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家和我家是邻居,村长家的儿子名唤“小癩子”,只因他打小体弱多病,村长夫妻便给他起了这个名字,说是好养活。但大家喊着喊着,“小癩子”变成了“小赖子”。
小赖子打小就不招村里孩子们的喜欢,原因多半是来自他那首自编自唱的打油诗:
我叫小赖子
村长家的大公子
整个村子我最大
不信你就问我爸
我想欺负谁
那就欺负谁
你若不服气
我踩你就像踩蚂蚁
孩子们为了不被欺负,躲着他;大人们为了不得罪村长,也劝着孩子躲着他。久而久之,小赖子成了一个被孤立的小霸王,这个小霸王却从不惧怕别人的排挤,还偏偏喜欢往人堆里扎。
然而小赖子对我是有点惧怕的,原因我也说不出来。如果非要找出一两个原因的话:第一,我性子刚烈,从不惧怕小赖子的任何威胁,甚至时常在孩子们面前,让他出尽洋相;第二,我是他邻居,村子里的孩子除了我,基本没人敢跟他玩,他可能会担心失去我这个唯一的朋友。
小赖子和我同龄,他整日里穿着讲究,身上的衣服干净、整洁自不必说,那衣服还总是崭新崭新的,我们都非常羡慕他,有时候说是嫉妒也不为过。小赖子长相奇特:他浓密的眉毛下方,是双又小又圆的鼠眼睛,还算坚挺的鼻子下,是两瓣刻薄、翻卷的嘴唇,硕大的门牙不自然的往外翘起,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怪异,怪是怪异,但却像极了他父亲。小赖子的自知之明,远远赶不上他膨胀的自豪感,一副泼皮耍赖相,整日里闲来荡去,东扭扭脖子,西瞥瞥眼;最令人不悦的是,他每日手里、口袋里都装满了好吃的零食,在孩子们面前炫耀一番之后,就自顾自地吃个不停,馋得孩子们个个直往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咽着口水,回家还不免跟大人们搅缠上半天。
村长家里,整日人来人往,有人送肉,有人送酒,有人送水果,有人送零食,而且每个送礼者的脸上,都堆满了谄媚的笑,好一番热闹,真可谓门庭若市,这就解释了小赖子的自豪感出自何处,也解释了他身上每天都有那么多零食的原因。我经常会听到大人们背地里议论,村长家的富,是建立在我们穷人的穷苦上的。我虽不理解这话,但却知道村长不是好人,他的儿子也不是好人,正如一堆破铜烂铁,永远不可能滋长出美丽的珍珠来一样。
有一次我和张娃子在路边玩踢石子游戏,妹妹三妞则在一旁观看。张娃子是村里王大婶的儿子,他平日里言语不多,但长相俊气,为人仗义。玩到尽兴处,小赖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他提高嗓门,举着握着一颗糖的手,摆出了一副狗仗人势的皇协军模样:
“谁能将我脚边的这枚石子,踢到对面的小河里,我手里的这颗糖就归谁。"
“小赖子,你可要说话算数,我们如果真能把那枚石子踢到河里,你可不能耍赖……”望着他手里的糖,我来了劲。
“当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拍着胸脯,以表诚信。
小赖子个头偏高,身体强壮,他拼命地护着脚下的石子,几番努力,我和张娃子都没有成功。小赖子只顾着对付眼前的我和张娃子,却不料身后的三妞“砰!”的一声,准确地把那枚石子踢进了河里,河面溅起很高的浪花。
“不算不算,她踢地不算!”他果然耍起了赖。
小赖子迅速剥开手里的糖纸,“啪!”地一声,将那颗糖捂进了嘴里。
我极度愤怒,立刻冲上前去,撬开了他的嘴,快速将那颗糖扣了出来,随即扔进了那条小河,那颗糖也随着那枚石子安静地沉入了河底。此时,张娃子也从地上捡起了一枚石子,那石子不偏不倚,刚好砸中了小赖子紧闭着的双唇——那双唇正欲抽搐着哭泣。于是,两根红红的香肠迅速在他嘴上蔓延开,那窘迫相,看得令人发笑,我们都有种为民除害的成就感。也许,张娃子和我一样,早就想揍一顿这个可恶的小恶棍了。
当天晚上,村长把我父母和张娃子父母喊到了他家,要求我们两家孩子向他儿子道歉,并赔偿他儿子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我没有被父母拉去道歉,因为他们也觉得我没有做错。只是母亲回到家,取出了她攒了许久的十几元钱,全都给村长家送了过去。我哭着埋怨母亲,并大声喊道:“我恨小赖子!我永远都不会再和他玩!”
母亲安慰我说:“二丫,你可以不和他玩,可以远离他;但是别恨他,那样你会很累,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不该小小年纪心中就装满了恨。”母亲的话像一剂解药,舒缓了我仇恨的情绪,但原谅小赖子,我还是做不到。
此后半年,我都没理会小赖子。
有一次,母亲生病,在床上躺卧了半个月,家里缺油少盐,眼看着就要揭不开锅,更别提母亲的医药费了。父亲东拼西凑,借了为数不多的几元钱,暂缓了一家人的燃眉之急。
此后几次,我看到小赖子站在我家窗外,隔着窗户纸努力地往里瞅,但当我走近时,他就“刷!”地一声跑开了。我被他几次无端的骚扰惹恼了。当他再次站在窗外偷窥时,我便设法“擒”住了他,还没等我开口,小赖子先说了话:
“我知道你家里缺钱!”
“你偷听我们说话?”我捏着他的耳朵。
“没有,没有!我前几天,无意中听到我爸妈的谈话,才知道你爸去我家借钱了。”
那天,我听我妈说:“家里明明有钱,你非骗人家说没有,二丫妈妈病了那么久,家里又穷得上顿不接下顿,一家人看着也怪可怜的,就借给他们二十块块钱吧!”
我爸说:“借借借!你个蠢女人,妇人之见!就他家那穷样,借出去的钱何年何月能还上,还不等于打了水漂?”
小赖子向我原原本本复述了他父母的话,然后撅着他那本就翘起的嘴,略显委屈。紧接着,他讨好似地看着我说:“我家里有钱,今天趁爸妈下地干活,我翻出爸爸装钱的盒子数了数,总共有七百八十元,我拿出了八十元,应该不会被他们发现的。”说完,他把钱塞到我手里,转身就跑了。
当他晚上,我正在犹豫着,要不要把钱拿出来交给母亲时,就听到村长家传来了小赖子的嚎啕声,村长夫妇关起院门,把小赖子结结实实地一顿暴打。我知道小赖子偷钱的事暴露了。便把八十元的来历,告诉了父母,母亲感叹道:“小赖子这孩子,本性不坏,只是生错了环境,投错了胎!”
父亲握着八十元钱,敲响了村长家的门。父亲把八十元钱递到了村长手里,并替小赖子求了情:“孩子贪玩,不要再打了,这个孩子心地善良,他的行为让我们一家人都很感动!”
村长瞬间涨红了脸,说话也变得不利索了:“这,这,这……,这钱本来就打算借给你的嘛……,不管怎么说,我是一村之长,见不得你们吃苦着急,我今天特意去了孩子大姨家,帮你借了八十元钱,谁知道转眼不见了,这不有点着急嘛,怕耽误了嫂子看病!”
父亲已经习惯了村长的嘴脸,并没有当场揭穿他,他选择了顺承村长的“美意”。
两年以后,村长被举报严重贪污公款,上面的人,来村里调查了几天,之后村长便被撤了职,罚了款;村长的家也不复当年的家,当年有多热闹,如今就有多冷清,只是几年以来,大家习惯称呼他为村长,一时难以改口。
当然,小赖子也不复从前,他整日里垂头低眉,完全脱去了曾经的嚣张跋扈,他开始变得沉默,开始变得爱发呆。一切都变了,但唯一不变的,是村里的孩子对他一贯的排斥。
不能做官,村长改做了商人,几个月后,他成了地地道道的卖猪肉的屠夫。
卖猪肉卖出了甜头,村长便鼓励小赖子跟着他一起卖猪肉,他整天给小赖子灌输“读书没出息,读书不如做生意”的观念。于是,当小赖子本该和同龄孩子一起上学读书的年纪,却被他父亲困在了家里,做起了猪肉生意。
村长家的猪肉生意一做就是三年,随着生意越来越好,钱越赚越多,村长的野心也变大了。他开始张罗着建养猪场,扩大养殖,走生产、加工一条龙的模式。不得不说,村长是个生意能手,也是个养殖能手,一百多头猪,在村长所谓的科学饲养下,很快便到了出栏期。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眼看着一百多头猪即将会带来巨大的收益,村长家的猪突然遭遇了猪瘟,一百多头猪,几天之内,死得所剩无几。很快,村子里便传遍了:“村长家卖的都是死猪肉,不能买,吃了以后会感染猪瘟。”传来传去,到最后,就连那几头好猪也卖不出去了。杀好的猪肉不经放,放着放着,好猪肉变成了臭猪肉。
小赖子劝阻村长不能卖臭肉,然而村长却挣钱挣黑了心,愣是强辩道:
“村里人吃肉少,有点变质谁能吃得出来?”
“即便是这样,我们也不能亏了自己的良心”相比于几年前,小赖子似乎悟出了更多做人的道理。
那天,村里的庄二奶奶去村长家买肉,庄二奶奶是个眼不明、耳不聪的老人,因膝下无儿无女,她对村里的每个孩子都很好,小赖子也颇为喜欢她。所以,当村长拿起刀,正准备给庄二奶奶剁肉时,小赖子极力阻挠。一块肉,你挣来,我抢去,争抢之中,村长一刀下去,那刀竟然死死砍在了小赖子极速伸出的右手手腕上,瞬间,小赖子的那只右手,飞出肉案,妥妥地落在了满是灰尘的土地上。很快,小赖子也伴着惨叫声,同那手一起,倒在了地面上。村长老婆见状,一边破声大哭,一边对着村长又踢又打“都是你造的孽,都是你造的孽!”
后来,小赖子因为伤口感染,整个右臂都被截了肢。从此,独臂小赖子,整日光着脚丫,盘坐在门前的石磨板上,目光呆滞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时发出痴傻的笑声……
有人说:“小赖子是被村长那一刀吓坏了” ;有人说:“村长前半生行的恶,报应在自己儿子身上了”;还有人说,小赖子是正义的使者,村长是魔鬼的化身,只有变得痴傻,才能让他真正地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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