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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闲游,于山脚转弯处,忽见一株墨绿的曼陀罗楚然立于茂丛间,碧球白花,一球一花,飒飒然若倨傲的绅士。知此绅士为毒物,故而远避。而近旁一支仍在顶端开着小黄花的矮小植物,却让我一阵惊喜,仿若见到故友般的亲切。这种植物的果实,状如小小的磨盘,家乡人称它磨盘草,麻属一种。由于通身青色,我们更多叫它青麻。
遍地都长着青麻。路旁长着,垄沟边长着,大坑里长着。村南村北,村庄周围都是青麻。夏季的青麻一人多高,随地势高低起伏,如一波一波的涌浪。不知道最初是谁种下的,也不见有谁关心过,青麻就这么天打地接,不管不顾地生长着(正如那时期的孩童)。青麻的叶子叫麻叶,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麻叶是孩童眼里翻腾的海洋,一坑青麻是湮没时光的森林。一洼水是蚍蜉的大海,一片草就是蚂蚁的森林。孩童们就是没入青麻丛里的蚂蚁,他们上午钻入村北的麻坑,下午却从村西出来,惊惧地哇哇大哭着。那时的阳光照亮了青麻的上半身,明晃晃的,下部浅绿的麻叶翻转了半截,又纹丝不动了。村庄里的门锁冷漠地锁着,斜照下泛起亮亮的铁黑色,门缝边一两只花花绿绿的椿蹦儿在缓慢地爬行,仿若它们属于时光,除自身之外都无关紧要。
大人要下田劳作,孩子由麻坑收着。大田的地头也长着青麻,父母看着地头的青麻,有时想起孩子没回家吃午饭。后又想起了偌大的麻坑,或想起别的什么,看了看偏西的日头,又弯下腰锄着垄间的杂草,随手拔掉紧贴庄稼的草根,不经意间汗珠落在了沾满土粒的手背上。
人们不太在意孩子的午饭,麻坑里有的是吃的东西。夏天青麻的黄花绵软香甜,未熟的果实也青嫩可口。随便挑一棵株型较大的青麻,拨开斜枝钻进去,在枝条的前端薅下它的果实,叫做麻梭儿,掐掉细短的柄,捻去底部一层萼片,便可一口把麻梭儿的下半部咬在嘴里,麻酥酥,甜丝丝,恍似眼前飘过一层细腻的云朵。吃剩下的半个麻梭儿,带着硬硬的小磨盘儿滚落在地。
青麻根系很深,有效利用了土壤中的养分,而蓬勃稠密的大叶片也几乎把坑地遮得密不透风,使得地上的杂草很难长得上来。蹲在地上,前后左右是挨挨挤挤青色的麻杆儿,像极了茂密的原始森林,若有风吹过,则更像。上方的叶片把天空糊贴得只露出条条缝缝,风过叶摆,一如莲叶摇动了湖水。
村边的鸡鸭同样把麻丛当成了家舍,麻坑就是散养鸡鸭的围场。青麻下是鸡鸭躲避灾害的首选,更是生活的乐园,而且可以一直呆上多半年:春天在幼麻下吃虫子,夏日避暑觅食,秋季饱食青麻落下的种子。它们以青麻坑为家,常是昼夜不归,也常见人们在麻坑里找寻各自的家禽。这为孩童们提供了另一个食物来源。夜不归宿的鸡鸭,决定在青麻丛中结庐而居,并郑重地繁衍生息,鸡蛋和鸭蛋会成堆出现。麻坑里游玩的孩童们总会无意中发现,某处僻静的地方,几片麻叶上卧着一只或几只母鸡,白色的,黑色的,花色的,母鸡被惊跑,仓惶地钻进远处,麻叶上往往躺着一窝鸡蛋。孩童一阵欢呼,一哄而上。鸡们则一阵怒呵,几声悲啼。几枚温热的鸡蛋就是一顿美餐,对着脚边的半截儿蓝砖轻轻一磕,吸溜三两口,一个生鸡蛋进了肚。有时,三个鸡蛋拿回家,换得大人的一句夸赞;有时天黑才面对父母,或许免除了一顿打。
儿时上小学,书包里都会装着一叠麻叶。下课时纷纷掏出来,左手五指握成筒状,把宽大的麻叶盖在上面,右手掌对准麻叶猛地拍下,清脆的响声伴随着青麻的味道回荡在教室内外。打破了的叶子被丢在地上,飞在铁条拼成的方格窗户上。及至放学后,教室里遍布麻叶。仅有青麻的叶子由于柔软而富弹性,拍声脆亮。蓖麻那形如海星状的叶片,有毒且松脆易裂,不易拍玩。曼陀罗的叶子味道奇特,使人难以接近。拍麻叶的响声,童稚发光的眼神,破旧的教室墙,来回晃荡的黑板,是无忧且最为美妙的畅想曲。每每想起,总不禁莞尔,继而冥想。
时令过了白露,风中已带有肃杀之气。秋风来得很快,麻梭儿沐浴在秋阳里,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变黑,麻叶已枯黄了。毕竟昼间日温尚高,黄叶也仅有半数,麻株上青下黄,外青内黄。青麻的枝条上,一轮轮小磨盘儿坚挺地傲立,盘面已微微发黑,种子在有条不紊地成熟,青麻的外皮也日渐坚韧。
“东门之池,可以沤麻。”
古人在劳作中发现,麻类的外皮发沤去杂,可取得纤维,制作衣料及生产生活用具。这真的是天大的发现,由此人们彻底扔掉了身上的树叶和兽皮。这也增添了一项劳动内容,就是沤麻。虽是劳动,实则风情无限:“彼美淑姬,可与晤歌。”一边沤麻,一边与温柔美丽的三姑娘见面对歌,这劳动就不是真正的体力活,而是纯粹的欣然愿往。《诗经》中的劳作场面都是诗。
家族中一个远门的四叔,干瘦瘦的,整年一身藏青衣裤,似在每个午后,都在割麻。孩童在麻坑里捉迷藏,他在用镰刀割麻。镰刀是特制的,镰头用一个铁箍套在木头柄上,很结实,恰像四叔。午后的太阳地里亮得晃眼,人们都在睡觉,四叔在割麻。他把麻背到坑边的空地上均匀摊开,再去上工。割过麻的麻坑一片一片露出了土地,潮潮的,很新鲜。
四叔割麻有讲究,就是只割通身修直,没有旁枝的麻株,这样才便于打捆。四叔把青麻整齐打捆,用绳子绑紧,绳子是往年的麻皮沤制后搓成的。他一捆一捆背到有水的大坑边,啪地扔到了水里,水花四溅,再把绳子的一端系在近旁的一棵小木桩上。好多捆青麻在水坑里悠悠晃晃,前挤后拥,把经过水面的阳光也晃得一颤一颤。
沤好的麻棵剥了皮,溜光的麻杆在院子堆成了垛,两间东屋也堆满了搓好的麻绳。粗糙的青麻纤维不能做衣料,只可做绳子。四叔用麻绳换得了很多家需,甚或有盖房用的椽子和屋梁。四叔去世时,麻绳多得堆到了屋外。拉灵柩用的绳子,就是他生前搓制的。那时邻人多简约,凡能自己做下来的,必是亲力亲为,而尽可能减少用度。街头的老木匠,老早就打好了两具棺木,他和老伴的。
前日回家,偶见几个赋闲的老者,沿河堤寻觅青麻的麻梭儿,小心地摘下,用手指捻碎了,吹去壳皮,把黑色的种子装进一个布兜。询问方知,麻梭儿的籽泡水喝,清火利尿,是个不错的饮品呢。说完,掂起布兜对着光线摇了几下,仿佛很满意今天的收获。
这让我想起村中的一个老中医。中医用药,大都是就地取材,草根树皮都有药用,价格低廉,又是家用之常,是以很亲民。老中医姓宁,家传医术。现在看来,他行医纯为服务乡邻,除非用到名贵药材,他一般不收任何费用。那年,孩童们大多耳朵化脓,找到宁老先生后,均拿回一包麻梭儿的籽,就是青麻的种子,煮水服用,三天可愈。记得一次麻坑里玩闹,被麻棵绊倒右臂脱臼,疼不可当,父亲带我急奔宁处,老先生摸了摸脱臼处,像是问我一句哪里疼之类的话,同时感觉右臂被一拉一抬一端,咯嘣儿一声,我“啊”声未完,顿觉胳膊重新归了位置。
老先生身体瘦高,面相记不得了,很少言语。有时想,大凡和善勤思的人,身材都瘦:李时珍偏瘦,南北朝时期的祖冲之,也很瘦。(哦,直到如今,我的体重也从未超过60公斤。)然而,宁老先生的医术很丰满,口碑也甚好。骨折或扭伤,现在治疗是输液打石膏,每月复查,医药费用不下千元;老先生用汤药和村南坑里的污泥,三个月可保顺利下田劳作,费用不足十元。曾流传一个说法,老先生告诉邻人,凡跌倒、割伤、划破、出血的,可用麻叶包扎,用麻皮儿缠住即可,无需求医。此举一时传被为佳话。邻里都说,看人家宁家,男丁多英俊,女眷多丽质。宁家三代行医,必是积了大德。老先生入土后,冢前遍植了药材,其中就有青麻。
青青的杆,青青的叶,黄黄的花,黑黑的籽。生自远古,发于大地,自枯自荣,生生不息。满地翻动的麻叶,满天飘舞的灵韵,这青麻或许也是一方世界呢,虽然已经远去了。然而,它真的远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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