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时隔二十年,接到黄斌的电话,冯晓莉还是一下就听出了他的声音。
透着掩饰不住的欢喜和激动,他在电话那头说道:“晓莉,明晚我组织七十六班的同学在海天酒店聚餐,你一定要过来啊!”
冯晓莉不知道自己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是怎么挂断电话的。从接到黄斌的电话开始,她的心就一直咚咚咚跳得很厉害,整个人恍恍惚惚,好像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一脚高一脚低。
她以为这些年早已把黄斌忘记,她以为自己心如古井,再也不会掀起波澜,却不料黄斌一个电话,立马将她打回原形。
过去没有过去,她依然是他的初恋,他也依然是她心底不可触碰的柔软。为了联系她,黄斌颇费了一番周折,建同学群,组织聚会,辗转托了好几个同学才有了冯晓莉的联系电话。
冯晓莉当年咬牙断绝了与黄斌的所有联络,匆忙地嫁给曾志诚,黄斌愤怒绝望的脸,像一幅特写画,被她一凿一凿地刻进了心里,定格在脑海里。
她以为,这一生他都不会原谅自己,这一生她都不会再见到他。没想到,分别这么多年,他依然把自己记在心里,依然在电话里亲昵地称呼自己晓莉。
其实当年选择断然离开黄斌,冯晓莉有着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冯晓莉的父亲在她六岁时就因为车祸去世了,母亲带着她嫁给继父,又为继父生下了一个儿子。
继父是个矮小猥琐的男人,在镇上的食品厂上班,有些抠门,有些好色,一直视冯晓莉为拖油瓶,又对她有些虎视眈眈。冯晓莉出于本能,既惧怕继父又很讨厌他。
随着年岁的增长,冯晓莉渐渐从小丫头片子出落成楚楚动人的大姑娘,文静秀气,腼腆温柔。每次听人夸继父有福气,养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儿,冯晓莉都会特别反感,总觉话语里藏着暧昧和不可告人。
继父的眼睛总会在暗处有意无意地掠过她的胸口,越来越长久地肆无忌惮地停留在她的脸上。在家里出入时他常常故意和冯晓莉贴身而过,咻咻的热气直喷到冯晓莉的脸上,让冯晓莉心惊胆颤。
如果只有她和继父在家,她不敢洗澡,不敢睡觉,总觉得继父的眼睛在透过门缝窥视她的身体,又时刻担心着自己睡着了继父会不会破门而入。
母亲是个家庭妇女,只会在家洗衣做饭,全家都指靠着继父养家糊口,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冯晓莉跟母亲哭诉继父的不怀好意,母亲只是叹气,避重就轻地说:“这种事,说出来会坏了你的名声,再说他又没有对你做什么。你自己当心吧,远着些他。这些年,他养着你,供你上学,也不容易。”
在母亲那里讨不到安慰,冯晓莉也羞于跟别人启齿,只有自己暗自垂泪,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母亲说得也不是没道理,毕竟他只是在窥伺自己,并没有过分的行为。但是,只要他垂涎的目光和嘴里呼出的热气一碰触到自己的肌肤,冯晓莉就会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恶心得想吐。
原来指望考上大学就可以远离这个老男人,谁知她却以三分之差落榜。无论冯晓莉怎么哭着求母亲,继父就是不肯出钱送她复读。继父对母亲说,想复读,就自己来跟他说。无奈之下,她只好在饭桌上战战兢兢低声下气地求继父。
继父一边剔着牙一边睨视着她,半晌才把嘴里的菜渣呸地吐到桌上,说道:“这一大家子人都靠我一个人养活,哪有这闲钱?看在你妈的面上,我先去借借。”
过了几天,母亲不在家,弟弟出去玩儿了,冯晓莉在客厅温习功课,继父突然一本正经地对冯晓莉说:“你不是要复读吗?到我房里来,我跟你说个事。”
继父家是食品厂的单位房,老式的两房一厅,狭小逼仄。母亲跟继父一间房,冯晓莉跟弟弟一间房。也因为跟弟弟睡一间房,她才得以睡个安稳觉。弟弟比她小八岁,有些皮,但很粘她。
冯晓莉几乎从不主动进继父和母亲的卧室,本能的厌恶。她在客厅犹豫了一阵,抵不住复读的诱惑,还是小心翼翼地跟着继父进了他和母亲的卧室。
继父咣当一声关上门,惊得冯晓莉的心都跳到嗓子口了。
他眯缝着小眼睛,上下打量着她,似笑非笑地说:“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顺着床边坐下,继父拍了拍身边的床垫,努了努嘴,用命令的口气说:“坐过来。”冯晓莉站在屋子中央,两腿直打颤,摇了摇头。
继父朝她冷冷一笑,说道:“要读书可以,得听我的话,我叫你干啥就干啥。”
冯晓莉听出继父的弦外之音,警惕地看着他,慢慢地往门口退。继父看出了她想逃,突然站起来,几步就把冯晓莉逼到了门板上,臭烘烘的胡子拉碴的脸几乎要凑到她脸上。
他伸出两手,紧紧抓住冯晓莉的肩膀,用一种哀求的口气对冯晓莉说:“就一次好不好?陪我睡一次好不好?只睡一次就答应送你复读,以后还送你上大学!”
冯晓莉恐惧得大叫起来:“不!不!”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继父,拉开门一路狂奔出去。
这个家是呆不下去了,这个家是呆不下去了,她绝望地哭泣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离开这儿,永远离开这儿。
她不敢回家,只好躲到几十里外在乡下独居的外婆家。外婆除了叹息也无能为力,母亲却是敢怒不敢言。
就在这节骨眼上,曾志诚的父亲托人给儿子来说媒,还答应给冯晓莉安排工作,母亲于是迅速答应了这桩婚事。
冯晓莉知道复读无望,为了能尽快远离继父,心一横,也就点头了。
曾志诚的父亲是工商局的局长,轻而易举就把她安排在工商局下属的市场管理所上班,顺理成章,她也就住进了曾家。
好多人羡慕她攀了高枝,一个女孩子,高中毕业就有了不错的工作,何况曾志诚还家境好,待她不错,是个实诚人。
这是母亲为了保护她而硬塞给她的婚姻,她没有其它出路,只有接受。冯晓莉觉得自己就像商店里的待价而沽的商品,为了逃离继父,用姣好的青春换来一份别人求之不得的工作,和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丈夫。
刚结婚时曾志诚很宝贝她,生怕她飞了似的,一下班就回家守着她,什么都听她的。初中没毕业的他很得意,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而且还是高中毕业。
过了大约半年,新鲜劲过去了,他那些毛病渐渐露出来了。他特别懒散,只要一有空,就变着法溜出去玩牌。冯晓莉觉得曾志诚就像一只躲在洞口的老鼠,自己稍不注意,立马闪身不见了。只要溜出了这个家,冯晓莉就鞭长莫及,奈何不了他。
他会经常打牌到深更半夜才回家,有时还会喝得醉醺醺的。冯晓莉跟他骂过,打过,反锁过门,但都无济于事。厌倦了这种猫捉老鼠的把戏,冯晓莉现在懒得管他。你打你的牌,我跳我的大妈舞,谁也不管谁。
在外人看来,曾志诚老实本分,冯晓莉勤快贤惠,除了偶尔小打小闹,夫妻俩倒也相安无事。
只有冯晓莉知道,失望就像一根长长的藤蔓,把她捆得越来越紧,让她觉得憋闷,难以呼吸。曾志诚是个简单的人,对现状很知足。他不看报,不看电视,除了打牌,没有其它任何嗜好。
冯晓莉觉得自己跟曾志诚之间总好像隔着一堵看不见的高墙,他给了她一个家,却住不进她的心里。她的心里,荒芜,寂寞,空无一人。
食品厂原来效益不错,待遇好,工资高,过年过节大包小包发不停,多少人眼红就是进不了。谁知道这世道说变就变,好好的企业突然就一家一家地倒闭,食品厂也不例外。下了岗的曾志诚,除了一身蛮力,一无所长。
他不愿意外出打工,就窝在家里,整日整日地打牌。幸亏他大哥活络,开了一家面条厂,赚得不错,就叫曾志诚去厂里帮忙。
曾志诚在面条厂收入不高,每月按时把工资交给她后,他就啥也不管,撒手掌柜一个。冯晓莉每月也就那几个死工资,生了老二后,家里的开销一天比一天大,常常是捉襟见肘。
他们现在住的还是曾志诚父母为他们买的婚房,因为在一楼,光线有点暗。只有两间卧室,外加两个很小的客厅和餐厅,墙壁早就发霉了。
家具都是结婚时置办的,油漆已经开始剥落,更显得这个家的暗淡破落。沙发坐垫被曾志诚抽烟时烫了两个洞,就那么醒目地杵在那儿,好像两只瞪着的眼睛,冯晓莉也懒得管。
冯晓莉纵然心里气曾志诚的不求上进,也只敢私下跟曾志诚吵,不敢在婆家人跟前流露。她怕婆家人说她当年为了找工作嫁到曾家,如今曾志诚下岗了就嫌弃他,过河拆桥。
有时躺在床上,听着他鼾声如雷睡在旁边,眼泪就会顺着眼角无声地流下来,一直流进耳朵眼里。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了,她的心里总是空空的,孩子填不满,丈夫填不满。
她在继父面前保住了清白,却把身体交给这个男人,这个总是和她隔着千山万水的男人。她的心,她的灵魂,一直都在漂泊,无处安放。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只觉得自己就像阳台上的那盆蟹爪兰,眼看着一日一日地枯萎。
她甚至都没有人可以诉说。一个半老徐娘,孩子都这么大了,丈夫虽然赚不了多少钱,但终究待她不算坏。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不满意?
近几年,她连吵架的兴趣都没有,费力费神。他们虽然每日睡在同一张床上,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咫尺天涯。二十年前和二十年后,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区别和变化,无非是画框里的两个人暗了,老了,又添了两个小人儿。如今小人儿也大了,一个接一个很快会都飞离这个画框,依然只剩下原来两个人。日子过得有如一潭千年的死水,连个波纹都没有。
最痛苦的是,曾志诚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似乎他眼里的生活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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