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心姐姐

        我记得小时候学校发的一本少儿读物里有一个栏目叫“知心姐姐信箱”，她接收一切小朋友的来信问题，为他们解答生活学习上的困惑和烦恼。我当时十分喜欢看这个栏目，一方面在这个栏目可以看到其他人的隐私；另一方面有些人会问到一些在当时那个年纪还是很敏感的东西。有些时候，自己都觉得面红耳赤了可还是舍不得放下继续看。

        我知道不会每个人都写信给知心姐姐，但在我们的一生中，总会有一两个这样的人出现，他们成为我们心中最初的柔软纯真的记忆。

        小的时候我住的地方是个大杂院。有一天吃完晚饭妈妈说你都长这么大了也该学着跟院子里的孩子们一起玩了。于是妈妈牵着我的手走到院子外。当时院子外有一颗很大的槐树，我记得非常清楚，空气里弥漫着槐花的香味，我看到树下有一群孩子在玩耍，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扎着马尾的女孩，在槐树的阴影里一跳一跳。

        妈妈站在大门口喊着：“妞妞，妞妞，你过来一下。”

        于是那个女孩就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

        “这是我们家小胖，以后你就带着他玩吧。”妈妈从身后把我拉出来对着那个女孩说。

        “妈妈。”小的时候我特别胆小，很怕生，怯怯地站在妈妈身边，一只手拉着妈妈的衣角，不敢往前走一步。

        “你先和姐姐一起玩，妈妈过会来找你。”

        于是，那个叫妞妞的女孩拉着我的手走向那群孩子。她的手不是很大，也没有妈妈的温暖，可是她牵着我的手的时候我就不那么得怕了。其实那天下午我们也没有玩什么，她就一直牵着我的手向别的小孩一个个地介绍：“这是张阿姨家的孩子，他叫小胖。”后来我们就一起围着坐在树下看星星，妞妞给我们讲学前班的事，那个时候的夜空很漂亮。

        后来的事情简单而美好，我们一起玩捉迷藏，老鹰捉小鸡，丢沙包，过家家扮新郎新娘。每次玩过家家的时候我都争着吵着要作新郎，因为新娘总是妞妞。后来其他的小孩不干了，于是新郎就换作别人。我耍浑不干，任着妞妞怎么哄我我就是不听。于是她说她不当新娘了，并且给我折了一个星星，我这才答应。那个时候我还没有上学，不懂两小无猜，但我就是很喜欢和她在一起。只是我每次叫她“妞妞”的时候她都拍拍我的手背，假装生气地说：“叫姐姐。”

        再后来我上了小学，我们便去离家更远一点的地方去玩。我记得我们当时总去的一个废旧的工厂，里面有很多吓人的铁家伙，我当时很怕那东西会突然转起来把我们吸进去，妞妞总是笑着说没事的，然后把我抱上去坐着。

        有一天我们回家的路上遇见几个高个子的男孩，他们挡在我们前面不准过去，说是要收保护费。我吓得要死，躲在妞妞的身后，她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这时从远处走过来一个男子，妞妞突然大喊：“爸爸，爸爸，我在这。”那几个孩子一看，吓得都跑掉了。我拉了拉妞妞的手，困惑地看着她。她则吐了吐舌头，很狡猾地一笑。可是我们没有想到那帮孩子根本没有走远，他们就在不远处藏着。他们看那个男子走过去之后没有反应，知道上当了，从后面跑上来喊着：“站住。”

        妞妞大喊一声跑，拉着我开始狂奔。我们不敢回头看，只知道拼命向前跑。可能因为我跑得有点慢，又被妞妞拉着手，一个没注意，摔倒了，妞妞也被我拽着摔倒在地上。妞妞爬起来拉起我继续向前跑。后来可能因为他们觉得跑太远了不敢再追了，我们也停了下来。这时我才感觉到疼，撩起裤子发现膝盖滑破了。一看到血，我瞬间就哭了起来。妞妞赶紧抱着我哄我别哭别哭，可是我怕疼，眼泪止不住。妞妞一生气，冲我喊着：“你是男子汉，怎么能在女孩子面前哭？！”我这才抽泣着止住了哭声。回家的时候妞妞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让妈妈发现不然以后就不能找她玩了，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回到家爸爸妈妈在看电视没发现我的不对劲，我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谁知道晚上妈妈非要给我洗澡。我闹着说什么也不洗，引起了妈妈的怀疑。她猛得一扒我的裤子，一下呆住了，赶紧找药箱翻出酒精和棉签，然后小心翼翼地给我涂药。虽然很疼，可我想起妞妞地话，紧紧地咬着牙没哭。妈妈好奇地看了看我，又继续抹药。

        抹完药妈妈立刻沉着脸说：“说，怎么回事？”

        我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她抱起我扛在肩上向外走。我拼命地甩着腿，用手敲着妈妈的后背，可她怎么也不放我下来。等到她再放开我的时候已经是在妞妞家了。妞妞的爸妈似乎看出了妈妈的不对劲，他们尴尬地笑着说：“这么晚了有事吗？”

        “妞妞在吗？有点小事，我想问一下。”

        “在，在。妞妞，妞妞。”

        于是我看到妞妞很不情愿地从里屋出来，她看了我一下，又看了妈妈一眼，怯生生地低下了头。

        “妞妞，阿姨问你，小胖的膝盖是怎么受伤的？”说着，妈妈卷起我的裤腿。妞妞看了我一眼，抿了抿嘴，低下头。

        妞妞的爸妈看到我的伤口，顿时就着急了。他们冲着妞妞大喊：“你倒是说呀。”妞妞这一吓，我看到她向后退了退，可还是不说话。妞妞的爸爸着急了，抱起妞妞就要打。妞妞吓怕了，胡乱挥舞着手臂。她一挥手，妞妞的爸爸突然放下她，提起她的手，我这才看见原来妞妞的胳膊也划破了。妞妞爸指着她的伤，大声喊着：“你怎么也受伤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妞妞终于忍不住了委屈，大声哭嚎起来。看到妞妞哭了，我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气挣开妈妈的手，跑过去护着妞妞，对着妞妞的爸爸大喊：“不准你打她！”听到这个，妞妞哭得更厉害了。我转过身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说：“姐姐不要哭，姐姐不要哭。”

        我的这个举动不但没有惹怒大人，反而惹得他们大笑。妈妈笑着说：“竟然还学会怜香惜玉了。”妞妞的父母也被我的行为弄得哭笑不得。

        那件事就那样不了了之，我照样天天找妞妞玩，她照样牵着我的手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跑。直到有一天，妈妈突然跟我说：“你不要去找妞妞了，她马上要考初中了，别打扰她。”于是，我开始拿着生字本去妞妞家，乖乖地做她旁边写字。她有时候会学习到很晚，知道妈妈来叫我都还在学习，有时候却只看一会书，然后看着我说：“要是你多好。”然后就对我说我来教你新字吧。

        妞妞教给我的第一个字是蔡，第二个字是恬，她说那是她的名字。我说你不是叫妞妞吗？于是她就给我解释那是她的小名，她真正的名字是蔡恬，就像你在家里是小胖，去了学校就成钱小多。我重重地点头表示明白，可是心里还在想，我就只喜欢妞妞，不喜欢蔡恬。

        后来妞妞上了初中，她比以前忙了。每天都背着大大的书包很晚才回家，我总是很早放学回来站在院前的马路上等她。不管她有多累，每次看到我都笑着摸摸我的脸然后牵起我的手一起回家。

        有天晚上我在看卡通书，突然从妞妞家传来争吵声，接着就是摔东西的声音，然后我就听到妞妞妈的哭声。我跟着妈妈跑出去，看到妞妞的爸爸生气地摔门出去了。妈妈拉着我的手走了进去，我看到妞妞的妈妈坐在沙发上抹眼泪，妞妞坐在一边眼睛红红的。妈妈放开我的手走了过去，妞妞的妈妈抱着妈妈，失声痛哭。

        那天晚上，妈妈在屋里安慰妞妞的妈妈，我和妞妞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好久，妞妞抬起头，恨恨地说了一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听了站起来，拍拍自己的胸膛，说：“我。”

        妞妞突然一笑，两只手摸着我的脸蛋说：“嗯！我们小胖是好样的。”说着她凑到我的面前再我的脸蛋上亲了一下。我靠近我的时候我仿佛又闻到了那个夏天槐花的香味。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说什么也不肯洗脸。

        后来社区改建，拆了老房子盖新楼。妞妞妈将自己的份子卖掉，搬到了别的地方。不过毕竟是老院子里的人，时常能听到他们母女的消息，比如妞妞学习还是很好，什么时候中考之类的话。而且，有时候我会在上学的路上遇见妞妞。她见了我依旧是笑笑地摸摸我的脸，有时候还会亲一下。

        再后来我也上了初中，上了高中，成绩还不错。我学会了抽烟、喝酒、打架乱七八糟的坏毛病，调戏女同学给她们讲荤段子，站在学校走廊看路过的美女，看她们走路是内八字还是外八字。只是，直到上大学，我一直也没有女朋友，在我的心里，那个人的样子始终没变。

        再后来，放假回家。吃饭的时候爸妈聊天，他们突然聊到了妞妞的妈妈，说她怎么命苦，男人跟别的女人跑了，自己一个人供女儿上学，好不容易眼看着女儿毕业了熬出头了，结果出车祸了，这一出车祸不要紧，医院鉴定结果：一尸两命！听到这个我放下筷子往屋里走，妈妈在我身后喊着：“怎么就吃这么点？”

        “饱了。”

        “哎？你还记得蔡恬吗？就小时候常跟你一起玩的那个妞妞？”

        “谁啊，不记得了。”我加快脚步向房间走去。

        妈妈在后面嘀咕：“这孩子，小时候的事怎么都忘了。”

        天知道，我回到房间的时候早已泪流满面。我想起那个没有星星的晚上，妞妞抬起头狠狠地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的眼睛闪亮如星辰，她的气息温软如槐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