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贾正景，是在新员工欢迎会上。那时候，我对这个人并没有太过在意。有哪个男人的目光不是落在漂亮的妹子身上呢？毕竟，当时可是盛夏六月啊，放眼望去，都是白花花的大腿，可带劲了。
不过因为他就坐我对面，低头不见抬头见，自然，也就对那张瘦削的脸有了那么一点印象。
大概是因为旁边坐着一个大人物吧，他坐得十分端正，微微缩着身子，显得谦恭、拘谨，甚至有些生怯。
整个饭局，他几乎没有说过话。这么说可能不太妥当，应该说，他没有主动说过话。一桌子人，大家轮流自我介绍，谁还能不说点什么呢？
“大家好，我叫贾正景。毕业于N校，很高兴认识大家。”
他挠了挠头，嘿嘿笑了。我也差点笑出声来。
贾正景，假正经？听到这个名字，我嘴里的一口啤酒真是差点没喷出来。这名字，真是太有意思了，过耳不忘。
坐一桌的，就是同一个部门的人，这我是知道的，大家也都明白，所以一桌子的人个个都强忍着笑，而这种情景，只会使人更想发笑。我终于崩不住了，拍着桌子，哈哈笑道：“贾正景，好名字，好名字！”
一桌子的人终于爆发了，有的前仰后合，有的猛拍桌子，有的捂着嘴，牙齿倒从指缝里露了出来，还有的一口啤酒喷在了桌上……千奇百怪的姿态应有尽有。
贾正景从此就给我留下来深刻的印象，不知怎么，我总觉得这个人身上有着一种滑稽的色彩，说话做事，慢条斯理，好像没有一点脾气。
无聊的时候，我总想从这个人身上找点乐子。然而一次一次都落了空，用师父的话来说，“贾正景这个人，是真正经。”
我们做软件开发这一行的，压力很大。要跟产品吵，又要跟测试吵，吵架的场景我见得多了。虽然也有沉得住气的，电话会议的时候和颜悦色，结束之后，摔下耳机就是破口大骂。但是，像贾正景这样始终态度平和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不禁让我对这个人愈发兴趣盎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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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我入行的师父曾和我说过，曾经他也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粗话脏话绝不出口，可自打进了这个行业，还没几年呢，不光学会了骂人，而且是一天不骂就浑身难受。
师父说，这是环境使然，这个行业压力太大，不说点脏话实在憋得难受。
一天中午，我去前台拎了外卖回来，重重地把外卖摁在桌上：“吃饭，吃饭，妈的，下午又有3个问题单，他妈的居然还有一个‘致命’，真是他妈的要命。”
师父撕开外卖塑料袋，笑着说：“你小子现在脏话是越来越多了啊。”
我嘿嘿地笑了：“这不名师出高徒嘛！”
“去你妈的，好的不学，没用的东西倒是学得贼快！你看看人家贾正景，多正经，哪像你这样的，成天没个正形，你看你他妈的今天还穿个拖鞋过来。”
“哎哟，我的师父啊，咱这一天到晚屁股有挪过地儿吗？穿拖鞋有什么关系了，又不用出远门。”
“怪不得找不到女朋友。”
“说得好像师父有女朋友一样。”
“开玩笑，我有老婆的。”说着他把手机壁纸亮给我看，一个日本人，明眸皓齿，笑起来的样子很治愈，让人如沐春风。巧的是这人我还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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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刀吧！”我放下筷子，摆出了拔刀的架势。没有哪个男人可以容忍自己老婆的照片出现在其他男人的手机上。
师父先是一愣，突然凑过身子，小声对我说：“哎，你说正景会不会也是我们的情敌啊？”
我摊手：“不知道，你永远不知道一张正经的脸下隐藏了什么。”
师父身子往后一仰，推了推眼镜，摸着胡子，若有所思地说：“你这话说的还蛮有哲理的。”说着点点头，继续狼吞虎咽。
“你想讨论哲学？”我快速地吃完饭，一边擦嘴一边笑着问他。
“我可没那爱好。”忽然，他话锋一转，说：“现在哪有人讨论哲学，现在流行的对骂！”
“对骂？什么东西？”
“你看微信。我给你发了截图。”
我打开微信，点开师父发给我的图。那是师父微信的截图，上面有许多个群：骑士勇士对骂群，小米华为互喷群，吃鸡王者对骂群……
“师父，你这是……”
师父狡黠一笑：“这是‘私活’，我手里头这样的群有上百个。”
“师父，你真的好无聊啊。”在我看来，互喷，对骂，这种事情实在太过无聊了，有这功夫，还不如多睡一会。”
“我拉你进个群，你就知道这种群的魅力了。”
我进了“可口百事对骂群”，刚进群，微信消息就亮个不停。
我收拾好外卖餐盒，丢进出口处的大垃圾桶，再返回工位，不过短短两分来钟，却已经有近百条消息飘过，点开一看，群里可口可乐与百事可乐的两派群员正谩骂不停，双方你来我往，针锋相对。
“猪才会喝可口可乐，跟泔水一样的臭东西。”
“我这辈子再喝百事我就是狗。”
“垃圾可口，一个靠名字起家的垃圾饮料。”
“百事是垃圾，连名字都那么垃圾。”
我一边看，一边笑，顺手收下了不少表情包。突然，一个熟悉的头像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点开这个头像一下，果然是他。
“师父，你过来看一下。”
“怎么了？这种对骂我见得多了，这还算温和的，你是没见过那种生殖器官满天飞的场面，那才叫一个刺激。”
“不是，你看这个头像。”
“这有什么，我见过好几个用这头像的。”
“你再仔细看一下。”
“哦，贾正景啊，我知道，他在好几个群里都挺活跃的。”
“啊？你知道。”
“群是我建的，人是我拉的，我能不知道吗？”
“真没想到，贾正景会在这些群里，平常看上去挺文静的一个人，到群里就跟疯狗一样狂咬人。”
“这样的人多了去了。我告诉你，这群里面主要都是这样的年轻人，工作上压力大，生活上不顺利，憋了一肚子的气没地方发泄，就到群里面找人对骂。你还真别说，在这里边骂完之后，还真挺爽的，也难怪每天那么多人付费进群了。”
“什么，付费？”我很惊讶。
“对啊，不然我建这么多群干嘛？群里前一百个人免费，打底，热闹起来之后，后面我拉人进群，都是收红包的。红包也不大，五块十块，不过人多啊。“说到这里，他示意我靠过去一点，然后压低了声音说，”我告诉你，靠这些群挣的钱，可比我现在的工资高多了。这年头，老老实实工作是挣不到钱的。”
“是啊。”我附和道，“咱这么累死累活的，也挣不到多少钱，你看那房价涨的，哎……”
“所以说，现在的年轻人，压力大，戾气重，需要一个渠道来发泄。有需求，就有市场啊。我这几个月收的红包，可是去年年终奖的五倍哦。”师父有些得意。
“都是些什么人喜欢加这种群啊？”
“像贾正景那样的呀。你知道用户画像吧？”
“知道啊。”
“来，给你看看这些群的用户画像。”
“我靠，百分之八十几的男生。”
“你再看看工作。”
“Java开发，iOS开发，Android开发，Web开发……排在前面都是开发！”
“对。做开发的是最惨的啊。所以啊，像贾正景那样的人……据我所知，这哥们也没啥爱好，身上的压力啊，怨气啊，得找地方发泄吧，到这群里面来发泄是最好的，有什么不满尽管喷，毕竟，是为了‘信仰’，你再怎么喷也没人怪你。”
我抬头望了望坐在对面的贾正景，他似乎一直盯着手机，脸色看上去很平静，但如果仔细观察，他的嘴角在笑。
那一刻，我似乎理解了贾正景。
我问师父：“你现在还觉得贾正景是真正经吗？”
“对啊。人家又没干什么坏事。最起码，人家知道，在现实的人际关系中，要礼貌，要和谐。说到底，说到底，咱们都是弱势群体，工作生活给了我们巨大的压力，我们没办法反击，只能去网上发泄情绪，说起来，也挺可怜的。”
“不过，互联网也不是法外之啊。”
“是啊，鹅场已经开始整顿对骂群了。我有二十几个群都被封了，这条财路，怕是要断了。”
“你说，人活着怎么就这么辛苦呢？”
“没办法，谁叫你穷呢。人穷则志短，一辈子给人打工，看人脸色。”
我望向了贾正景，他依然抱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舞，接着群里出现了几条他发的消息，最后一条是：爸爸要休息了。
我觉得这一刻的贾正景，才是他真正的面貌。
只是，再过半个小时，他又要戴上面具了。
生活不易，请保持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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