谓平生之学,冷斋陋室,聊以自娱。然后,弃卷呼呼大睡。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里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升旅葵。
舂谷持做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向东看,泪落沾我衣。
古诗词当如何读?我这里有不同的解法。
寻常语文教育,先是字词释义,再次是背景思想,往往落之功利,失之无趣。于我看来,这些应当暂且抛去,只将手头这诗读上几遍,吟咏之,复诵之,感其气脉,味其神韵,不消多时,你心中自然有一个轮廓。这诗的轮廓,印在你的脑中,便像是饮酒后的微醺,似有非有,说不上来,却又对这诗喜爱无比。
我这里是有确凿的考据的。中国之诗歌,起于远古巫祝之歌舞,其时周礼诞生之前,理性思维尚未开化,原始思维大行其道。何谓原始思维呢?曰:混沌;那什么又是混沌呢,曰心曰性曰灵,都可以。贯穿整个中国古诗词史,实则皆以此为道。
所以读古诗词,最好的读法,便是以灵通灵,以心比心,反复吟咏歌诵,使自己化身远古巫祝,围着篝火跳跃舞蹈。
今日不妨以《十五从军征》为例,以应所想。
《十五从军征》出自《乐府诗集·横吹曲辞·梁鼓角横吹曲》,作者姓名已佚,诗中无一难字。初读之,不过是少兵老归,见物是人非,潸然泪下;又读之,觉诗中事物,扑面而来,君家冢,中庭谷,井上葵,惶惶凄然,莫过于此,虽然是寻常视野所及,不着悲恸之言,却使人不由哀沉;再读之,便觉此身是彼身,转入诗境,化身作者。
你看,我这里有一“三读法”,并非确指三次。而是读一首诗,必要有知其事,感其情,入其境三重,方才能领悟其中奥妙。
不妨看:我少小离家,历六十载战火,负伤累累,无数月圆之夜,都是酒入愁肠,唯一信念便是归乡。多少战友魂归沙场,唯独我,发须尽白,熬到胜利,返乡途中,一面想象重逢,与爹娘亲友欢聚之景象;一面又有所担忧家中之变故;所以偶遇同乡,连忙打听家中境况。得知家中早已破败,亲友早已离世,只剩下累累坟冢。战场见惯生死,我不过怔住脚步,抬眼看眼前光景,物是人非,荒凉破败,当年家中融融之景已化作泡影。一人收拾妥当,用野谷捣了壳做饭,采些葵叶做汤,破败的小屋重新燃起炊烟,饭菜皆熟,可我又能和谁一起吃呢?我缓缓出门,抬眼东望,见到儿时的小道早已被荆棘荒草布满,眼前似乎有浮现出当年的场景,泪水早已模糊。
(以上不同于翻译,而且只是简单想象。若真要作,这诗完全可以做一部十万言的小说呢。)
然而,以上只是第一步罢了。
据我所看,古诗词去今久矣,世殊事异,情同此理。以古人情怀,化我所用,才是正解。
但我这也是有所考据的,中国古人读诗歌素来有这样的传统。《诗经》三百首,精美绝妙,不也被后世解读为“成教化,厚人伦”吗?这是素来的实用主义观点。
还记得开头我说的要撇开一切背景思想吗?此处正有妙用。三重读法之后,不妨断章取义,为我所用。
《十五从军征》不过是个体承受周遭之变的感喟罢了。如今时代,背井离乡者不在少数,多少年打拼后,回归乡里,往往也有今昔巨变之叹。譬如上次我回家路过老宅,四周荒草深深,鸟雀啾啾,真有“中庭生旅谷,井上升旅葵”之状。至于“出门向东看,泪落沾我衣”,倒是没有,毕竟这诗境过于哀沉,我目前还没有实在的好法子,想到更多的应用场景。
冷斋评此诗:情怀郁滞,难着悲恸之语;观诸景物,尽是伤心之色。所以东向沾衣,不知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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