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天下暖

作者：黎荔

在阳光和暖的冬日里，大家都喜欢把被子抱出去晒。被子晒过之后，充满了淡淡的太阳的香味。闻起来舒坦、盖起来舒服。夜晚再黑，北风再急，也只需要一个荞麦枕头，和一床太阳味的棉絮被子。有了棉花，太阳味的白毛毛花，就可以把夜的硬壳剥掉，睡进一片软软的羽毛之中了。

棉花虽说也带着一个“花”字，历代画家却极少把它当成独立的画材，而出身农家的齐白石，却敢以大写意来画棉花，生机勃勃，炫人眼目，题的款更是有意味：“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棉花，那是世间最温暖的“花”，它是花，又不是花，明明有雪花一样的颜色，却是截然不同的温暖。羽绒被保暖，蚕丝被轻柔，可还是棉花被最厚重，最暖和。阳光好的日子，把棉花被拿出来晒一晒，吸足了阳光，里面的棉絮好像变成棉花，又开了一遍，在被罩下蓬松轻柔地颤动。钻进卷好的被筒，像是小时候偎依在母亲怀里。被软软的棉花包围着，不知不觉地就想睡觉了呢！

想起2500年前有一个小小少年，他的名字叫做闵子骞。他家附近是一条宽阔的大河，沿岸长满了郁郁苍苍的芦苇，陪伴着他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后来，生母因病去世了，父亲是个四处奔波的商人，为了照顾好年幼的儿子，父亲娶了继母，又先后有了两个弟弟。父亲常年远行，继母背着父亲，让他做最重的活，穿最破的衣，吃最差的饭。冬天，继母用棉絮给自己的孩子做棉衣，而给他的棉衣填的是芦花。作为家中的长子，闵子骞对这些都无言地承受着，他时常会思念生母，默念生母的家教，懂得尊老爱幼，听从继母，爱护弟弟。一年冬天，闵子骞和后母所生二弟，随父坐牛车出门探亲，行至萧国一山村，寒风乍起，雪卷漫天，冰彻透骨。此时，车上的二弟嬉看玩耍无所在意，而闵子骞却畏缩着身体，瑟瑟发抖，甚至连手中赶车的鞭子都拿不住，几次丢在地上。父亲见其状，怒冲肝胁，抡起鞭子狠狠抽去：“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你个没用的东西！！！”鞭打去处，敝袄开绽，芦花飞散。看到这些飘散芦花的父亲，眼泪夺眶而出。他急忙再看其他两个儿子，二子袄内皆棉绒，而闵子骞袄内，唯芦花空松。父亲气煞，骤车返家，破门而入，怒欲休妻，继母急忙跪地乞求，甚是悲切。而这个时候的闵子骞，亦深跪在后，恳求他父亲宽恕继母。最后，他讲了一句让人落泪的话：“母在一子单，母去三子寒。”他是在说，继母在啊，只是我一个人受苦，可继母要走了，那是三个孩子受寒啊！当时，闵子骞的事迹在天下传播，感动了孔子，不禁仰天而感叹：“孝哉，闵子骞！”闵子骞后来做了孔子的学生。这段故事，是为中国的《二十四孝》之一，典籍里叫《芦衣顺母》，在戏文和口传里叫“鞭打芦花”。

在2500年前的那个寒冬，满坡的枯草、落叶，满坡的衰败与荒凉，虫鸣已经偃旗息鼓，北风之上，飞鸟的影子越来越少。一个单薄、瘦弱的少年，如一朵洁白棉花开在山坡上，那么孤单，仿佛时间抛弃的孩子，他却试图用自己的微弱力量，去温暖整个世界。仿佛始终有盏灯亮在遥远虚无得不可及的地方，他想在茫茫的黑暗中寻到哪怕是微渺的一丝光明。对他来说，生命之中的相濡之情便是这光与亮。在父亲凌厉的鞭子下，那些轻盈的芦花从少年的棉衣里开出来，四处飞散，他是那一年寒冬的山坡上，“啪”的一声，一朵最迟的棉花熟了，在凛冽的西北风中晒得透干，籽从核心处献礼，向着苍茫大地开出了一团暖色。

“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寒冬腊月里，渴盼温暖如春的棉花。那是由茁壮真实的生命创造的不可战胜的温情，千百年来无法不让人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