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子皓
2016年12月,丁淏说要来上海找我。我一大早赶去浦东机场接他,大风把我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身体在门口冻得瑟瑟发抖。
丁淏穿的比我还少,只在脖子上围着一条灰白的围巾,眼睛有点红肿,似乎一晚上没睡。
我很兴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从接机口出来。是啊,这么多年没见了,怎么可能不激动呢?
他从站口走出来的时候,刚看到我就把手上东西全部丢掉地上,奋不顾身地扑过来,满眼都是泪水,我的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而后才反应过来,我把他抱得紧紧的,久久不肯放开,嘴里不停说着:“没事了,没事了。”
那一刻,我好心疼眼前这脆弱的人儿啊。
丁淏是我初中的同学,当时室友有八个,他睡我上铺。夏天的时候,天气太热,宿舍又没有空调,压根睡不着。
那个时候我和他经常跑去厕所的水龙头下冲凉。有一次热的实在受不了,我和他索性就搬张草席横躺在厕所里,然后用一根皮管把水接到地上,那叫一个凉快,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突然被人叫醒,一看是查寝的阿姨。那时候我们就穿一裤衩,看到阿姨来了害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我还记得丁淏刚被叫醒的第一句话是:“我靠,做春梦都能梦到老女人,真服我自己了!”结果迎来阿姨一顿大骂,我却在一旁笑到肚子疼。
还有一次阿姨来宿舍检查卫生,宿舍里只剩我和丁淏留守,我在看电影,他穿一裤衩在玩星际大战玩得万分激动时,门口却传来追魂夺命的敲门声:“同学,同学,同学……”
“啊……Die Die Die!!!”他敲打着键盘,愤怒地转过头去,“干什么!!”
“检查卫生!”
“啊?等一下……”顿了一下,丁淏小声问道:“那个,你能改天再来吗?”
回答他的是拳头加飞腿。
在我印象中丁淏一直都是这样痞帅的性子,在机场看到他哭成狗样,我瞬间就慌了。
我把他带到附近的永和大王里找个偏僻的角落坐下,给他点了餐,让他一边吃东西,一边讲。我知道他爱吃,每次只要有好吃的,心情就会立马变好。
“初中同学要聚会了。”
“是啊。马上就要见到老朋友啦。怎么了?”我愣了一下。
“他也会去吧。”
“谁?哦他啊,会去的。”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当时没反应过来他为啥事这么难过,现在我明白了。
“你说,这个时候我该回去吗?”早晨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懒懒得照在他身上,刚好把他的脸色映得发白,冬日的太阳就是这样,软弱无力,一点温度也没有。
“再去见一面吧,都这么多年没见了,我也挺想他的。对了,还抽烟吗?”我打开烟盒递过去一根烟。我自己早已经不吸烟了,但今天还想陪他再吸一次。
“两年前就戒了,不健康。”
可他还是接过了烟,打开火机点上,幽幽地吸上一口,但还没吞下烟雾就全呛出来了。
“吸不惯了,就不要吸了。”我想把烟从他手里抢过来,但被他阻止了。
“我行的。”他靠在竹椅上,手里拿着点燃的一支长长的细细的烟。烟在那纤细文弱的指间燃烧,不一会儿就云雾缭绕了。淡蓝色的烟雾袅袅上升,就像是那回忆的画卷展现在眼前,等待着他的深思和肯定。
他的脸在烟雾中忽隐忽现,时而快乐,时而痛苦,更多的是深邃、慵懒和迷情。
那天丁淏跟我说了他和飞飞的事,故事很长很心酸,他说了很久很久,我只记得从机场出来的路上,出租车上,酒店里,他一直断断续续地说着,没有风也没有酒,我却依然听得泪眼婆娑,像阁楼里的老猫。
“九年前,刚上初一的时候,我在班上碰上的第一个熟人就是程哥,因为兴趣爱好相同,没几天我们就混到一起了。这小子身边有一大群兄弟,最铁的那个叫李云飞,每次提起这个名字都会让我想起小李飞刀,挺好奇的,但开学的时候那个家伙姗姗来迟,直到开学了一周才照面。
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说不出来的讨厌,长得像个小痞子,又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和我说话好像很熟一样,一来就评论班上女生的长相,我直觉地不喜欢他,看在程哥的面子上才没跟他计较。
程哥这个人,性格大大咧咧的,看不惯别人作的样子,又很喜欢装逼,但我觉得他那套挺搞笑的,班上有很多女生喜欢他,他也经常会收到表白信,但却从来没有谈过恋爱。
而李云飞这个人呢,据说是个北方人,父母来南方工作,他才转学来的。那个年纪,大家都有点年少轻狂,但是李云飞就是血气方刚得过剩了,加上魁梧的身材和一张还算凑合的脸蛋,除了成绩一塌糊涂之外,在班里混得也是风生水起,不管是情场还是战场,都可谓春风得意,所向披靡啊。
可我就是不喜欢他,他的嘴很脏,每次开玩笑都是百无禁忌、天昏地暗,虽然程哥也很喜欢拿我开玩笑,不过嘛,程哥再怎么瞎说我都觉得志同道合;但只要李云飞开口我就觉得恶心,他那副唾沫横飞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反胃,什么已经得手了、那个女孩的胸有多大、腰有多细、皮肤有多白……绝对是乱吹!
有一次我们终于杠上了。我看见李云飞跟我喜欢的一个女生勾结搭背,我气不过冲上去就给了他一拳。结果我们就在教室外面干架了,程哥劝了我几句,我尝试冷静下来,但是那小子却跳起来骂我:‘丁淏你神经病啊,有本事自己去追啊,跟老子到这里闹算什么本事!是她自己看上我的,不然老子才不会喜欢呢!’
这句话一出口我就急了,我把程哥推到一边,对着李云飞猛扑过去,经过好一番恶战,我们都挂了彩,连劝架的几个人都误中了拳头。我那个时候比较瘦弱,打不过他,趁我疼得厉害他又骑到我身上把我整个人压住猛捶了一顿,最后的结果不用说,他赢了,而我鼻青眼肿,还留了鼻血,简直惨不忍睹。
当他心满意足走开的时候,还不忘撂下狠话:‘想赢我,没门,这辈子都别想!’
闻风而来的老师看到我的样子也吓了一跳,连忙逼问我怎么回事,我顶着‘江湖事江湖了’的规矩说是自己摔的,这话当然不可能糊弄过去,但以年轻老师那点有限的智慧到底也无计可施。
我拒绝了程哥的搀扶,直接旷课回家,我以为会被老爸骂惨,就在小区里磨蹭了好久才进家门,老爸正在客厅里鼓捣着他的电脑,他看到我一身狼狈的样子,居然破天荒没有训斥我。他一个人失落地靠在沙发上,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坐在客厅里好半天不说话。
直到我战战兢兢地准备回房时,他才回过神,轻轻地说了一句:‘唉,先去洗个澡,然后自己去冰箱里拿冰块敷一敷。’
我当时没反应过来,顺口接来一句:‘哦。’
进房间的时候,我的余光瞥见了墙上的日历,2008年9月27日。
我突然醒悟过来老爸在难过什么。
已经整整七年了。
那天老妈和老爸大吵了一架,我在房间里没听清他们说什么,只听到东西摔碎的声音。等到跑去爸妈房间的时候,吓了一跳,地上全是碎玻璃,衣柜已经空了,老妈的衣服都不见了,床头柜上的瓶瓶罐罐也消失得十分彻底。
那天老爸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一直在叹气。一个人呆呆地在房间里坐了一下午。
在老妈出走后的第八天,我们的生活就恢复了正常。只是老爸辞了工作,以后家里的饭都是他做的,卫生也是他搞的,我们从不向对方提起此事,渐渐的它就成了我们父子之间的秘密,一个长在心上的疤,迅速陈旧,但只要一触碰就会撕心裂肺。
打架那天晚上我看见老爸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听歌,橘黄色的灯光打在脸上,显得很苍老,很疲惫。我不忍心了。
后来我渐渐地学乖了,在学校里和朋友相处得也越来越好,包括那个李云飞。慢慢处下来,我发现也没那么讨厌他了,他只不过是轻浮了点、嚣张了点,没事爱逗女生玩,爱抓女生的小辫子,其实程哥也有这个毛病,更何况……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除去直觉上的厌恶以后,我发现李云飞还是很不错的,我们三个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好朋友,每天形影不离。
要说老妈出走这件事,带给我唯一的不同那就是我对女孩子开始有了畏惧。我觉得女生是一种神奇的动物,男人永远也捉摸不透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明明表面上看起来很高兴,实际上心里却已经泛滥成灾了,明明不喜欢你却还表现得很亲密,我觉得跟她们相处好累,慢慢地我对那些干净的面孔和柔软的语调失去了往日的热情,变得高冷起来。
11月的时候,我跟相处了两个月的女生提了分手,她一定要我说出一个理由,我实在无法解释,她人很好,很善良也很温柔,但是我就是害怕和女生交往了,我最后只说了两个字‘腻了’,结果换来一个结实的耳光。还好她没哭,不然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所谓的初恋就这么草草地收场了,曾经目睹了身边那么多朋友分手后都哭得死去活来,我却没有任何遗憾或难过的感觉。或许,我并没有真正地喜欢上她吧,又或许,我天生就是一个绝情的人,不知道如何去喜欢别人,除了对自己的朋友,我不知道该怎样和女生相处。
但是男孩之间的友谊呢,也是一件说不清的事。有时候仅仅为了彼此的面子,都可以用命去搏,这些也是女孩子永远也不可能真正明白的事儿。
有一次,我在给班上的一个女生讲数学题,讲到一半背后突然被人打了一拳,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个人打倒在地,眼镜也摔坏了。
‘你这他妈没娘养的杂种,给老子滚蛋,我的女人你也敢碰!’打我的人是隔壁班的王虎,身材很魁梧,人在年级里是出了名的霸道。当时我整个人都懵圈了,家里的事情我谁也没说,唯一可能知道的人就是程哥了,因为我和他关系最好,他也去过我家里好几次。
我愣了几分钟,只听见有人在打架,等我捡起破掉的眼镜一看,才知道是李云飞在为我出气,王虎一颗牙齿都被打掉了,满嘴的血。我真被他那样子吓到了。
事后,李云飞被学校记过处分了,写了检讨书,还在年级大会上被校长点名批评。
我在那段时间之后和程哥之间有了误会,很长一段时间再没理他。
那个时候,李云飞的身影在我脑海里被无限放大,占据了我整个青春期那些懵懂的时光。不知不觉中,岁月悄然流逝。
初二一次常规晚自习,程哥和李云飞都翘掉了,我也习惯了。我们三个都不爱上晚自习,总是会找各种理由逃避掉。但那一次不一样,成为了我孤独命运的起点。
程哥突然跑到我身边,轻声地跟我说:‘丁淏,你快去看看吧,飞飞他……唉,你到了就知道了。’我本来不想理他的,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把我手里的笔扔掉,拽着我往厕所跑。
刚到那个臭气熏天的地方,我就反胃。李云飞坐在角落里,头靠着墙,地上全是空空的啤酒瓶和烟蒂,我去的时候他还在不停地往嘴里灌酒。看到他这个样子,一路上的不快立马就烟消云散了。
我心疼地叫喊着:‘程哥,这是怎么回事啊?’
‘看他这样子,还能怎么回事?失恋了呗。’
‘他一直暗恋着隔壁班上的一个女生,已经两年了,暗地里准备了很多礼物,但是一件都没有送出去,昨天他跟女生表白了,得到的结果不说你也知道。’程哥叹了口气说。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你看到这样了啊。飞飞是有自尊的,他不会去纠缠别人,只会一个人喝闷酒。不过这样子结束也是一件好事。’
‘……是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不相信李云飞那么轻浮的一个人,会为了一个女孩子伤心成这样?十四岁就认真?这也太早熟了吧?那他平时那副痞里痞气的样子都是假装的咯?
当时我真的无法理解,现在回想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和他很像,是同一类人。我也一直在伪装,心底也藏有秘密,也曾故作平静地告别了很重要的人。
‘快起来,一个人躲在这儿偷喝算什么英雄,走,我们去下馆子。’我让程哥帮忙把他拉起来,三个人去了一家小酒馆。点了一只羊肉火锅,一箱啤酒,我们就开始大吃大喝起来。
大概吃了一个多小时,李云飞站了起来向我们走近,两条手臂分别搭上我们的肩膀:“好朋友,够义气,我们出去走走吧。”
程哥一边走一边问他:“没事儿了吗?”
‘没事了,咱们……’他微笑着把我们搂得更紧了,‘接着K歌去!’
‘这还差不多。’程哥笑着挠他的痒。
而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因为我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前所未有的快。他手臂上传来的温度仿佛把我烫伤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心里非常害怕,他的声音明明和从前一样,但又不再一样,我的脸和耳根因此变得很热,我想,我一定是感冒了。
程哥和他都很聪明,当即就发现了我不对劲,程哥不止一次偷偷问我是不是还在乎那天打架的事儿,是不是还在误会是他把秘密说出去的,都过去两年了,还耿耿于怀吗?而李云飞也不止一次当面堵我:‘有什么话就把它说开啊,藏在心里什么意思!’
每次他们问我,我都很紧张,也很无奈,我能说什么?我能做什么?在想了又想之后我只能告诉他们:“我没事儿,就是莫名其妙的情绪有点低落……过两天就好了。”
原本以为只是那晚我酒喝多了,可是那天晚上回到宿舍,从未失眠的我居然睡不着了,我辗转反侧,反复回想过去三年的事,才发现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
初一的时候,第一次看到李云飞。
肩上斜挎着黑色的单肩包,穿着好看的白色T恤,挺直的脊背,柔和的眼神,整个轮廓在投射进门口的阳光里变得闪闪发亮。
他刚出现在教室里就有一堆女生惊呼,仰慕他。
他却微笑着,来到我身边,声音清亮:同学,你身边有人么。
没有啊,不过马上就有了。
我微笑着想。
原来我不是讨厌他,而是无法接受那么多人喜欢他。
第一次班委评选,他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用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口吻说,我要去竞选班长了,以前没当过,现在想尝试一下。
嗯,好啊,我会投你一票的。
下课间隙,我奔波于所有好友中,要他们不要忘了给他投一票。
竞选结果出来了,他毫无悬念地以最高票当选了班长。我看着他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说,以后要好好关照我这个副班长啊。他羞涩地绕绕头。
我怎么会告诉他,我花了多大劲才让程哥不要去竞选班长,因为在这之前,程哥做了六年的班长,而我也是在学生生涯里第一次做副班长。
第一次校运会上,他说要报名男子3000米长跑,我笑着跟他说:好啊,我陪你一起。
赛前的练习跑那么漫长,每个早晨我都在微朦的天色中陪他一起跑过好几条街,一直跑到呼吸困难、神智迷糊、全身虚脱,没有耐力的身体一次次透支,心底反而获得了一种麻木的安宁。
程哥旷了两次课陪跑,但后来实在跑不动了就骑着单车跟在我们旁边,一路上骚扰声不绝于耳:你俩是有病吗……休息一下行吗?而我只是跑,一直跑,看不见终点的前方是我的目的地。
比赛那天,我一直跟在他后面,跑第五圈的时候,我已经被甩到队伍末尾了,他在第七圈的时候也跌出了前三名,看他在前面气喘吁吁,步伐沉重,大汗淋漓的样子,我又咬紧牙关拼命坚持着。
这时,一向只播报比赛通知的广播里突然出现了他的名字:男子3000米赛场,第一跑道的李云飞,你给我听好,你永远是最棒的,第一只能是你,没得第一特么以后不要来见我。寂静过后,全场哗然。
在后面苦苦支撑的我看着他埋头慢慢加速,超过了第三个,第二个……最终第一个跑过了终点线。迎接他的是汹涌的人群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尖叫。
从那以后他一直跟我吹嘘,当年有个暗恋他的人在校运会的广播里当众为他加油。
我笑笑,他大概永远也想象不到,赛前我把那张字条交给播音的妹子时他脸上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和他做了快两年同桌,周围的人不断地换来换去,奇妙的是我们俩一直没变过。
我知道他不喜欢上晚自习,不喜欢说话声音细弱斯文的政治老师,只要是她督岗的自习课他都会沉沉睡去。我也不叫醒他,总是坐得端正,有意无意地留神窗口是否有老师查探的目光。
偶尔有动静,便用身子斜靠过去遮住他趴着的身体,暗地里用脚一蹬。看着睡意正浓的他惊慌失措地醒来,慌忙拿起书遮住嘴角濡湿的水渍时,感觉又好气又好笑,却总是不忍心责备。
我怎么会忍心,政治老师的课无聊到我都能睡着。更何况他睡着的样子那么可爱,根本不忍心打搅。
这些瞬间我都好喜欢啊。
我知道这样的感觉,再也无法用‘感冒’来搪塞了。几星期之后,我已经不能对上他的目光,因为我必定会脸红,他接触我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会令我觉得局促和尴尬,跟他说每一句话我都能听见自己雷鸣般的心跳……这一切让我震惊恐惧得如同看到了世界末日,原来我不是感冒了,而是疯了!
我对自己说——这不正常,你知道的!你不能这样!你要跟以前一样,他是你的朋友,你的兄弟,你不要再发疯了!就算是装,你也得装下去!
伪装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难,早已经习惯。只要心跳声不被听见,脸红也可以克制住。在那么多朋友面前我表现得开朗,一如既往地开玩笑、说脏话,那些时刻我都几乎忘掉自己是不正常的人了。面对他的时候,我也努力克制自己,不让眼神飘移,说话的时候也尽量表现得平静自若,虽然我手心一直在啧啧地冒着冷汗。
时间,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它可以将伪装变成习惯,也可以把恐惧消洱于无形。
日复一日与自己作战,我渐渐接受了残酷的事实,我赢不了心底罪恶的魔鬼,所以不得不承认我真的喜欢他,一个与我同性别的人。
我不再逃避了,在别人面前我已经装够了,不想再欺骗自己。
他生日,我和程哥陪他一起过的。
那晚他和程哥都喝得烂醉,我却只敢微醺。
一次考完试下大雨,忘记带伞了,怕是要淋成落汤鸡回去。算了,淋淋雨也好,谁让自己这么不长记性呢。
猛然一双熟悉的手出现在我肩上,他帮我撑着伞,我俩在雨里奔走的时候,他还不停地把雨伞往我这边送,结果自己的右臂全湿透了。
每次去小卖部,我都让他帮我带吃的,他从没有拒绝过。
有次我生病了,趴在桌子上特别难受,什么也吃不下。他就翘课跑去学校外面那家糖水粥铺帮我买最爱的皮蛋瘦肉粥,带回来看着我吃下去。
这些瞬间,我都好喜欢他,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后来他半夜跑去女生宿舍和一女生告白,也许是成功了,那段时间再没有帮我买过零食,也没帮我打过伞了。
课间的时候,他的座位常常空着,我一个人望着他的位置发呆。
他上课也不和我说话了,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他冷漠的样子,持续了很久。
某天晚上,他喝醉了,吐得昏天黑地。我没怎么照顾过别人,以前这些事都是程哥做的,可是那晚他不在。我在某度上搜了半天,怎么照顾喝醉酒的人。
闻醋、喝牛奶、喝柠檬汁,我一一试过去,效果都不大,某度就是喜欢骗人。
他吐得满地都是,身上一股酸臭味,嘴里还咿咿呀呀的,声音沙哑难听。
可就是这样的他,我也很喜欢啊。
我正准备把他挪回宿舍,电话突然来了。上面显示:老婆。
我咯噔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傻瓜飞,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分手了就不要再联系了,我会删了你电话的,你也删了我的,就这样吧。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一句,嘟的一声电话就挂了。我怕他醒来看到会难过,偷偷帮他删掉了通话记录,还有她的联系方式。
他睡着的时候实在是太重了,伺候了他一晚,总算把他弄睡下了,我可累瘫了,就在他床边趴着睡了一晚。
早上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他的被子,挺暖和的。
妈的,累了一晚,值了。
临近初三的那个晚上,他突然收拾好了书,告诉我,他申请换了座位。
原因是他觉得坐在第一排会督促自己好好学习。
我当时一肚子气,你特么不早告诉我,我也可以申请换去第一排啊!
结果他说不行,我们两个太熟悉,总有太多的话要讲,我们两个坐一起会做很多与学习无关的事情。
我无言以对。
我默默地帮他搬了书,坐到了第一排中间的位置。我的新同桌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温柔体贴,又很大方。我如果一晚上没和她说话,她会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是不舒服啊,可是我该怎么跟她解释呢?
初三了,他突然从寝室搬了出去,在学校外面租了一间房,听说每晚都学到十二点半,早上又很早来学校自习。
他像是突然从我生活中剥离了出去,关于他的一切就只剩下讲台下面那个坐姿端正的身影。上政治课的时候,我偷偷瞄了一眼,发现他总是很专注的样子,还时不时趴在讲台上和老师讨论问题,在教室后面我都能听见老师给他解答问题时那耐心的声音,我揉了揉眼睛,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
我依然在教室学到很晚再回宿舍,可是没有吃夜宵的习惯了。
他走了以后,我才发现原来小卖部的那些串串、凉皮,无论是热的还是冷的奶茶,都是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让我喜爱的。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每天拼命刷题考试,是可以让人麻木的。
在堆成山的书本面前,在浩瀚的题海里,在无数红色的勾勾叉叉中,在一张又一张的排名表前,很多事情似乎都变得不重要了。
看着排名表上他的名次不断地上升,班主任总是对他笑逐颜开,在班会总结时每次都要点名表扬他。他也总结了很多经验供大家学习,上课认真听讲,课后努力复习,自习课不睡觉,少说话,多做题,经常与老师沟通交流。
简单而朴素,但是却越来越不像我认识的那个他了。
有一次我给他买了杯奶茶祝贺他,他抬起头看了看我,笑着说:那都得感谢你啊。
我错愕地望着他,他同桌也直直地望着我。
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啊,明明……啊,原来,原来我什么也不用做,淡出他的世界,不打扰他,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与帮助。
好。
2010年三十的晚上十二点半,程哥才打来电话:新年快乐!
外面铺天盖地的鞭炮声使我耳膜嗡嗡作响,他怎么突然变笨了?除了李云飞和他,别的朋友早已打过贺岁的电话。
我几乎是大叫着说出了同样的四个字,程哥在那边“嘿嘿”怪笑,我这才醒悟过来:你这家伙!故意整我!
陪老爸看完春节联欢晚会后,我就上床了,但是一直睡不着。
凌晨两点,我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给李云飞打个电话时,电话突然响了。我等待了整晚的声音从彼端清晰的传来:‘睡了吗?’
‘还没呢……你也没睡啊?’
‘……睡不着,在街上走走,我们聊聊吧。’他的音调很低沉,听起来像一个大人。
‘嗯。’
‘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说吧,随便什么都行。’
‘……哦,忘了跟你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傻傻的回应他,无数不敢说出的话都堵在胸口。
‘……丁淏,你心里是不是有事儿?我老觉得你挺不对劲的。’
‘……那你心里也有事儿吧?还想着她?’
‘额,被你看穿了?你比我厉害啊。’用玩笑似的口吻轻轻带过,他若无其事继续开口:‘说说你的事,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啊,可能……快要毕业了,有些舍不得吧。”我只能随便找个借口隐藏心中的秘密。
‘只是毕个业而已,又不会死。现在通讯这么发达,想我了可以打电话啊。’听到他平淡地说着,我突然好想哭。
‘臭流氓,不要脸,谁说想你了啊。’电话那头的他被我逗得一阵大笑。
‘你这话我可不相信,不想我你还能想谁啊,可以啊……”语声稍作停顿,我听到清脆的一响,好像是出自他那个钢音的打火机,我也很自然地掏出了藏在枕头下的烟盒和打火机。
刚吐出一口烟雾,他的声音便再度传来:‘……你也在抽?’
‘嗯。’
‘那……咱们接着聊,说到哪儿了?哦,毕业的事你别想太多,有空就来找我们玩。’
‘……知道了,我会的。’
‘你话这么少,是不是想睡了?’
‘……没有啊,我精神好得很,熬通宵都没问题。’
聊着聊着,我突然听到了这样一句话:‘真奇怪,一段时间没见就挺想你的。’
我的神经‘咯噔’一下瞬间短路,明知道他不会有别的意思,还是忍不住开始乱想一通,沉默了半分钟之后我找到自己的声音,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调侃起他:
‘……呵呵,这么肉麻啊,我都快晕了……’
‘别晕啊,还有更肉麻的,想不想听?’
‘当然……不想!’
接下来的一整晚我都无法入睡,翻来覆去回味他那句话的音调和节奏,同时不断告诫自己:别再想了,不准再想了!
我将一支烟抽出来,一只手垂直将烟身轻轻地捉住,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指甲盖上狠狠地点上几下,然后用舌头将烟支的一端舔一圈,这才用火机将舔湿的那端点着,深深地吸上一口,把嘴里的那口烟一股脑全吞到了肚子里,好像几辈子没过抽烟似的,等憋不住了才将肚子里残余的烟雾吐了出来。
再吸上一口,烟气刚从嘴里吐出来,又从鼻子里进去了,到肺子里转了一圈又吐出来了,有时候还能看到一个个圆圆的烟圈。
体会着尼古丁在肺泡上穿梭的感觉,像那翻滚的浪潮,平缓的沙滩,情欲的峰巅,绝美的谷底。虽然有点呛,但是身体那种软绵绵又沉甸甸的感觉,像是每踏出一步身体都会往地底陷落。
我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那么爱抽烟了。这种眩晕着下坠的感觉,很累也很舒服。
扔在易拉罐里的烟蒂迅速累积,漆黑的房间里每隔一会儿就会闪烁起微亮的红光,秘密的燃烧持续地重复着,最终也只剩下一小堆灰烬。
男人的一生有着无数的别离,像那一只又一只的香烟。有的刚刚点燃,有的只抽一点,有的燃其大半。但能伴其终生的少之又少。
那晚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已经记不清了,醒来的时候记得做了个梦:老妈正在厨房里做菜,我一个劲儿只管吃,惹得她火冒三丈:‘马上就可以吃饭了,还偷吃什么啊!快出去!’
我则痞痞地笑着大叫:‘就是要偷吃!爸!快来帮我的忙!老妈发脾气了!’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就像跟普通家庭的生活一样,只不过那样的日子我是不可能再体会了,就象过去那个无知又快乐的我,已经彻底的消失。
中考倒计时一页页被撕掉,校园里的白桦黄了又绿了,在明亮的窗外窸窸窣窣地抖动,盘虬卧龙的枝丫将阳光折射得斑驳陆离,而后又被教室的窗棂切割成规则的形状,撒落在贴满了标准答案和中考信息的白色墙壁上。
又一年蝉鸣声铺天盖地地充斥着校园,白色T恤在风扇的吹动下随翻飞的试卷和书页一起不安分地鼓动着。汗渍从额头落下,皮肤被纸巾擦得生疼。静静停在教学楼下的自行车,座垫被烤得好烫。天真无知的蜻蜓懵懂地停在窗台上,很快又索然无味地离去。
久违的中考终于姗姗来临。
我就这样坐在教室的书桌前,大脑仿佛长满了肌肉一般,在和手指一样的机械记忆中迅速完成了整场中考的洗礼。
在踏出考场的那一刻,并没有如预想的那么轻松。我一个人绕着校园里慢慢地逛,突然看见教学楼前,一棵紫玉兰和一棵白玉兰交相辉映,它们花开的那么大气、那么霸道,又那么气势磅礴。花儿的香味也是极特别,淡淡的,清清的,幽幽的,若有若无,飘飘渺渺。你只能远远地感受到香味的存在,绝不浓烈,决不娇艳,走近了就闻不到了。是啊,只是那么清纯而悠远。
忽然明白,他也是一样呢,时刻散发着迷人的味道,却只能远远地欣赏,不可靠近,更不能触碰。
也许我该放下了。”
“故事说完了吗?真的好长啊。”听到后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
笑了哭,哭了笑。听得人都这样,丁淏那几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啊?
“还没讲完呢,程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啊。”
我眼神扫视了一下他的头发,顺着视线看到他的眼睛,充满了血丝,我拍了拍他肩膀,笑着跟他说:
“怎么会呢。继续说,我爱听。”
“后来,我们没有再联系了。李云飞去了县城的一中,我去了省一级重点高中。从此越走越远了。
听说,他在高中谈了好几任女朋友,但是一次比一次心累。我想他也快要厌倦了吧。
最长的一次,他谈了两年半,那段时间我忍住一次都没有联系他。
本以为他们会坚持到大学,可是没想到最后女生还是劈腿了。
高考结束那天,我以为会如释重负。可是想象中的欢呼尖叫,全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木然地随着人潮一起搬东西,扔东西,然后慢慢挪回宿舍。
那天下雨了。以前听人说所有的高考都是会下雨的,因为上天为了冲刷掉考生积累了三年的压抑与忧郁。
当天傍晚,我忍不住去他学校找了他。
远处我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托着一大堆书走在林荫道上。我飞奔过去,他看见我扑过去,脸上一阵激动,甩掉了手里的书和伞,我们拥抱,尖叫,欢呼,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的小飞飞又回来了,或者,他从未离开过。
这几年来的压抑仿佛积蓄已久的洪水终于开了一个突破口,一泻千里,把所有的担忧和惧怕冲击得七零八落。
那是我们第一次拥抱,热烈而真挚,踏实而温暖。
我跟他说:李云飞,你知道吗,我一直以来都很……
还没等我说出口,他立马打断说: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把我当成最好的兄弟。嗯,我们说好,你以后一定要当我的伴郎哦。
谁他妈的要当你的伴郎,我就是喜欢你啊。
可是我还是把这些话吞进了肚子里,既然他不想听,那就让它们都烂在心里吧。
后来的后来,我在南京念大学,他在成都,程哥去了上海。
我们三个都很少再联系了。
最近一次听到李云飞的消息,他要回来参加初中同学聚会。
五年了,是该聚一聚了。”
“对啊,毕业时候大家约好了的。那你这次也会去吧?”我看见丁淏已经逐渐平静下来了,也许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安慰吧,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毕竟有些故事烂在心里的时间久了,不拿出来晒晒太阳,是会发臭的。
“我还想再看他一眼,就一眼,我就满足了。我会放下的。”丁淏喝了一口手里的茶。
“都凉了,我给你重新换一杯吧。”
“不用了,我喜欢冷茶的味道,涩涩的,和我们的青春一样。”
“哦对了,我和他到现在也只有一张毕业合照,程哥,趁这次大家都回去,一起再照一张吧。”
“好啊。”
聊完以后,丁淏在酒店睡了一晚第二天就飞回南京了,机票来的时候就是订好的。
把他送上飞机,我就在机场里闲逛。
飞机就要起飞,手机关机的前一刻,我看见他在朋友圈更新了一条签名:
“爱一个不爱我的你,就像在机场等一艘船。”
那一瞬间,我又想起了很多往事,忍不住落泪了。
算了,都过去了,我们都放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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