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这几天下雨。
我躲在房间里,伴着淅沥的雨声,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看他的书,必须一个人,容不得一丝打扰,才可以与他一起灵魂出窍。
他的文字,像是一位老朋友,絮叨着自己埋得最深的意识与念头,我必须怀着最大的诚意去倾听。
很多次,我在里面发现了自己还未被发掘的宝藏。因为他所写的,几乎是我潜意识里的秘密。只是它们长期被漠视,像花丛间的小草,像湖边的倒影。
我从来没有将它提炼成文字,如此客观地去进行描述。现在,普鲁斯特将它们打捞上岸,让它们现出了原形。
比如游魂似的睡眠。
我小时候经常生病,因为怕极了吃药打针,所以我时常苦撑表现得很正常。等父母不在身边时,我便把家里的椅子并成一排,昏昏沉沉地睡在大门口。
我家门前是喧闹的菜市场,伴随各种噼里啪啦的麻将声,以及不绝于耳的讨价还价声,我瞬间进入冥冥中的状态。
生病时脑海里是没有意识的,像一台怎么调都是雪花点的老式电视机。徘徊在我脑海里的,正是时间的游丝。
“一个人睡着时,周围萦绕着时间的游丝,岁岁年年,日月星辰,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边。”普鲁斯特说。
我不再是我,只是一堆意识的能量体。在此刻,此地的坐标上。
这种感受是很神奇的。
那时我家祖辈三代都做白酒生意,自己酿自己卖。爸爸忙着收稻子煮酒,妈妈沉迷麻将,我常常独守着自家的生意,企盼能有更多的顾客上门。
所以当意识深处偶尔有脚步声逼近,我会神经反射式的猛然醒来。
然而我是谁呢?我认识的那个自己突然消失了,所有存储在脑海里的经验都离我远去。眼前依然喧闹的菜市场,那叫卖声,都显得如此莫名。那一刻,我只是处于茫茫宇宙间的一丝幽魂而已,不知归途,不明去向。
只有虚空,无尽的虚空。
好在还有记忆,它拯救了普鲁斯特,也解救了我。
我想,我是很能理解他的,不仅仅是因为敏感的神经,富于幻想的头脑,病恹恹的身体,还有关于那些情感的记忆。
他曾无比渴望母亲睡前的晚安吻,就像小时候的我无比渴望爸爸的拥抱一样。
那是夏夜,在院里竹床上纳凉的我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身体忽然变得轻飘飘,朦胧中看到了爸爸的脸,我立刻意识到,这是躺在他的怀抱里。
爸爸抱着我,向屋内走去。
而我的汗毛就在那一刻偷偷的张开,它在深深的感觉和呼吸,想把这一刻所有的美好都牢牢的抓住。
自从那以后,我学会装睡,不管是突然下了暴雨,还是被蚊子咬得奇痒难忍,我都一动不动,等待爸爸把我抱去房间……只是我再也没有得逞,我总是被妈妈拧着耳朵揪起来。
为了得到这样的抚慰,我们小小的心灵曾风起云涌,我希望那段爸爸抱我回房间的路再长一点,再长一点点;而普鲁斯特,竟期待妈妈即将过来而还没有来的那段空白时间越长越好。
就像年少时喜欢某个人,虽然内心的情愫疯狂滋长,却希望那层窗户纸不要那么快被捅破。
有时候,并非所爱之物让我们感到美好,而是对它的期待与幻想。
现实世界是如此的枯燥又无聊。当我们日复一日地上学,教室里并没有那位有趣的异性同桌;当我们听一首情歌,脑海里却没有想唱给某人听的对象;当我们拼命去赚钱,却没有赚了钱就怎么花的畅想......难以想象,这样的生活是多么的乏味。
我之所以能往前走,就在于结局还未定论,我活在无限可能的世界里。
而这种可能性,藏在想象当中。
尽管它总是被现实所击碎,但亲爱的,正是因为被一遍遍击碎,我们才能一遍遍调整对现实世界的理解,重塑心中现实的城堡。
人们说,普鲁斯特的主要贡献在于他教给人们某种回忆过去的方式。
的确如此,他的文字,是许多人经年累月的生活后不曾梳理的东西,但这种感受却被藏在潜意识的褶皱里。就像一枚药引子,一个导火索,一旦释放,许多丢失的记忆会在倾刻间浮现脑海。
“我们想方设法追忆往事,总是枉费心机,绞尽脑汁都无济于事。它藏在脑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隐蔽在某件我们意想不到的物体之中(藏匿在那件物体所给予我们的感觉之中),而那件东西我们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则全凭偶然,说不定我们到死都碰不到。”
然而,在这个把握当下,畅想未来的世界里,我们为什么要追忆往事呢?
于我而言,追忆是用来拯救灵魂的。
我们每个人都在背负着过去,用未来开路,从而把握现在的。而过去是灵魂的重量,只有释放它才能让我们轻装上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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