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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名著】20180428 解读:《蛙》

【小说名著】20180428 解读:《蛙》

作者: 鞍山孙勐 | 来源:发表于2018-04-28 06:11 被阅读314次

    作者介绍

    莫言(moyan)原名管谟业,山东高密人,1955年2月生。著有《红高粱家族》、《酒国》、《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蛙》等长篇小说十一部,《透明的红萝卜》、《司令的女人》等中短篇小说一百余部,并著有剧作、散文多部;其中许多作品已被翻译成英、法、德、意、日、西、俄、韩、荷兰、瑞典、挪威、波兰、阿拉伯、越南等多种语言,在国内外文坛上具有广泛影响。莫言和他的作品获得过“联合文学奖”(中国台湾),“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成就奖”,法国“Laure Bataillin(儒尔·巴泰庸)外国文学奖”,“法兰西文化艺术骑士勋章”,意大利“NONINO(诺尼诺)国际文学奖”,日本“福冈亚洲文化大奖”,中国香港浸会大学“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红楼梦奖”,美国“纽曼华语文学奖”以及中国最高文学奖“茅盾文学奖”。

    作品简介

    莫言所著《蛙》由剧作家蝌蚪写给日本作家杉谷义人的四封长信和一部话剧构成,以新中国近60年波澜起伏的农村生育史为背景,通过讲述从事妇产科工作50多年的乡村女医生姑姑的人生经历,讲述了姑姑--一个乡村妇产科医生的人生经历,在用生动感人的细节展示乡土中国六十年波澜起伏的生育史的同时,毫不留情地剖析了当代知识分子卑微的灵魂。在形象描述国家为了控制人口剧烈增长、实施计划生育国策所走过的艰巨而复杂的历史过程的同时,成功塑造了一个生动鲜明、感人至深的农村妇科医生形象。

    作品序言

    题目是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的一句。这是我孩提时代就知晓的一句宋词,知晓并且牢记不忘,就因为这其中的「蛙声一片」与我童年的记忆密切关联。读过我的小说的人,应该记得我曾经多次描写过蛙声,但并不一定知道我对青蛙的恐惧。人们有理由对毒蛇猛兽产生畏惧之心,但对有益于人并任人捕食的青蛙似乎没理由害怕。但我确实怕极了青蛙。我一想到他们那鼓凸的眼睛和潮湿的皮肤便感到不寒而栗。为什么怕?我不知道。这也许就是我以「蛙」来做这部小说题目的原因之一吧。

    核心内容

    《蛙》这本书的中文版总共343页大约27万字左右。小编会用大约5000字转述书中精髓,再用1500字解读总结给各位亲!下面小编将为亲转述这本《蛙》。这本书的作者莫言凭借这部小说一举拿下茅盾文学奖。次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也是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籍作家。据不完全统计,莫言的作品至少已经被翻译成40种语言。可见其影响力之大。

    今天,我们一起来读的,就是这部获茅盾文学奖的作品《蛙》,一起探究其到底有多大震撼。我们经常把人类的精子戏称为“小蝌蚪”,但只有莫言,把自然界的蝌蚪和人类的蝌蚪这两种蝌蚪的生长发育联系到了一起。这或许是因为,高密的送子娘娘塑像几乎都怀抱一只大青蛙。所以,在这部荣获茅盾文学奖的小说里,“蛙”就是“娃”。生娃这件事,始于情动、陷于欲望、忠于血脉,原本是再私人不过的一件事。但有一个时期,中国人的生育是被严格管控的。30岁以上的人都知道,那叫“计划生育”,是延续了将近40年的基本国策。

    据说,当年的计生人员牵牛抓鸡,在超生的人家白吃白喝,老百姓怨声载道。但比损失财物更遭人憎恨的,是活生生夺走一个未出生孩子的生命。很不幸,《蛙》的主人公万心,就是这样一个人。《蛙》的问世不容易,据说莫言为它酝酿十余年、笔耕四载、三易其稿,是一部“触及国人灵魂最痛处的长篇力作”。它延续了莫言一贯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结构却有别于他的任何一部作品。

    整部小说就是五封写给日本作家“杉谷义人”的信,第五封居然还是个剧本。但形式上的创新反而比第一人称叙述更自由,看故事的我们也更能获得阅读的畅快与感动。在过去的三十年里,计划生育是波及每一个中国家庭的头等大事。隐藏在小说字里行间的,却是莫言对生殖、繁衍乃至生命的由衷敬畏。它触及每一位阅读者的灵魂,激发着我们对生命的思考、关怀与敬意。巴尔扎克说:小说是一个民族隐秘的历史。接下来,让我们跟着莫言的笔调,逆着时光走上半个世纪,去看一看那段不为人知的隐秘史.......

    送子娘娘

    “我”(以下以蝌蚪代称)的姑姑万心,是一个负责给给农村产妇接生的乡村女医生。姑姑根正苗红,是响当当的烈士遗孤,她的父亲师从白求恩,是抗日战争中牺牲的光荣烈士。解放后,姑姑继承父业,顺利进入卫生学校,掌握了新式接生法,成为一名乡村妇产医生。在成功为难产产妇、母牛接生后,姑姑名声大噪,很快取代了“老娘婆”们的地位,成为高密炙手可热的送子娘娘。

    事业一帆风顺,爱情也紧跟着来敲门。姑姑和空军飞行员王小倜看对了眼,结婚已经被提上日程,嫁妆也紧锣密鼓地筹备了起来。没想到的是,收听敌台广播的王小倜驾着飞机叛逃台湾,姑姑受牵连入狱。谁知王小倜留下一本对姑姑极尽侮辱的日记本,这却无意中为她洗清了罪名。所以,姑姑说:是他毁了我,也是他救了我!紧接着,饥荒袭击了全国,饥饿的人们无心繁衍。

    直到1962年秋天,丰收的地瓜为高密带来了第一个生育高峰,姑姑再一次成为村民们心中的女神。领到生育补助的村民们,都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要多生孩子,报答国家的恩情。因为国家缺人呢,国家等着用人呢,国家珍贵人呢。

    杀人恶魔

    谁料才过了三年,急剧的人口增长就让上头感觉压力倍增,于是,国家制定出了控制人口的计划生育政策。作为公社医院妇产科主任的姑姑成为实际执行者,因为强制村民结扎而成为众矢之的,在文革中被斗得伤痕累累。文革之后的几年,姑姑亲自为侄媳妇王仁美接生,因为蝌蚪是军官身份,姑姑便在孩子出生后,未经同意而私自给王仁美放了环,此举直接导致了王仁美的怨恨,她把计划生育看作姑姑的土政策,认为姑姑就是想立功升官。

    事实上,极力去执行计划生育的姑姑遭到了许多村民的痛恨,昔日的送子娘娘已经变成了杀人恶魔。姑姑曾带领民兵冲到一户姓张的人家,强行把怀孕八个月的耿秀莲带去卫生院做人流手术,不料耿秀莲在途中跳了河,因心脏病发作而不幸一尸两命。姑姑也因为这件事而受到处罚,可她依旧奋战在计划生育第一线,终止一个又一个幼小生命的成长发育。

    这一次,轮到了王仁美。因为王仁美私自找人取了环,悄无声息地怀上了二胎,违反了政策。姑姑和民兵们把一台链轨拖拉机开到了王仁美娘家门口,用破坏四邻的恶毒办法逼出了王仁美。经过一番威逼利诱,王仁美答应打掉腹中胎儿,却因为手术大出血而一命呜呼。王仁美去世后,姑姑主动做媒,把她的爱徒小狮子嫁给了蝌蚪。

    妇产科医生

    至此,姑姑手上已经沾满孕妇和胎儿的鲜血,但她认为总得有人当恶人。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想法,姑姑继续不予余力地搜寻着四处躲藏的侏儒孕妇王胆。姑姑拖着病体,和王胆的家人斗智斗勇争分夺秒。因为不出“锅门”,就是一块肉,该刮就刮,该流就流;一出“锅门”,那就是个人,哪怕是缺胳膊少腿也是个人,是人就受国家法律保护。所以姑姑得赶在王胆生产之前,打掉她的第二胎。姑姑对她从事的事业的忠诚,已经到达疯狂的程度。

    那个夏天,高密连日阴雨,桃子几乎都烂在了地里。就在一筹莫展之际,公社与青岛、烟台等城市联系派出车队,集中在五十里外的吴家桥渡口,等候收购桃子。一时间,大家划上船赶上驴车,着急忙慌地向着收购点进发。王家把王胆藏匿在船上,想要趁乱把孕妇送出。姑姑和助手们开着汽艇,在河道上开始了一场“生死追逐”。

    王胆受了惊,加上自身状况不良,因而动了胎气,胎儿面临早产。姑姑的两个助手都动了恻隐之心,小狮子故意跳进河中拖延时间,开汽艇的秦河,也迟迟不肯靠近王家的木筏。因为孩子一旦出生,就将受到法律保护。大家默契地拖延着,企图给可怜的孕妇一条活路。姑姑无奈,最后还是向难产的王胆伸出了援助之手。一双沾满鲜血的魔爪,又变回了妇产科医生的手。遗憾的是,王胆最终还是因为大出血而死亡。

    姑姑结婚

    转眼20多年过去了,高密即将被划入青岛,文革中被推翻的娘娘庙重新建造起来。民俗活动“麒麟送子”也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求子心切的女人们蜂拥而至,娘娘庙的香火又旺盛了起来。姑姑也退休了,她在欢送宴上酒精中毒,归家途中遭受蛙群袭击。仓皇逃离的过程中,姑姑产生幻觉,误将蛙声听成了被流产的胎儿来索命。

    她惊慌失措地逃窜,幸运的是,遇到了正在月光下捏泥人的郝大手。郝大手救了姑姑,两个不再年轻的人彼此生出心思,遂结为夫妻。婚后,姑姑通过郝大手一双捏泥人的巧手,将被她打掉的两千多个胎儿栩栩如生地复原出来,并一一送给求子人家,以此来进行生命的延续,进行自我忏悔与救赎。

    退了休的蝌蚪和小狮子也落叶归根。小狮子已年过半百,一颗求子心却始终蠢蠢欲动,她设法取走蝌蚪的精液,瞒着丈夫找了明里养牛蛙暗中做代孕的公司,用人工授精的方式,在被烧伤的姑娘陈眉体内孕育新生命。陈眉是死去的王胆之女,蝌蚪无法接受这种有违人伦的孕育方式,于是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这个婴儿的诞生。

    他四处托关系找人,最终被老同学说服。毕竟所有人都在用最大的热情歌颂着生育,期盼着生育,庆贺着生育。夫妻俩对外谎称小狮子老来得子,姑姑煞有介事地为小狮子产检接生,最后移花接木瞒天过海,顺利把陈眉的孩子给了年过半百的蝌蚪夫妇。而代孕的陈眉因为孩子被抱走而面临巨大的精神痛苦,姑姑始终内心不安。

    蝌蚪根据姑姑的经历写出一部剧本,取名为《蛙》。然而生命的传递已经终结,就算换一种方式,罪恶也无法被宽恕。生育繁衍,多么自然又多么拘束,多么庄严又多么世俗,多么严肃又多么荒唐。到了2017年的今天,国家已全面放开二胎政策。微信里长年累月讨论着的话,都是婆家逼我生孩子、女人的子宫能不能自己做主、生二胎意味着什么……

    生育依旧是热门话题,但被“女人都不愿生孩子了,男人还想要二胎”煽动着生育情绪的女性,已经完全无法理解当时的女人,偷着摸着、躲着藏着、明着暗着,拼了命也要尽可能地多生孩子。不过三十多年而已,尚未沧海桑田,人们的观念已经巨变。唯一不变的,是对新生命的期盼和热忱。因为人类的舐犊之情与血脉传承,都是与生俱来的、刻在骨子里的温柔欲望。

    整部小说,最让我感怀的话有三句,来自于书中三个因为计划生育而丢了性命的女人。耿秀莲说:万心,你不得好死。王仁美说:姑姑,我好冷。王胆说:姑姑,谢谢你救了我的孩子。情感渐变、层次递增,反映的是姑姑的心态变化与信念动摇。而事实上,在送子娘娘和杀人恶魔之间来回切换的姑姑,对生命的理解与感悟高于任何一个人。

    政策都有两面性,人也如此。就像亦舒说的,黑与白之间尚有深深浅浅的无数个灰。所以不必着急批判时代、更不用否认我们的过往。作家写作,有一项重要功能是观察社会、记录历史。而我们能做的,就是从他的字里行间窥见历史,指引未来。具体到《蛙》这本书中,大概就是珍视生命、敬畏生命,同时也将生育的主动权彻彻底底还给生育的那两个人。“如何看待生二胎,二胎政策开放,你有没有生二胎的打算?” 

    如果你已经生了二胎,可以分享一些在生二胎的过程中遇到的一些问题,以及有了二胎的小幸福。好,这本书的精髓解读到这里就基本描述完毕,如果你对这本书内容感兴趣,不妨读读全书。我们身处智能时代,它是社会发展的大趋势,可能会造福人类,也可能会给人类造成各种各样的困难。不管怎样我们只能接受而无法拒绝,因为我们都一样生活在趋势的大潮中.......下面接入本书总结阶段...... 

    解读总结

    擅长说故事的莫言,在以高密东北乡为主题书写的一系列小说后,推出更发人深省,目前为止还不曾有中国作家敢触碰的关于中国计划生育这项国策议题的长篇大作。对于这项影响中国六十多年的基本国策,莫言的“蛙”可谓别具开拓意义。这本书由四封长信和一部话剧构成以主角蝌蚪和日本作家杉谷义人感人的通信为经,以乡村女医生姑姑惊心动魄的一生为纬,穿插以人体器官为婴孩命名的风俗,童年啃煤炭的饥饿经验,为了传宗接代暗地寻得代理孕妇的无奈选择等等......,诸多荒谬的情节交织出高密东北乡的变迁与其绝世风土民情。

    书中通过讲述的姑姑的一生,毫不避讳地揭露了当时中国生育问题上的混乱景象。虽然之前读过不少关于文革时期的类似书刊,但像这本书这样以计划生育角度去丈量那个时代的历程,让人觉得新意的同时,也为那个时代,那个高密乡县的人们所经历的一切唏嘘不已,被时代潮流挟裹吞噬的人啊!!计划生育政策背后历史的悲痛,扭曲,愚昧与虚无啊!小编我本人也是出生在计划生育的一代,但对计划生育给我们这个国家,给那个年代的农村百姓带来了什么,因为那时候年纪弱冠,我还只是个和泥的娃童,仅仅有模糊的概念。

    这本《蛙》以多端视角呈现历史和现实的复杂苍茫,充分表达了对人生命伦理的思考。叙述与戏剧多文本的结构方式建构宽阔的对话空间,从容自由、机智幽默,体现作者强大的叙事能力和执著的创新精神。可以想象这也是莫言自己对自己人生几十年的回顾,在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之下掩藏着很多个人的私念和私心。通过这本书,真的可以让每一位读它的人了解很多,虽然有些细节觉得有些夸大现实(需要说明一下小编的母亲也和文中的姑姑一样分管区域计划生育工作的,只不过不是医生,而是国家工作人员),也许可以这样解释:文学本身就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

    如果书中说没有生活在那个特殊的时代,如果搞不明白中国的计划生育是怎么回事,就不能妄言自己明白了中国。不得不说,这个“蛙“”有多重的隐喻:它是写作的耐心象征,它是襁褓婴儿的哭声,也是造人女娲娘娘的娲,还是高密东北乡的图腾小说藉由一个乡村妇科女医生的形象。它即向我们传达出对生命强烈的人道关怀,也反映了新中国近六十年波澜起伏的计划生育史。莫言借这个敏感的议题,塑造人物,剖析人物灵魂,写出人与人之间的冲突,更写出人物内心深处的挣扎。

    解读总结写到这里,忽然觉得一个背着药箱,撑着雨伞,挽着裤脚,与成群结队的青蛙搏斗着前进的女医生的形象在向我慢慢走来,转身又看见她手托婴儿,满袖血污,口叼香烟,愁容满面,衣衫不整的慢慢消失在时代的喧嚣里......计划生育毫无疑问是中国几十年来的大事件和热点问题,牵扯到千家万户,许多人的命运,而敏感问题,总是能最集中地表现出人的本性。当然,写敏感问题需要勇气,需要技巧,但更需要的是一个作家的良心。

    作家要写灵魂深处最痛的地方,写作的根本目的不是对某项政策的批判,而是对人性的剖析和自我救赎。写人的灵魂,写人的忏悔,这也是这本书的价值所在吧。好,这本书的其它精彩文字图片,均在文后的下方,欢迎您来互动阐述您的想法,我把这本书非常实用的细节精华基本为您转述出来见上文,附加了小编个人对文学写作、小说方面问题的初步理解,您可以点击文本复制粘贴为已所有,为什么我这样慷慨?因为无论你是否署名我的作品它都是我的思想和精神,这是无法改变的,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有时间后缀您的想法和问题。书后我们有找时间一起切磋学习,共同进步。解读总结到这里全部结束了,就到这里吧,我们下本书再会!

    作品精选

    第一部

     尊敬的杉谷义人先生:

    分别近月,但与您在我的故乡朝夕相处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您不顾年迈体弱,跨海越国,到这落后、偏远的地方来与我和我故乡的文学爱好者畅谈文学,让我们深受感动。大年初二上午,在县招待所礼堂,您为我们作的题为《文学与生命》的长篇报告,已经根据录音整理成文字,如蒙允准,我们想在县文联的内部刊物《蛙鸣》上发表,使那天未能听您演讲的人们,也能领略您的语言风采并从中受到教益。

    大年初一上午,我陪同您去拜访了我的当了五十多年妇科医生的姑姑。虽然因为她的语速太快和乡音浓重,使您没有完全听明白她说的话,但相信她一定给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您在初二上午的演讲中多次以我姑姑为例,来阐发您的文学观念。您说您的脑海里已经有了一个骑着自行车在结了冰的大河上疾驰的女医生形象,一个背着药箱、撑着雨伞、挽着裤脚、与成群结队的青蛙搏斗着前进的女医生的形象,一个手托婴儿、满袖血污、朗声大笑的女医生形象,一个口叼香烟、愁容满面、衣衫不整的女医生形象……您说这些形象时而合为一体,时而又各自分开,仿佛是一个人的一组雕像。您鼓励我们县的文学爱好者们能以我姑姑为素材写出感人的作品:小说、诗歌、戏剧。先生,创作的热情被您鼓动起来了,很多人跃跃欲试。县文化馆一位文友,已经动笔写作一部乡村妇科医生题材的小说。我不愿与他撞车,尽管我对姑姑的事迹了解得远比他多,但我还是把小说让给他写。先生,我想写一部以姑姑的一生为素材的话剧。初二日晚上在我家炕头上促膝倾谈时,您对法国作家萨特的话剧的高度评价和细致入微、眼光独到的分析,使我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我要写,写出像《苍蝇》、《脏手》那样的优秀剧本,向伟大剧作家的目标勇猛奋进。我遵循着您的教导:不着急,慢慢来,像青蛙稳坐莲叶等待昆虫那样耐心;想好了下笔,像青蛙跃起捕虫那样迅疾。

    在青岛机场,送您上飞机之前,您对我说,希望我用写信的方式,把姑姑的故事告诉您。姑姑的一生,虽然还没结束,但已经可以用“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等大词儿来形容了。她的故事太多,我不知道这封信要写多长,那就请您原谅,请您允许,我信笔涂鸦,写到哪里算哪里,能写多长就写多长吧。在电脑时代,用纸、笔写信已经成为一种奢侈,当然也是乐趣,但愿您读我的信时,也能感受到一种古旧的乐趣。

    顺便告诉您,我父亲打电话告诉我:正月二十五日那天,我家院子里那株因树形奇特而被您喻为“才华横溢”的老梅,绽放了红色的花朵。好多人都到我家去赏梅,我姑姑也去了。我父亲说那天下着毛茸茸的大雪,梅花的香气弥漫在雪花中,嗅之令人头脑清醒。您的学生蝌蚪 二〇〇二年三月二十一日北京 。

    先生,我们那地方,曾有一个古老的风气,生下孩子,好以身体部位和人体器官命名。譬如陈鼻、赵眼、吴大肠、孙肩……这风气因何而生,我没有研究,大约是那种以为“贱名者长生”的心理使然,抑或是母亲认为孩子是自己身上一块肉的心理演变。这风气如今已不流行,年轻的父母们,都不愿意以那样古怪的名字来称谓自己的孩子。我们那地方的孩子,如今也大都拥有了与香港台湾、甚至与日本韩国的电视连续剧中人物一样优雅而别致的名字。那些曾以人体器官或身体部位命名的孩子,也大都改成雅名,当然也有没改的,譬如陈耳,譬如陈眉。

    陈耳和陈眉之父就是陈鼻,他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我少年时的朋友。我们是1960年秋季进入大羊栏小学的。那是饥饿的年代,留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事件,大都与吃有关。譬如我曾讲过的吃煤的故事。许多人以为是我胡乱编造,我以我姑姑的名义起誓:这不是胡编乱造,而是确凿的事实。

    那是龙口煤矿生产的优质煤块,亮晶晶的,断面处能照清人影。我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么亮的煤。村里的车把式王脚,赶着马车,把那吨煤从县城运回。王脚方头、粗颈、口吃,讲话时,目放精光,脸憋得通红。他儿子王肝,女儿王胆,都是我的同学。王肝与王胆是异卵双胎。王肝身体高大,但王胆却是个永远长不大的袖珍姑娘——说得难听点吧,是个侏儒。大家都说,在娘肚子里时,王肝把营养霸光了,所以王胆长得小。卸煤时正逢下午放学,大家都背着书包,围看热闹。王脚用一柄大铁锹,从车上往下铲煤。煤块落在煤块上,哗哗响。王脚脖子上有汗,解下腰间那块蓝布擦拭。擦汗时看到儿子王肝和女儿王胆,便大声呵斥:回家割草去!王胆转头就跑——她跑起来身体摇摇摆摆,重心不稳,像个初学走路的婴孩,很是可爱——王肝往后缩缩,但不走。王肝为父亲的职业感到荣耀。现在的小学生,即便父亲是开飞机的,也体会不到王肝那时的荣耀。

    大马车啊,轰轰隆隆,跑起来双轮卷起尘土的大马车啊。驾辕的是匹退役军马,曾在军队里驮过炮弹,据说立过战功,屁股上烫着烙印。拉长套的是匹脾气暴躁的公骡,能飞蹄伤人,好张嘴咬人。这骡子虽然脾气不好,但气力惊人,速度极快。能够驾驭这头疯骡的也只有王脚。村子里有很多人羡慕这职业,但都望骡却步。这骡子已经咬伤过两个儿童:第一个是袁脸的儿子袁腮,第二个是王胆。马车停在她家门前时,她到骡前去玩,被骡子咬着脑袋叼起来。我们都很敬畏王脚。他身高一米九,双肩宽阔,力大如牛,二百斤重的石碌碡,双手抓起,胳膊一挺,便举过头顶。尤其让我们敬佩的,是他的神鞭。疯骡咬破袁腮头颅那次,他拉上车闸,双腿叉开,站在车辕两边,挥舞鞭子,抽打疯骡屁股。那真是一鞭一道血痕,一鞭一声脆响。疯骡起初还尥蹶子,但一会儿工夫便浑身颤抖,前腿跪在地上,脑袋低垂,嘴巴啃着泥土,撅着屁股承揍。

    后来还是袁腮的爹袁脸说,老王,饶了它吧!王脚才悻悻地罢休。袁脸是党支部书记,村里最大的官。他的话王脚不敢不听。疯骡把王胆咬伤后,我们都期待着再看一场好戏,但王脚一鞭也没打。他从路边石灰堆上抓起一把石灰,掩在王胆头上,把她提回家去。他没打骡子,却抽了老婆一鞭,踢了王肝一脚。我们指指点点地议论着那头棕色的疯骡。它瘦骨伶仃,眼睛上方有两个深得可放进一枚鸡卵的凹陷。它的目光忧伤,似乎随时都会放声大哭。我们无法想象这样一匹瘦骡子怎会爆发出那样大的力量。当我们一边议论一边向那骡子靠近时,王脚便停止铲煤,用凌厉的目光逼视我们,吓得我们连连倒退。堆在学校伙房前的煤堆渐渐高起来,车上的煤渐渐少了。我们不约而同地抽鼻子,因为我们嗅到了一种奇异的香味。仿佛是燃烧松香的味儿,又仿佛是烧烤土豆的味儿。我们的嗅觉把我们的目光吸引到那一堆亮晶晶的煤块上。王脚拢马驱骡,马车离开校园。

    我们并没像往常那样,去追赶马车,并冒着被鞭子抽头的危险跳上去过瘾。我们目不转睛,慢慢地向煤堆移动。伙夫老王,挑着两桶水,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他的女儿王仁美,也是我们的同学,后来成为我的妻子。她是当时少有的没用器官命名的孩子,因为伙夫老王,是个有文化的人。他原本是公社畜牧站的站长,后因说话不当犯了错误,被开除公职遣返回乡。老王狐疑地看着我们。他以为我们要冲进伙房哄抢食物吧?所以他说,滚,小兔崽子们!这里没有你们吃的,回家吃你们娘的奶头去吧。我们自然听到了他的话,我们甚至也考虑了他的建议,但他的建议无异于骂人。我们都是七八岁的孩子,怎么还可能吃奶?即便我们还吃奶,但我们的母亲,都饿得半死,乳房紧贴在肋骨上,哪里有奶可吃?但没人去跟老王理论。

    我们站在煤堆前,低头弯腰,像地质爱好者发现了奇异矿石;我们抽动鼻子,像从废墟中寻找食物的狗。说到这里,首先要感谢陈鼻,其次要感谢王胆。是陈鼻首先捡起一块煤,放在鼻边嗅,皱着眉,仿佛在思索什么重大问题。他的鼻子又高又大,是我们取笑的对象。思索了一会儿,他将手中那块煤,猛地砸在一块大煤上。煤块应声而碎,那股香气猛地散发出来。他拣起一小块,王胆也拣起一小块;他用舌头舔舔,品咂着,眼睛转着圈儿,看看我们;她也跟着学样儿,舔煤,看我们。后来,他们俩互相看看,微微笑笑,不约而同地,小心翼翼地,用门牙啃下一点煤,咀嚼着,然后又咬下一块,猛烈地咀嚼着。兴奋的表情,在他们脸上洋溢。陈鼻的大鼻子发红,上边布满汗珠。王胆的小鼻子发黑,上面沾满煤灰。我们痴迷地听着他们咀嚼煤块时发出的声音。我们惊讶地看到他们吞咽。他们竟然把煤咽下去了。他压低声音说:伙计们,好吃!她尖声喊叫:哥呀,快来吃啊!他又抓起一块煤,更猛地咀嚼起来。她用小手拣起一块大煤,递给王肝。

    我们学着他们的样子,把煤块砸碎,捡起来,用门牙先啃下一点,品尝滋味,虽有些牙碜,但滋味不错。陈鼻大公无私,举起一块煤告诉我们:伙计们,吃这样的,这样的好吃。他指着煤块中那半透明的、浅黄色的、像琥珀一样的东西说,这种带松香的好吃。我们已经上过自然课,知道煤是许多世纪前,埋在地壳中的森林变成的。给我们上自然课的是我们的校长吴金榜。我们不相信校长的话,我们也不相信课本上的话。森林是绿色的,怎么可能变成黑色的煤炭?我们以为校长和课本都是在胡说八道。发现了煤块中的松香,才明白校长没有骗我们,课本也没有骗我们。我们班三十五个学生,除了几个女生不在,其余都在。我们每人攥着一块煤,咯咯崩崩地啃,咯咯嚓嚓地嚼,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神秘的表情。

    我们仿佛在进行一场即兴表演,我们仿佛在玩一种古怪游戏。肖下唇拿着一块煤,翻来覆去地看,不吃,脸上带着蔑视的神情。他不吃煤因为他不饿,他不饿因为他爹是公社粮库保管员。伙夫老王惊呆了。他手上沾着面粉跑出来。天哪,他手上沾着面粉!当时在学校伙房就餐的除了我们的校长和我们的教导主任之外,还有两个在乡下驻点的公社干部。老王惊呼:孩子们,你们干什么?你们……吃煤?煤也能吃?王胆用小小的手举着一块大煤,细声细气地说:大叔,太好吃了,给你一块尝尝。老王摇着头,道:王胆,你这小女孩,也跟着这帮野小子胡闹。王胆咬了一口煤,说:真的好吃耶,大叔。这时已是傍晚,红日西沉。那两个在这里搭伙就餐的公社干部骑着车子来了。他们也被我们吸引住了。老王挥舞着扁担轰赶我们。那个姓严的公社干部——好像是个副主任——制止了老王。他的脸色很难看,挥了一下手,转身钻进了伙房。

    第二天我们在课堂上一边听于老师讲课一边吃煤。我们满嘴乌黑,嘴角上沾着煤末子。不但男生吃,那些头天没参加吃煤盛宴的女生在王胆的引导下也跟着吃。伙夫老王的女儿——我的第一任妻子——王仁美吃得最欢。现在想起来她大概患有牙周炎,因为吃煤时她满嘴都是血。于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几行字便回头注视我们。她首先质问她的儿子、我们的同学李手:手,你们吃什么?妈,我们吃煤。老师我们吃煤,您要不要尝尝?王胆在前排座位上举煤大喊——她的大喊也像小猫叫唤——于老师走下讲台,从王胆的手里接过那块煤,放在鼻子底下,既像看又像嗅。好久,她一言没发,将煤还给王胆。于老师说:同学们,我们今天上第六课,《乌鸦和狐狸》。乌鸦得到一块肉,非常得意,站在树梢上。狐狸在树下,对乌鸦说,乌鸦太太,您的歌声太美妙了,您一歌唱,全世界的鸟儿都得闭嘴了。乌鸦被狐狸的马屁拍昏了头,一张嘴,哇,肉就落在狐狸口中了。于老师带领我们诵读课文。我们满嘴乌黑,跟着朗读。

    我们于老师是有文化的人,竟然也入乡随俗地给她的儿子起名为李手。李手后来以优异成绩考入医学院,毕业后到县医院当了外科大夫。陈鼻铡草时铡断了四根手指,李手给他接活了三根。

    陈鼻为什么生了一只与众不同的大鼻子呢?这事儿大概只有他母亲能说清楚。

    陈鼻的父亲陈额,字天庭,是我们村里唯一拥有两个老婆的人。陈额识字很多,解放前家有良田百亩,开着烧酒作坊,在哈尔滨还有买卖。他的大婆是本村人,为他生了四个女儿。解放前陈额跑了;解放后,大概是1951年,袁脸带着两个民兵,去东北把他押了回来。他逃亡时是单身一个,把大婆和女儿们撇在家里,回来时却带着一个女人。那女人黄头发蓝眼珠,看上去有三十出头年纪,姓艾名莲。艾莲怀里,抱着一条浑身生满斑点的狗。因为这女人在解放前就跟陈额结了婚,所以他就合法地拥有了两个老婆。村里有几个赤贫光棍汉,对陈额一人双妻极为不满,曾半是戏说半是认真地要陈额让出一个老婆给他们用。陈额咧着嘴,脸上的表情哭笑难分。陈额的两个老婆起初住在一个院里,后来因为打架,闹得鸡犬不宁,经袁脸同意,将小老婆安置在学校旁边的两间厢房里。学校的房子原来是陈额家的烧酒作坊,那两间厢房也是他家的房产。陈额与两个女人达成了协议,两边轮换着住。黄毛女人从哈尔滨抱回来的那条狗,被村里的土狗欺负死了。艾莲挺着大肚子葬狗不久后,生了陈鼻,所以有人说陈鼻是那条斑点狗投胎转世。他嗅觉灵敏,也许与此有关吧。那时候我姑姑已经去县城学习了新法接生,成为乡里的专职接生员。那是1953年。

    1953年,村民们对新法接生还很抗拒,原因是那些“老娘婆”背后造谣。她们说新法接生出来的孩子会得风症。“老娘婆”为什么造谣?因为一旦新法接生推广开,就断了她们的财路。她们接生一个孩子,可以在产妇家饱餐一顿并能得到两条毛巾、十个鸡蛋的酬劳。提起这些“老娘婆”,姑姑就恨得咬牙切齿。姑姑说不知道有多少婴儿、产妇死在这些老妖婆的手里。姑姑的描绘给我们留下恐怖的印象。那些“老娘婆”似乎都留着长长的指甲,眼睛里闪烁着鬼火般的绿光,嘴巴里喷着臭气。姑姑说她们用擀面杖挤压产妇的肚子。她们还用破布堵住产妇的嘴巴,仿佛孩子会从嘴巴里钻出来一样。姑姑说她们一点解剖学知识都没有,根本不了解妇女的生理结构。姑姑说碰上难产她们就会把手伸进产道死拉硬拽,她们甚至把胎儿和子宫一起从产道里拖出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如果让我选择一批最可恨的人拉出去枪毙,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说:“老娘婆”。后来,我慢慢地明白了姑姑的偏激。那种野蛮的、愚昧的“老娘婆”肯定是存在的,但有经验的、靠自身经验体悟到了女性身体秘密的“老娘婆”也是肯定存在的。其实我奶奶就是一个“老娘婆”。我奶奶是一个主张无为而治的“老娘婆”,她认为瓜熟自落,她认为一个好的“老娘婆”就是多给产妇鼓励,等孩子生下来,用剪刀剪断脐带,敷上生石灰,包扎起来即可。但我奶奶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老娘婆”,人们都说她懒。人们似乎更喜欢那种手忙脚乱、里外乱窜、大喊大叫、与产妇一样汗流浃背的“老娘婆”。

    我姑姑是我大爷爷的女儿。我大爷爷是八路军的医生。他先是学中医的,参军后,跟着诺尔曼·白求恩,学会了西医。白求恩牺牲后,大爷爷心中难过,生了一场大病,眼见着不行了,说想家想娘了。组织上批准他回家养病。他回到老家时,我老奶奶还活着。他一进家门就闻到一股熬绿豆汤的香气。老奶奶赶紧涮锅点火熬绿豆汤,儿媳妇想帮忙,被她用拐棒拨拉到一边。我大爷爷坐在门槛上,焦急地等待着。姑姑对我们说那时她已经记事了,让她叫“大”她不叫,躲在娘背后偷着看。姑姑说从小就听娘和奶奶唠叨爹的事,终于见到了,却觉得好陌生。姑姑说大爷爷坐在门槛上,脸色蜡黄,头发长长,虱子在脖子上爬。穿着一件破棉袄,棉絮都露了出来。姑姑说她的奶奶也就是我们的老奶奶一边烧火一边流泪。绿豆汤熬出来了。大爷爷急不可耐,不顾汤热烫嘴,捧着碗急喝。老奶奶叨叨着:儿啊,不用急,锅里还有呢!姑姑说大爷爷双手哆嗦。喝了一碗,又添了一碗。喝完第二碗后他就不哆嗦了。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流下来。眼珠渐渐地活泛了,脸上有了血色。姑姑说她听到大爷爷肚子里呼噜呼噜响,好像推磨一样。一个时辰后,姑姑说大爷爷到厕所里去,拉了个稀里哗啦,似乎连肠子都拉了出来。然后就慢慢地好起来,两个月后就精神健旺生龙活虎了。

    我对姑姑说,曾在《儒林外史》上看到过类似的故事。姑姑问我:《儒林外史》是什么?我说是古典文学名著。姑姑瞪我一眼,说:连古典文学名著上都有,你还怀疑什么?!

    大爷爷病愈之后,就要回太行山找部队。老奶奶说:儿啊,我没几天活头了,给我送了终你再走。大奶奶自己不好说,就让姑姑说。姑姑说:爹,俺娘说了,你要走也行,但要给俺留下个弟弟再走。

    这时,八路军胶东军区的人找上门来,动员大爷爷加入。大爷爷是诺尔曼·白求恩的弟子,名气很大。大爷爷说,我是晋察冀军区的人。胶东军区的人说,都是共产党的人,在哪里干不一样啊?我们这里正缺您这样的人,老万,无论如何我们也要把您留下。许司令说了,用八人大轿抬不来,就用绳子给老子捆来,先兵后礼,老子摆大宴请他!就这样,大爷爷留在了胶东,成了八路军西海地下医院的创始人。

    这地下医院真在地下呢。地道连着房间,房间通向地道,有消毒室、治疗间、手术室、休养室,这些遗迹至今保存完好。在莱州市于疃镇祝家村,一个八十八岁的老太太,王秀兰,当年跟着大爷爷当过护士,她还健在。有好几间休养室的出口通向水井。当年,一个年轻姑娘去井里打水,水桶莫名其妙地被扯住了,低头往里一看,井壁侧洞里,一个年轻的八路军伤员正对着她扮鬼脸呢。

    大爷爷的高超医术很快在胶东传开。许司令肩胛缝里那块弹片就是他取出来的,黎政委爱人难产,也是大爷爷手术,保了母子平安。连平度城里的日军司令杉谷也知道爷爷的大名,他率兵下来扫荡,坐骑大洋马被地雷炸翻。他弃马逃走。大爷爷为这匹马动了手术,治愈后,成了夏团长的坐骑。后来此马恋旧,咬断缰绳逃回平度城。杉谷见宝马复归,惊喜万分,让汉奸秘密探访,得知八路军在他眼皮底下建了一座医院,医院院长就是把死马医活的神医万六府。杉谷司令是学医出身,惺惺相惜,总想把大爷爷招降过去。为此,杉谷从《三国演义》里学了诡计,派人秘密潜入吾乡,把我老奶奶、我大奶奶、我姑姑绑架到平度城中,扣作人质,然后派人送信给我大爷爷。

    我大爷爷是意志坚定的共产党人,看完杉谷的信,揉巴揉巴就扔了。医院门政委将这信捡起来送到军区。许司令和黎政委联名写信给杉谷,怒斥他是个小人。信中说如果他敢伤万六府三位亲人一根毫毛,胶东军区将集合全部兵力攻打平度城。

    姑姑说她与大奶奶老奶奶在平度城里住了三个月,有吃有喝,没受罪。姑姑说那杉谷司令是个白脸青年,戴一副白边眼镜,留着小八字胡,文质彬彬,讲一口流利中文。他称老奶奶为伯母,称大奶奶为嫂夫人,称姑姑为贤侄。姑姑说她对杉谷没有坏印象。当然这是姑姑私下里对我们自家人说的,对外她不这样说。对外她说,她与大奶奶老奶奶受尽了日本人的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但坚决不动摇。

    先生,我大爷爷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咱们得空再聊。但大爷爷牺牲的事必须说说。姑姑说大爷爷是在地道里为伤员做手术时,被敌人的毒瓦斯熏死的。县政协编的文史资料上也是这样说的。但也有人私下里说大爷爷腰里缠着八颗手榴弹,骑着骡子,一人独闯平度城,想以孤胆英雄的方式去营救妻子、女儿与老母,但不幸误踩了赵家沟民兵的连环雷。传播这消息的人姓肖名上唇,曾在西海医院当过担架员。此人阴阳怪气,解放后在公社粮库当保管员,曾因发明了一种特效灭鼠药而名噪一时,名字中的“唇”字,见报时也改为“纯”字。后来被揭露,他的特效鼠药的主要成分是国家已经严禁使用的剧毒农药。此人与姑姑有仇,因此他的话不可信。他对我说:你大爷爷不听组织命令,撇下医院的伤病员,耍个人英雄主义,行前为了壮胆,喝了两斤地瓜烧酒,喝得醉三麻四,结果糊里糊涂踩了自己人的地雷。肖上唇龇着焦黄的大牙,简直是幸灾乐祸地对我说:你大爷爷和那匹骡子都被炸碎了,是用两只筐子抬回来的。筐子里有人胳膊,也有骡蹄子,后来就那么乱七八糟地倒进了一个棺材。棺材倒是不错,是从兰村一个大户人家强征来的。我把他的话向姑姑转述后,姑姑杏眼圆睁,银牙顿挫地说:总有一天,我要亲手劁了这个杂种!

    姑姑坚定地对我说:孩子,你什么都可以不相信,但一定要相信,你大爷爷是抗日英雄,革命烈士!英灵山上,有他的陵墓,烈士纪念馆里,展览着他用过的手术刀和他穿过的皮鞋。那是双英国皮鞋,是诺尔曼·白求恩大夫临死前赠送给他的。

    作品后记

    正如小说中所写的一样,我确有一个姑姑,是一位从业多年的妇科医生。我们高密东北乡数千名婴儿,都是在她的帮助下来到人间。当然,也有为数不少的婴儿,在未见天日之前,夭折在她的手下。小说中的姑姑,与生活中的姑姑,自然有巨大的差别。真实的姑姑,只是触发我创作灵感的一个原型。她如今生活在乡下,子孙满堂,过着平安宁静的生活。

    二〇〇二年夏天我动笔写这部小说,当时的题目叫《蝌蚪丸》。这题目的灵感得之于一九五八年的报纸上的一条新闻:男女行房前吐吞十四只蝌蚪便可避孕。稍有常识的人都会从这条新闻中读出荒谬。但在当时,此法竟大为盛行。这情形与几十年后风靡大江南北的“打鸡血”、“喝红茶菌”十分相似。我沿着这条思路写了足有十五万字,但忽觉这写法无意中又在重复荒诞夸张之旧套路,况且,所用的结构方法(以一个剧作者在剧场中观看舞台上正在演出自己所写话剧时的诸多回忆联想为经纬)也有过分刻意之嫌,因此,便将此稿放下,开始构思并创作《生死疲劳》。直到二〇〇七年,又重起炉灶写这部书,结构改为书信体,并易题为《蛙》。当然,我是不满足于平铺直叙地讲述一个故事的,因此,小说的第五部分就成了一部可与正文部分相互补充的带有某些灵幻色彩的话剧,希望读者能从这两种文体的转换中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大陆的计划生育,实行三十年来,的确减缓了人口增长的速度,但在执行这“基本国策”的过程中,确也发生了许多触目惊心的事件。中国的问题非常复杂,中国的计划生育问题尤其复杂,它涉及到了政治、经济、人伦、道德等诸多方面。尽管不敢说搞明白了中国的计划生育问题就等于搞明白了中国,但如果不搞明白中国的计划生育问题,那就休要妄言自己明白了中国。

    近年来,关于独生子女政策是否继续执行的问题,已有相当激烈的争论。争鸣文章的作者有很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发表这些争鸣文章的,也都是主流媒体。互联网上有关这问题的讨论更是铺天盖地。由此可见,对计划生育政策的反思和研究,已经成为一个万众关注的热点问题。而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随着集体经济向私有经济的转化,随着数亿农民获得了流动和就业的自由,独生子女政策在很多地方已经难以落实。农民们可以流动着生,偷着生,而富人和贪官们也以甘愿被罚款和“包二奶”等方式,公然地、随意地超计划生育,满足他们传宗接代或继承亿万家产的愿望。大概只有那些工资微薄的小公务员,依然在遵守着“独生子女”政策,他们一是不敢拿饭碗冒险,二是负担不起在攀比中日益高升的教育费用,即便让他们生二胎也不敢生。

    我的《蛙》,通过描述姑姑的一生,既展示了几十年来的乡村生育史,又毫不避讳地揭露了当下中国生育问题上的混乱景象。直面社会敏感问题是我写作以来的一贯坚持,因为文学的精魂还是要关注人的问题,关注人的痛苦,人的命运。而敏感问题,总是能最集中地表现出人的本性,总是更能让人物丰富立体。

    在良心的指引下,选择能激发创作灵感的素材;在我的小说美学的指导下,决定小说的形式;在一种强烈的自我剖析的意识引导下,在揭示人物内心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内心袒露给读者。这是我在写《蛙》时遵循的并将在今后的创作中继续坚持的三项基本原则。

    写完这部书后,有八个大字沉重地压着我的心头,那就是:他人有罪,我亦有罪。

    作品目录

    第一部

    第二部

    第三部

    第四部

    第五部

    听取蛙声一片——代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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