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啊，这么多年，给你丢人了。”

提起母亲，米筱觉得一言难尽。因为她几乎集齐了讨厌的中年妇女所应该具备的所有特质。

她极贪便宜。除了平日里精打细算、不占便宜就算吃亏以外，到了菜市场上，因为几两菜和几毛钱，和小贩争得面红耳赤，引来一大批吃瓜群众的围观。

有一次，母亲的伶牙俐齿和超大嗓门，最终让那个菜贩子甘拜下风。结果算好了账临走前，众目睽睽之下，母亲一边炮轰着无良商贩，一边顺手牵羊带走了菜摊上最大的一个西红柿。米筱站在旁边，真的只想捂脸。

她脾气极坏。整个家属区，母亲的暴脾气真的无人不知，也无人敢惹。她的攻击对象，从对面楼邻居的脑瘫傻儿子，到楼下咋咋呼呼的小孩子，全都火力全开。

米筱至今记得，有一天放学回家，看见一个租住在这里的泼妇，抱着那只米筱怕得要死的恶犬，正在对着趿拉拖鞋，头发乱糟糟的母亲，歇斯底里地怒吼。

母亲更是毫不客气，踮起脚尖来，一把薅住女人的头发上去就是两个巴掌，女人着急护头发，把狗掉在了地上。母亲顺势几脚，又狠又准，把那狗踹得嗷嗷惨叫，趴在一边再不敢动弹。

最后的结果，是那泼妇抱着狗，大哭着卷铺盖走人，离开了这里。而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邻居们议论纷纷：这女的哦，一个顶俩，连狗都打不过她。

她极不讲理。她从不听米筱说什么，解释什么，只要被母亲认准了不对，就开始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即便有时候真的只是误会。

有一次，她一口咬定米筱偷钱学坏了，差点气疯，毫不客气地骂了米筱三个多小时，完全忽视米筱的解释。最后发现，是她自己忘记把钱放在了另一个钱包里。米筱气得浑身发抖，跑到河边嚎啕大哭。

米筱从小就没见过父亲。对于这个人，大人们都讳莫如深。米筱好奇，只得缠着年长自己十几岁的表哥问这问那。表哥扛不住她锲而不舍地跟屁虫一样地“阴魂不散”，便告诉了她。

原来她父亲出轨了一个年轻姑娘。东窗事发后，离了婚，顺便带走了家里当时仅有的10万块钱。米筱本来对这个素昧谋面的父亲心怀好奇，听表哥这么一说，瞬间兴趣全无，瘪了瘪嘴，以后便不再提了——觉得恶心。

私底下，米筱偷偷称呼母亲为“战神”，其实这不是什么好词，只是“泼妇”一词如果让她听见，米筱又免不了一顿训，所以才用了这么个称呼。

其实，母亲的不好惹也带来了一些好处。小时候，每到学校里家长活动的时候，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跟着父亲和母亲一起来的，甚至还有的爷爷奶奶也跟着来凑热闹，只有米筱一个，身边只有母亲。

眼尖的同学注意到米筱没有爸爸，便跟在后面起哄，说些乱七八糟的话，米筱小时候胆子小，外加对方人多势众，她只能偷偷回家哭。

有一次被母亲发现，问明了缘由，拍案而起，把那个带头起哄的孩子扇得双颊红肿鼻子流血。

等对方的家长找上门来，母亲毫不发憷，还扬言要弄死这个嘴贱的小屁孩子。对方家长没见过这么难缠的人，生怕以后她再为难自家孩子，马上鞠躬道歉，走为上计。

米筱至此声名远扬，同学们都知道她有个非常彪悍的母亲，上学这么多年，没有再敢欺负她的。

因为母亲的强势，米筱在家里唯唯诺诺的，万事小心。她强迫自己把粗心大意、毛手毛脚、说话不过脑的毛病统统改掉，生怕惹了母亲不开心。

在外人眼里，米筱都是一个文静的乖乖女，为人处世低调有分寸，而且沉稳靠谱，双商都很高，这为她收获了不少人气。

母亲当爹又当妈，一手把米筱带大，很不容易。对于她强势的性格和歇斯底里的暴脾气，米筱是真的理解，但也真是觉得丢人。

所以考上了大学之后，她坚决要离家远远的，除了逢年过节，能不回家就不回家。

自从米筱上了大学离开家之后，“战神”母亲好像突然柔和了许多，很少再见她与任何人起争端。等回到家里，母亲的态度也好了很多，远没了之前的歇斯底里。

母亲的突然转性，米筱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在家的缘故，直到有一次参加了母亲的同学聚会。

那是母亲大学的同学聚会，因为离住的城市不远，所以母亲决定去参加，并且带上了米筱。

聚会上，母亲异常地高兴，跟老同学叙旧聊天，从以前的大学生活聊到现在的近况。米筱左右无事，也不好在聚会上玩手机，所以就听他们讲故事。

“你妈妈啊，这么多年都没变，还是这么温和。”一个阿姨见米筱对他们的对话感兴趣，也乐意跟她聊聊。听到这句话，米筱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了阿姨一眼：“她？温和？”

“是啊，你妈妈特别温和，说话细声细气的。”

“还特别懂礼貌，谁见都夸她。”

“从来没见过你妈妈这么好脾气的人呢。”

……

听着母亲的老同学七嘴八舌地回忆着母亲年轻时的样子，米筱的下巴都要惊掉了，这哪里是她印象中的母亲呢？

印象中的母亲，那即便谈不上“凶神恶煞”，也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一言不合就不顾形象拉开架势跟人打架的类型。

大家说这些的时候，母亲只是在一旁坐着，带着一抹平静的微笑。觥筹交错间，米筱看到她眼角的皱纹，衬着原本看起来有些刻薄的脸，竟多了几分柔和的味道。

米筱突然有点难过，好在母亲依旧乌黑的头发，让她心里头好受了不少。

聚会结束，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自上车之后，两个人就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沉默久了，米筱感觉这时候不管谁说话都会显得尴尬，只好也闷着。

“脾气太好，受欺负；钱不好挣，得省啊。”良久，母亲主动开口了，“对不起啊，这么多年，给你丢人了。”

自打母亲遇人不淑，多年以来孤儿寡母，软弱可欺，成了名副其实的“软柿子”。

而当生活失去控制一般横冲直撞，眼看就要坠入深渊，原本曼妙温柔的母亲交出了自己讨喜的性格和温和的脾气，化身一个刀枪不入的“战神”。

她用蛮横和狠厉撑起一个平静的角落，生生把两个人的生活拖回正轨，用一种毫不体面的方式，让孩子远离委屈和伤害，直到她长大远走。

而如今，因为她的长大，母亲不必再以“战神”的姿态守护着两个人的小家，便自然而然回归了温和的性子，米筱笑了笑，心里轻松了不少。

“哈哈，哪有，瞎说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