这个世间最离奇的部分。前一刻是世外桃源,顷刻间又成了人间地狱。
小半个月过去了,密林里已经看不到几个人了。我也好久没看见阿四了,我想他可能已经被村民们暗地里处决了,这也是他咎由自取吧。
半个月的时间刚好到了,我没想到我能熬到今天,我见过了太多的丑恶,生死和杀戮。我虽然不愿赴死,但生命对我还说着实冗长而多余,活下去像是一个麻木的动作。
我大概是被最后两个穿白衣的人一路追着,一路追到密林的尽头。
密林的尽头,是一棵长了几百年的大树,前面再没有路了。
早知道我就换一件白衣了,我暗自后悔。实在没有应对之策,我只好转身跟他们硬拼。
当我抽出刀的那一刻,没想到其中一个白衣人竟拔刀杀了另一位。
我一时间都慌了手脚。
那个人躺在地上,浑身颤抖,用极细弱的声音说道,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
我再看我眼前的这位,她缓缓地接下面具,泪流满面。
是五儿,果然是五儿。
我的内心像刮过一场风暴,陷入一种癫狂的欢喜之中。我不知道居然还能再见到她,只不过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和地点。
一支箭飞了过来,射在了五儿的后心。她看着我,缓缓地倒了下去,我飞身过去,一把将她抓住。
她吃力地笑笑,轻声说道,我认得你,你弄成什么样,我都认得你。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想要摘下拿天杀的面具。
不要摘,他们不让摘的,我大概知道,他们最多让一个人活。你摘下来,我就白死了。
她虚弱地笑笑,眼角含泪。
是我哥对不起,对不起大家!我我我……把他杀了,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
她哭得那么伤心,我这才反应过来,阿四早就混到他们当中了。
我紧紧地抱着她,安慰她。
我要走了,前面好黑好黑,不知道路远不远,我怕我走错路就找不到你了。
我紧忙安抚她道,没关系的,我们说好了的,我在最高的山下盖上茅屋,然后在屋前种上五棵柳树……
她欣慰地笑了,像极了在花溪边上初见她时的模样。她握着我的那只手,渐渐失去了力量。我看到她双目微闭,像是一个睡着了的孩子。
……我还会在门前摆上你喜欢的九华菊,那样你就可以看见,就不会迷路了。
我抱着她走出密林,发现太守早已经找到宝藏离开了,剩下的只不过几个守卫而已。
我抱着五儿路过花溪,花溪的水都变了颜色。我仿佛看到她噘着嘴站在河边,像你怪罪那些人弄脏了溪水。
五儿就像花神娘娘派来的仙子,现在她要回去罢了。我把她安葬在花神庙,希望她能保佑这里的桃花,明年还能重开。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出于各种顾虑,我不仍旧不敢得罪那些人,因此只好用春秋笔法完成了那篇《桃花源记》,可怜世人皆不懂我。
我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我无法再为这五斗米而屈身事贼。回来以后,我便辞去了澎湖县令的官职,虽然才做了八十余天,但是天天度日如年。从那以后,我在南山下过起了隐居的生活,我在那里种了柳树,种了菊花,我在那里等一个人回来。
我是桃源的流民,也是唯一的遗民。后来我改名陶渊明。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