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前班
李直
开学第一天
“红山石小学,儿子,念一遍。”曲凤芝指着斑斑驳驳的牌子说。
“红山石小学!”蒋亦舒尽量学着妈妈的语调。
“再念一遍。”
“红山石小学。”
“儿子,记住这几个字,啊,红山石小学,以后你就天天来这上学。”
院子不大,局促狭小,但在蒋亦舒眼里,简直可以称得上空旷。他还是第一次来到如此开阔的地方。
“妈妈,你看,那树————”蒋亦舒大声喊。
“榆树,老榆树,有啥好看的。走,快走。”曲凤芝使劲拽了一下蒋亦舒的手。
校园里并列排着红砖房,一幢一幢的从蒋亦舒眼前退到身后,他看见一架秋千,站住了。
“妈妈,秋千。”
蒋亦舒挣脱了曲凤芝的手,一溜烟跑到秋千架下,抓住锈迹斑斑的铁链,要坐到破轮胎上去。
“别坐,别坐,泥,全是泥。”曲凤芝拦住了蒋亦舒。
这回,蒋亦舒没有立刻服从母亲的指令,他绕开挡在眼前的胳膊,跑到秋千的另一边,干脆趴到了那只破轮胎上。
“看你,衣服,衣服,哎呀呀,都沾上泥了。”曲凤芝有点生气了。她挟住蒋亦舒的两腋,凌空举起来,轮了半个圆,放在地上。
蒋亦舒有点不情愿,不是随母亲离开了秋千架。重又走上甬道。这时,校园里的人多了起来,男男女女的,牵着孩子的手,急匆匆的走着。
蒋亦舒时不时就停下脚步,他已忘记了秋千架,眼睛盯着从身边走过的人,想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可妈妈的手很有力量,把他的胳膊拉成了一条直线,母子俩形成了一个很别扭的造型,蒋亦舒的腰扭了个麻花劲,头、胸、腿各朝着不同的方向。
“妈妈,一个人也不认识呀?”
“以后就认识了,儿子,你天天到这儿来上学,他们就是你的同学,校友,老师,你还会有同桌,好朋友,你们就认识了。”
“那我咋知道他们的名字呢?”
“傻小子,老师一点名,你就知道了。”
学前班的教室在校园的角落里,象是一块被人随手丢掉的东西。门开着,屋里坐着温老师,正在打毛衣、蒋亦舒头一次见到这种模样的女人,一张马脸,两只肿眼泡,鼻梁高而窄,骤然把脸切分成两部分,嘴角附近,刻下一条直而深的皱纹。
曲凤芝母子俩没敢冒然进屋,在门口探头探脑一番之后,蒋亦舒以母亲的敦促进,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说了句:“老师好。”
温老师没言语,也没抬头,只略停了一下织毛衣的手,做了个意义模糊的手势。蒋亦舒看看曲凤芝,曲凤芝看看温老师,两个人一前一后蹑手蹑脚的进了屋,站在离讲台一尺远的地方。
蒋亦舒是学前班里的第一人。除了温老师以外,屋里没有别人。桌椅破旧,暗红的漆早已脱落,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直扑扑的落在地上,三个方形的大光柱中,灰尘熙熙攘攘。
“老师————”曲凤芝问,可话还没说完,温老师就开了口————当然,手中的毛活并没有停下来,“我姓温。”曲凤芝停了停,说:“温老师,您看,蒋亦舒坐哪桌?”
温老师没作声,手中的织针飞快的闪动,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象忽然记起什么似的,扬了扬下巴,这回,蒋亦舒明白了,他走向第一桌右边的座位。
温老师停住手中的毛活儿,抬起眼睛盯着蒋亦舒。蒋亦舒把书包从肩膀上摘下来,一手抓着一条背带,正要放到布满灰尘的桌子上,曲凤芝急急的跨了一步,想阻止————那可是一个崭新的书包,当他的手快挨近书包的时候,瞥了一眼温老师,所有的动作都停下了,身体僵在那儿,活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蜘蛛。
蒋亦舒一时没了主意,他把握不准能否坐在这儿,他向温老师那个方向凝视了一会儿,重又把书包背在背上,站着不动了。
温老师重又垂下头,唰唰唰地织起来,好像刚才她那一阵饶有兴趣的观察只是兴之所至,或者脖子酸疼,舒活舒活筋肉。现在,她正为一个即将出现的图案发愁,嘴唇翕动着,好半天,眉头才舒展开来,舌尖从两唇间伸出来,舔了上唇,又舔了下唇,如同一朵红火苗。
蒋亦舒挪到了第二排,站在椅子边,又看看温老师。这回,温老师一门心思在打毛衣上,一直到织针完全退出来,她伸了伸胳膊,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向蒋亦舒点了点头。
曲凤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唰唰唰,擦了桌面,又擦了椅子,接着是桌洞,在换了四张纸巾后,她抬起头来,小声说:“坐吧。”
蒋亦舒一坐上去,椅子的一条横板就松动了。啪啦,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把温老师惊动了。马脸上的两只眼睛射出明亮的光,直打在蒋亦舒的身上。曲凤芝赶紧俯下身去,把木板捡起来,顺便传送给蒋亦舒一个责备的眼神。蒋亦舒站着,看着母亲把横板摆在椅座上,又上上下下的勘查一番,大概是找固定横板的螺丝,没找到,只得作罢。
“坐这儿,不要乱动。”她叮嘱儿子。
蒋亦舒坐下,但他不知该干什么,只好把双手放在书包里,一遍又了一遍翻弄铅笔,田字格本,还有一瓶营养米线,他想喝几口,又怕惹温老师不快,就一眼又一眼的偷看,可他发现,温老师也在观望他,只是一像他看得那么频繁。她保是在扯毛线或者换织针时才会撩一下眼皮儿。
不知从哪个时刻起,陆陆续续进来了很多人,但无一例外,他们在门外还吵吵嚷嚷,一进门就闭上了嘴,无论大人孩子,看见打毛衣的温老师,就不再出声了。他们先是站在讲台边,静静的瞅着温老师,直到温老师从忙碌的双手中抬起头,人们才会看到她的眼神,手势和头部的某个动作,大人孩子悄悄的离开,走向一排排课桌。蒋亦舒抓着那瓶营养米线,四下里瞧望了一圈,做了个手势,让曲凤芝俯下身来,趴在她的耳边问:“妈妈,哪个是我的同学?”
“都是,这些全是。”曲凤芝声音很低。
“可是还不知道他们叫啥名呢?”
“等等,别急,一会儿温老师就点名,一点名,他们的名字就都叫出来了。”
“温老师也点我的名字吗?”
“也点,肯定点。”
因为曲凤芝瞥见温老师向这边看了一眼。
蒋亦舒的同桌是个女生,名字叫林凡。林凡是个漂亮女孩,雪白的皮肤,深黑的大眼睛,像个洋娃娃,她妈妈原本牵她到后边坐,可她到了蒋亦舒身边就停下了脚步。
“站起来。”她的声音很大。
蒋亦舒马上就站起来了,甚至都没等到林凡话音落下。曲凤芝不乐意地瞪了他一眼:别人说什么你都听,哈叭狗似的,没骨气的东西。这话当然没说出来,可全屋几十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这儿来了,全因林凡那三个字组成的响亮命令。
蒋亦舒不仅站起,还得闪出空来让林凡进去,这样一来,蒋亦舒和曲凤芝母子就在了站在林凡身边的陪护人,看着林凡越过蒋亦舒的座位进到里边。
这回,温老师站起来了。她把织针、线团收拾好,迈下讲台,站在第一桌的桌角处,小声的数“一,二,三,四……”直到目光停在最角落的那个乌黑的小脑袋上。
“够了,都到了。”她好象是对自己说。
然后,她开始打量站在过道上的大人们,绝大部分是母亲,只有星星点点的男人。她的目光扫过去,又扫过来,大人们开始慢慢的向门口移动,其中包括曲凤芝。她在临迈步前,还狠狠的盯了一眼林凡:她正在那儿摆弄文具盒,盒盖上并排站着五只喜羊羊。
曲凤芝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她故意挨挨蹭蹭的走在后边,不时地回头打量,实际上,她差不多就是倒退着出去的。到了门口,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出门,门口四周聚了一个人疙瘩,谁也不想离开。没办法,曲凤芝只得拿出挤公共汽车的本事,从两个女人中间挤了过去,其中一个是猫脸狗眼。
温老师点了人头,便像想起什么似的,踅回讲台边的课桌上拉过一个麻线编织的包,在里边翻弄起来,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就哗啦啦的把里边的东西全倒在桌上,小圆镜子,梳子,口红,眉笔,卫生巾,手纸……花花绿绿的一堆。她几乎趴在这堆东西上面,一件件的地分类。
蒋亦舒打开书包,把铅笔、田字格本都摆在桌面上,营养米线始终在腿上躺着,准备随时喝。实在没事干了,他就转过头,端详了一会儿林凡文具盒上的喜羊羊,问她:“你叫啥呀?”
林凡斜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什么话也没说,翻开文具盒,一一点数里边的东西。
“我叫蒋亦舒。”蒋亦舒讨好似的凑过去。
“这是人名吗?象个东西的名儿。”林凡说话了。她转过头,盯着蒋亦舒看了一会儿,好象他真是样东西。
“是人名呀,我妈取的。”
“你妈,就是那个穿红衣服的吧。我妈说过,穿红衣服的人最蠢了。”
“你妈才蠢。”
“我妈穿黑衣服。”
温老师找到她最需要的东西————一支圆珠笔,透明的笔杆,里边是一根血红的芯。她嚓嚓嚓的写下了几个字,这才转过身,林凡和蒋亦舒都不吱声了。
门口的家长们散开来,但没离去,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离门口不远处的一棵垂柳完全显露出来,只要向外边一瞟,就能看见。
温老师站在讲台中央,双颊挂上了职业性的微笑,她扬了扬手中的笔,大声说:
“小朋友们,谁会写字啊?”
“我会。”
“我会。”
“我也会。”
“啊,太好了,这么多小朋友都会写字。那么,请小朋友们把自己的名字写下来,好吗?”
家长们由仨一攒俩一伙聚成几小撮,聚在三个窗口,睁大睛往屋子里看,二十多个孩子一齐动作起来,翻书包,往外掏东西,揭开文具盒,噼噼砰砰,稀里哗啦,时不时还夹杂着几声意义不明确或干脆没有意思的叫喊。
这中间,温老师并没有关注这群孩子,而是盯着那件未织就的毛衣————其实,她没这东西拎起来,撑开,透过中间的圆洞打量了半天,也许没看出所以然来,就“扑”的一声,扔下,转过身来,盯着一屋子小脑袋。
孩子们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窗玻璃上的那些眼睛,也都显露出紧张的光,好一会儿,才有一句问话:
“老师,往哪写呀?”
问话的是林凡,她已写上了“林”字,紧贴在田字格本“田”字下面。写完后,她也许觉得不太妥当,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就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温老师愣了一小会儿,似乎被问住了,或者是根本不用回答。她盯住林凡看了一会儿,林凡已经不太在意温老师的答案了,注意力转移到那五只喜羊羊上。食指尖按住其中一只的脑袋,抿紧了嘴唇。
“写在哪儿?是呀,写在哪儿呢?写在本子皮上,当然是写在本子皮上啦。”
温老师有点语无伦次。这个突如其来的简单问题,让她先是不知所措,后是略带恼火,她又狠狠的盯了一眼林凡,发现这女孩长了一只突然瘦下去的下巴。
“有点像狐狸。”
这个念头刚落下,温老师就听见了一个细若游丝般笑,是蒋亦舒发出来的。他对着林凡做了个鬼脸,一不小心出了声。叫温老师听见了。但蒋亦舒并没有发觉,他谄媚地看着林凡,真象一条哈叭狗。
蒋亦舒也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也和林凡一样写在了“田字格”三个大字的下边。其实,他就是按林凡的样式写的。现在有点得意,越发凑近了林凡的脑袋,手也伸过去,点在“林”字下面。
“黑,黑,弄脏了,脏了!”林凡叫了起来,声音又高又尖。
温老师走过来了。
林凡并没有因温老师走过来而停下,她甚至抓起蒋亦舒的手,象甩泥巴一样扔了过去。
温老师站在蒋亦舒身边,饶有兴趣的看着两个孩子,就像观看两只斗架的小公鸡。林凡和蒋亦舒之间的争斗还在继续。扔出蒋亦舒的那只手后,林凡侧着脸,专心致志地瞪着他,斜着眼睛,好象看一条可憎的毛毛虫。蒋亦舒的手摔在桌面上,麻酥酥的,现在正在在另一只手上摩挲着。他依旧盯着林凡,大概想说“我也是这样写的”,因为他的口型停在“O”上。
温老师笑了笑,她的笑容有点僵,就像硬贴上去似的。她的食指尖点在“田字格”下面的“姓名”那两个字上。
“怎么念?”
“不会。”蒋亦舒说。
“连这都不会,白痴,姓名,这两个字念姓名,我妈告诉我的。”林凡狠狠地瞪了蒋亦舒一眼。
“那你知道这两个字是啥意思吗?”温老师问。
“是呀,啥意思?”蒋亦舒追着问。
林凡一脸迷惑,她看看温老师,又看看蒋亦舒,再盯着田字格本,后来就把目光投向窗外,一个个窗户看过去,想搜寻到她母亲的影子。
林凡穿黑衣的妈妈在最东边的窗口,离林凡很远。但她看见温老师站在林凡身边,指指点点了很长时间,心里有点发毛,现在发现林凡惊恐的目光一闪,心里紧张起来。她向林凡做了个手势————其实是林凡无法看懂的手势,意思是让林凡别担心,别害怕,可林凡没看见,即便看见了,也不明白。
林凡没能回答上这个问题,象只斗败的公鸡,顿时打了蔫。温老师又笑了:“姓名就是人的名字,名字应该写在这里。”她指着“姓名”后边的一道横线。
林凡没理这个茬儿,她撅着小嘴,把站着五只喜羊羊的文具盒盖上,打开,再盖上,又打开。
温老师走开了,她在过道上漫无目的的转来转去,涣散的目光扫过地面,桌角,偶尔也在某个孩子的小脸上略作停留。全屋里几十个孩子都在忙碌,更多的孩子是在瞎忙,因为他们实在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蒋亦舒向林凡做了个笑脸,再次把脑袋探过去,在回头看了看温老师之后,右手食指尖落在“林凡”两个字上,这个指尖接着滑下来,停在“姓名”处。
林凡没理他,似乎没看见,把文具盒弄得啪啪响,在已安静下来的教室里,格外明显,温老师听见了,但没在意,她时不时的停在某个地方,紧皱着眉头,两只手握在一起,松开,又握在一起。
蒋亦舒认为林凡会听从他的指点,至少注意到这一点,便在食指尖运动的同时,配上了声音提示:“这儿,擦。”声音小得如蚊子嗡嗡。但由于贴近林凡的耻朵,她能够听清楚。可林凡却没理这个茬儿,气冲冲的作践文具盒。先是“哗啦”一下,把里边的东西倒出来,五颜六色的铅笔叽哩咕噜地滚开来,有几支滚到蒋亦舒这边,蒋亦舒赶紧用胳膊挡住,也许动作太急,一支削好的铅笔折断了芯。
蒋亦舒立刻傻了眼,他呆呆的看着这根秃铅笔,不知如何是好。隔了好一会儿,才如梦方醒似的找出卷笔刀,试巴着削出芯来。就在这当儿,林凡一把抢了过去:“用你?”
林凡在坑坑洼洼的桌面上打理自己的东西,铅笔一小堆儿,格尺独占了块地方,一小瓶子改正液,还有一块橡皮。
“这个,就是这个!”蒋亦舒的声音骤然提高了许多,指尖按在橡皮上,随后抓在手中,这是一块纯白的橡皮,主人在购买时动了心思,纯净的、雪一般的白,没有轻佻的半透明,浓厚致密的白色,让人觉得沉甸甸的。外面包着薄如蝉翼的塑料纸————还不曾揭开。这块橡皮从未使用过。
“拿来。”
林凡掰开蒋亦舒的手,从湿乎乎的污黑中把橡皮抢过来。用另一只手去擦,好象没擦干净同,又用衣裙下摆———这当然得把裙子撩起来去擦。洁白裙摆上留下了几条黑纹,她仔细的看了看橡皮,上面下面都看看,干净如初,她放心了,甚至还笑了笑。
林凡的母校,她由于站得远,看不清林凡细小的动作,但是林凡和蒋亦舒之间的交互动作,她似乎模糊的猜测是争执,但她断定林凡不会吃亏,当她看见林凡从蒋亦舒手里夺回一件东西时,更坚定了这个判断。接下来她又看见林凡用裙摆擦什么东西,心下一惊,傻孩子,刚买的新衣服,没经水呢,就弄脏了,太不小心了。
林凡没有关注裙子怎么样了,眼睛盯着橡皮,还抽空白瞪了蒋亦舒一眼,嘴里说:“脏东西,脏!”蒋亦舒没在意,他的心思还在铅笔写的名字上,就又一次提醒,这回,他毫无顾忌的大声说:
“擦了,写在这儿!”
温老师听见了,她好象第一次注意到蒋亦舒似的,快步走了过来。
橡皮被林凡紧紧攥在手里,她吃惊地盯着蒋亦舒,好象在看一头怪物。这表情恰好完全呈现在温老师的视野里: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蒋亦舒的后脑勺的林凡的脸。蒋亦舒的身子向右倾斜,脑袋似乎长在一个歪斜的平行四边形上,他的脑袋向前伸出来,像是蓄足力量去撞什么东西。而林凡则略向右歪扭着,两个人就如遭遇狂风一刹那的两棵树。
“包着呢。”林凡张开手指,给蒋亦舒看了一眼同,马上又紧紧攥住。
“撕开呗!”蒋亦舒做了个撕的动作,随后伸过手去,“我来撕。”
林凡坐正了身子,不再理他了,似乎蒋亦舒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她把橡皮握在右手里,把右手藏在身子一侧,只用左手摆弄着文具盒里的东西,其实她一直在做一件事:数铅笔。但一直没点出数来。
蒋亦舒并没有放弃努力,他似乎忘记了四周的一片寂静,“啪”,替林凡合上了文具盒,然后,从林凡的肚子前面,大腿上横斜过身子,去抓林凡的右手。
林凡只得把右手举起来。
她本想甩开蒋亦舒,但蒋亦舒的上半身都压在她腿上,而且把她的肚子和胸紧紧的挤在椅子告背上,压得她喘不上气来了。本想大叫几声,却叫不出来,这还不算,蒋亦舒的两只手攀着她高举的右臂,向攥着橡皮的拳头伸去。
温老师本想干预一下两个孩子的争端,一看见林凡的那个狐狸下巴,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在离蒋亦舒很近的地方站住,漫无目的的看着什么。
窗外,林凡间的母亲有点不安。她已猜出两个孩子在抢一样东西,但她弄不准抢的是什么,是谁的东西。别的孩子都在写名字,只有他俩撕来扯去,让人很是担心。后来,她又发现,温老师并没在意,也就没有采取行动,顺便向身边的一个人说:“小孩子,难得老老实实的。”
蒋亦舒没能把橡皮抢过来————林凡不会轻易叫他得手的。她高举着右臂,尽力挺直身子,蒋亦舒不得不整顿了一下姿式,再次攀上林凡的胳膊,两个人就扭在一起了。
“你要干什么?”温老师问。她只是看着一个方向,并没有确准问谁。可蒋亦舒以为是问他————其实也许真的就是问他,于是就喘着粗气回答:“橡皮,那块橡皮。”
此时,林凡也有筋疲力尽之感,小脸涨得通红,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她也气喘吁吁的说:“老师,他抢我的东西。”
“你就给他使使嘛。”温老师慢声道语,眼神漫无目的扫来扫去。
“我想帮助他。”蒋亦舒说。
“我不用你。”林凡声音更响亮了。
“你的名字写错地方了。”
“错就错了,不用你管。”
“错了咋能不改,让他给你改尽管。”温老师笑了起来,虽没出声,但笑纹已以脸上弥漫开来。
林凡思考了几秒钟,皱了皱眉,把右臂放下,张开手掌,那块橡皮被握得汗汗津津的,蒋亦舒飞快的立直上身,从林凡手里把橡皮抓过来,连看都没看,就在田字格本上使劲的擦起来。嚓嚓嚓,声音特别大,甚至有点刺耳。
“笨,白痴,外面包着呢!”林凡喊。
蒋亦舒端详了一眼,伸出拇指和食指去剥塑料纸,指尖在上面打滑,连续几次未成之后,他猛地咬了一口,橡皮被咬掉了四分之三。
“你赔,你赔。”林凡哭了。
蒋亦舒似乎没听见,他俯下头,极快的把“林凡”两个字擦掉,“噗”,吹走了黑渣,“给你,写在这儿吧。”
现在,橡皮又回到林凡手中了。她满脸泪痕,看着断成两截的橡皮,抽抽咽咽。
“别哭了,他是为了帮你才咬开的。你应该说声谢谢才对。”
林凡睁开泪眼,看着温老师。现在,笑容从温老师脸上消失,她又恢复了那种刀锋般的表情,直对着林凡。林凡向窗外望去,只有一些模糊的脸,紧贴在玻璃上。她没有找到妈妈。
“谢谢你。”她说。
“声音不够响亮,态度也不够诚恳,说谢谢这两个字时,应该面带微笑,眼睛看着对方的眼睛,大声的,真诚的说出来。”
“谢谢!”
“有点意思了,按老师的要求,再说一遍。”
“谢谢!”
“这就对了,同学之间应该互相帮且,接受了别人的帮助,应该表示感谢。小朋友们,对不对呀?”
“对!”
声音震耳欲聋。
开学第一天
曲凤芝以为,红山石小学门口一定有人明显的标志,可当她挤进一堆人里,发现人们争相抢夺免费气球。“都市鲜花”在赠送广告气球。花花绿绿的气球上,变形的美女笑容,扩张成了哭。她顺手拽了两个,又用同样的力气挤了出来,四下里看看,五六米开外的地方,是个花圈寿衣店,几个神情悲怆的人正抱着黄的褐的烧纸往远处走。马路对面,是红山人民医院的门诊大楼,那里,人多得如蚂蚁。
许久,也许只是几分钟,曲凤芝看见了“红山石小学”的牌子,一尺见方,白底黑字,白漆底子剥落了好多,斑斑驳驳,如百岁老人的脸。曲凤芝走进窄小的大门,里边是个空旷的大院,其实,空旷是个错觉,因为进了校门之后,人从两幢五层高楼间经过,视线猛地被挤成一窄条,刚进院,当然觉得开阔。
院子里全是红砖房,一排排端端正正地趴趴着,象训练有素的哈叭狗。门窗破旧,玻璃缺了好多,间或出现方方的一块黑,好象阳光在那儿被吃掉了一块。
蒋亦舒头一次进这院子,非常好奇。“妈妈,快看,麻雀。”“那树上有花。”“篮球架子。”他断续的叫喊出来,曲凤芝停下脚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嚷什么嚷,有啥新鲜的。”
九月的阳光很亮,院子里的一切都暴露无余。“男厕所”、“女厕所”六个白字,格外显眼。蒋亦舒又喊了一声:“妈,那儿是厕所。”
这回,曲凤芝没搭言,只顾往前走。她急于找到学前班教室,就在一排排砖房前转悠。一年一班,一年二班,……五年三班,不知走过多少个门口,才看见“学前班”三个字,她站住了。
蒋亦舒的目光停在一棵老杨树上。这棵树矮敦敦的,合抱粗细,不知什么年代栽的,也许在这所学校存在之前它就出生了。树干上疙里疙瘩,满目疮痍。蒋亦舒挣开母亲的手,蹬蹬蹬的跑过去,惊起一只栖在树上的乌鸦。
教室里坐着温老师。她长着一张马脸,两只眼睛分得很开,眉梢略略上扬,总有一副略显吃惊的神态。那也先看见了蒋亦舒,是被惊飞的乌鸦的吸引来的。
教室里已坐着一个学生,是个女生,名叫田笑。她的目光也随着温老师的视线瞄出去,两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在蒋亦舒身上。没过多一会儿,也许就是五六秒钟,温老师低下头织毛衣了,田笑没改变行动方式,还是盯着外面。
蒋亦舒不知道教室里边的情形,他起先也被乌鸦吓了一跳,但马上就平静下来了。他试巴着要爬上去,抠住一处陷下去的树洞,双腿悬空,刹那间背上书包就增加了分量,象被一只无形的手拉住了似的,径直跌下来,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三个女人————其中一个是女童田笑,一齐向他跑来,杂沓的脚步声骤然响起又骤然停下,老杨树离教室门口很近,蒋亦舒睁开眼睛,三张脸对着他,吃惊的,担忧的,毫无意义的笑着的,他想哭,已咧开嘴,想想又止住了。
教室里的桌椅很破旧,漆面基本上没有了,露出了肮脏的木纹。蒋亦舒站在一处桌角————离讲台很近的地方,四下里打量,看看母亲曲凤芝,又看看温老师,他有点拿不定主意。这时,田笑拉了他一下:“坐这儿吧。”蒋亦舒就坐在田笑的身边。
对这个座位,曲凤芝不太满意,她觉得离温老师远了点,这个温老师虽然长相怪异,但看上去还逄和气,离得远,明显有种疏离感。于是,她盯着蒋亦舒,向他递了个眼色。蒋亦舒似乎没有注意,也许注意到了,没当回事。任凭田笑卸下他的书包,扭开扣带,瞧了里边的东西,大声说:“呀,营养米线,叭叭脆,旺仔……”把曲凤芝的眼色挡在远处。同时,也把温老师吸引过来了。两个女人盯着两个孩子,看着他们互相交换着品尝起来。
这当儿,不断有人进来,妈妈带着孩子,悄没声的寻座位,蒋亦舒的前面,多了一大片小脑瓜,如同凭空顶起的一个个小西瓜。曲凤芝被人们推挤到门口处,讲台角上,蒋亦舒显得更远了。
站在她这个地方,更鲜明地一览无余。人们陆陆续续的进来,不声不响地走动,如同入巢的蚂蚁,看似杂乱无章,实际上各自都有去处,没人撞车。
温老师低头织毛衣,一声不响,进来的人们也不出声,只有嚓嚓嚓的脚步声。有时,不小心的孩子碰到了桌椅,咣的响一声,马上得到大人一个责备的眼神,便欲加小心了。
田笑与蒋亦舒分吃同一袋叭叭脆,这东西是一种膨化食品,牙齿一咬,“嘎叭”一声,孩子们只是喜欢这声音,其实并没有什么味道。两个孩子你一口,我一口,起劲的咬,一个比一个响亮,教室里,只有这种声音。
曲凤芝看到这种情形,从走着站着的人中间穿过来,她走得很费事,四步路,竟有七八个人挡着,她不得不左拐右拐,还向侧身,最后,她几乎没好气的推了一个大块头女人——这是个高大壮实的女人,宽肩膀,两只乳房低得上大个头兔子,她把过道完全堵住了。后来,曲凤芝不得不从她背后挤过去——这可是一个热烘烘的大肉索。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怪味——骡马棚的味道。曲凤芝在牧区长大,家里养了一大群马,这种味道,让她想起了童年岁月。可这些只如闪电般稍纵即逝。她经过这座肉山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肺腑中那股骡马气味吹出去,彻底清理干净。
田笑蒋亦舒吃得正起劲,“叭——”“嘎——”,他俩一先一后取出一块“叭叭脆”,举到嘴边,停下,笑嘻嘻地的眼睛对着眼睛,然后不约而同的塞进嘴里,虚张声势发猛地一咬。
“啊——”
这是蒋亦舒的惨叫,他咬上舌头了。
最先扑上来的不是曲凤芝,而是田笑。她先是抱住蒋亦舒的脑袋,后来又觉得好象不对劲,才瞧他的脸,在蒋亦舒不间断的“啊啊”声中,忽然明白毛病出在嘴里——她不知怎么办了。曲凤芝“叭叭”两下,扔开了田笑的两只手,撑开蒋亦舒的嘴,在黄色的食物残渣和唾沫中间,粉红色的舌头瑟瑟发抖,如一只受伤的小狗。
曲凤芝并没有看到伤口,但她判断是伤了舌头,这时,蒋亦舒已开始流眼泪了。曲凤芝认为都是田笑惹的祸,她把所有的力量、勇气和愤怒都集中到眼球上,然后化作两道利剑,恶狠狠的喷射出去。
目光打在田笑脸上。这一种有杀伤力的目光,曲凤芝一定以为发挥了巨大作用,可田笑并没在意,或者根本没有感觉——她这样的人,除巴掌挨到脸上,才会有反应。她盯着蒋亦舒的脸看了一会儿,掏出一块叭叭脆,塞进嘴里,又掏出一块儿,两个手指捏着,递到蒋亦舒口边。
“吃,吃吧。”
蒋亦舒当然没有吃——他的舌头火辣辣的疼,强忍头没哭出来。可田笑很固执,她再次把叭叭脆递得更近,几乎触到了嘴唇,自己还起劲地一咬,发出“叭”的一声。
屋子里的人们依旧默默的做自己的事——他们也许都认为此事过于微小,不值得关注,或认为言多语失,只有温老师是个例外,她把织针连同织了一半的毛衣放在腿上,双臂交叉着抱住自己,饶有兴趣的向这边观望。
曲凤芝没好气的一扬手,把田笑手里的叭叭脆打飞了。这东西如一只泛黄的白蝴蝶,从田笑手中飞出去,飘飘悠悠,无声的落在过道上,不一会儿,就被几双脚踩碎了。
这回,曲凤芝打疼了田笑的手——因为她自己都感觉到了麻酥酥的。田笑的手猛地遭到一击,顿时不知所措,傻愣愣地看着曲凤芝,随后又去寻找那片不知去向的叭叭脆,当然,她看到的,是叭叭破碎的尸体。
“干什么,你——”
曲凤芝挡住她向前探的身子,田笑前进不得,后退不行,只好弓着身子,一只脚悬空着,双手撑着桌面,怯怯的看着曲凤芝,又看着一只鞋踏在“叭叭脆”上,本已破碎的东西沾上了点点污黑。而凶手,也就是那只鞋,是一只精致的洁白清新的皮鞋。
“别踩啦,别踩啦。”田笑大声喊。“别踩,不要踩,碎了,碎了。”
没人理她。心疼这她的声音又尖又高,一只鞋,又一只鞋,踩了上去。
温老师被惊动了。她低着头,细细地梳理好线团,织针,大半只袖子,装进一个大纸袋里,纸袋上,苏菲玛索在淡淡的笑,若有若无。
温老师站起来,她个子本来就高,站在讲台上,就更如羊群中的骆驼了。这高出从人的个头和田笑的尖叫以某种特殊的方式揉合在一起,形成了红山石小学学前班教室里的主旋。人们的目光从温老师的脸上移到田笑的头上、背上,又转回来,当然,曲凤芝也捎带着成了焦点。
好一会儿,大概足足有五分钟,温老师迈下了讲台,她面带微笑,目不斜视的向田笑、蒋亦舒、曲凤芝走来。过道上的人们——大多是年轻的、衣着入时的妇女,都努力地将自己缩小一轮,给她腾出走路的空档,但是,由于过道太局促,人们的身体还得挤在一处,有时是屁股抵住屁股,有时是前胸贴着前胸,有时——当然也是没办法,——前胸贴上的后背,雪花膏、香奈尔、口香糖、还有口臭,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通过鼻孔进入温老师的身体里。这段五六米的路径,让温老师倍感艰难。几个肉乎乎的大屁股让她感到恶心,一双奇峰突起的乳房甚至使她眼前一黑,胃里翻江倒海。最后一个阻碍是个骨感美的妖冶女子,面对面的盯着她——活脱脱一个白骨精。
田笑的尖叫停了。但痛苦的表情还在。她仰起脸,看着温老师,指指肮脏的红砖地上那散落的食品碎渣,说:“叭叭脆。”
温老师脸上增加了几道笑纹,眼角的笑意浓了一些。她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被践蹭的东西,说:“这就是叭叭脆啊。”
“没啥吃头,小孩子的把戏。”曲凤芝应和了一句。
一时间,屋子里的人又动了起来,仿佛同时按下了启动开关。温老师站着没动——她也动不了,前后是人,左右是桌椅,好象被堵住一样。
田笑自觉无望,或者因丢掉了那片被踩碎的叭叭脆,她站在紧邻临蒋亦舒的地方,呆呆的出神。温老师盯着她看了半天,她竟然毫无察觉,右手食指含在嘴里,眼巴巴地看着什么。
这就这样,他们四个人,温老师,曲凤芝,蒋亦舒,田笑,形成了一个有趣的组合。曲凤芝盯着蒋亦舒,蒋亦舒和温老师盯着田笑,而田笑却一片茫然,眼中无物,教室里只有细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响。阳光突然扑了进来,乌云散了。
“小朋友们,坐好,咱们要上课了。”
这话是温老师说的,表面上说给蒋亦舒田笑们,实际上是说给曲凤芝们的。大们们开始往外退,她们从温老师身边很小心地挤过去,时不时的回一次头,主要是看温老师。但温老师没有注意她们,她开始点数,目光落在一个个小脑袋上,嘴里念念有词: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几十个人,肯定是几十个人,但到底是多少个,温老师并没有得出准确有结论。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重新开始。可当她的目光从苏苏菲玛索头像处经过时,毛衣袖子不失时机地插了进来,把思路切断了。后来,她只好把苏菲玛索也算作其中一个,点完后把总数再减去一,才算完事。
“够了,都到了。”她不知自己在向谁说。
大人们都出去了,但并没走远。她们有的聚在门口,有的挤在窗前,实在没法挤到人堆里,就站在老杨树下张望。人们都不出声,和教室里保持着同样的安静。
温老师重又走到讲台上,在一个鼓鼓的皮包里翻找,嘴里说,应该有,装上了,应该有,呀!可就是找不着。她就把包口撑开,几乎探进半个脑袋去,总算找到了一支透明的圆珠笔,中间竖着一道血红。她把笑尖伸进嘴里,哈了一口气,在白纸上画了一下,又左左右右的乱涂一气,还是写不上什么。她照上次的做法,又插到嘴里使劲的哈气。这回,能写上字了。她在手心里下了一个数字。
“错不了,就是这个数。”她自言自语的说。
田笑已坐到椅子上了,蒋亦舒仍张大嘴巴,咝咝哈哈的出气,象条狗似的伸着舌头。许多双乌黑的小眼睛滴溜溜的四下里看,教室里依旧没有声音。
温老师说:“谁会写字?”
“我会。”田笑举起手。“我会,”“我会,”“我也会,”一只只小手举起来。将亦舒看看田笑,田笑正盯着温老师,没理他。他又转过头看看身后,嗬,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温老师,他脸上表情如误吃了辣椒。
“举手呀。”田笑说。
“我不会。”蒋亦舒说。
“不会也得举。”
“我不敢。”
温老师听见了他们的交谈,并没有理会,“谁会写自己的名字?”
“我会!”
“我会!”
“我会!”
蒋亦舒还是不出声,“快说呀,说我会。”田笑说。
“我不会。”蒋亦舒说。
“连自个的名字都不会写?”
“不会。”
温老师在过道上走来走去,手里挥着那支透明的圆珠笔。“请小朋友们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本上。”
蒋亦舒没动手,他是真的不会写,只好做观众。田笑打开文具盒,铺开田字格本,一笔一笔的吃力的写,蒋亦舒凑过去看。
“这是你的名字?”蒋亦舒问。
“是呀。”田笑答道。
“不好听。”
“胡说,我妈取的,能不好听?”
“我的名字也是我妈取的,也不好听。”
“你叫什么名字?”
“蒋亦舒。”
“是不好听。”
很多孩子都把名字写完了。只有极少几个没写,其中包括蒋亦舒。
“啊,你叫这个名字,好听。你的名字也不错,嗯,这个名字很特别。”
温老师走走停停,边看边说,脑子里并没留下什么印象,她只是机械地瞄一眼,说一句,究竟说的什么,并没在意。
不过,没写上名字的孩子感到空前的压力,其中包括蒋亦舒。他先看看温老师,再看看田笑,又四下里瞧望了一轮。有低头细致描画的,有歪着脑袋自我欣赏的,也有几个表情痛苦而茫然的,这样的表情撞进蒋亦舒的眼睛里,让他觉得如同吃了黄连。
田笑又凑了过来:“我替你写上。”说着就把蒋亦舒的田字格本扯过去,写下了三个字,她写得很快。
“不是这三个字。”蒋亦舒说。
“那是哪三个字?”田笑问。
“我也不知道。”
“那就是这三个字。”
“不是,我妈写过,不是这样的字。”
“你不会写字,怎么知道是不是?”
“不是,就不是。”
两个人的争论在教室里鲜明起来,他们似乎没在乎这是课堂,有温老师,还有许多同学。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这儿。包括外面的家长。“是,”“不是,”此起彼伏。
温老师缓缓地向他们走来,但步子很慢,还走走停停,她侧着身,微微歪着头,打量着两上如同正在兴头上小公鸡般的孩子。现在,看温老师的脸,如同电影银幕:吃惊,嘲讽,漠然,气愤,淡然……一一闪现,循环往复,随着争吵的升级,两个孩子发生了肢体冲突。
蒋亦舒知道这样做是不被允许的。一个星期以来,他每天都会听到几十个“不允许”,其中包括说话、打闹、下座位、四下乱看。现在,他记起来了,但已经来不及了。田笑的手抓住了他的耳朵,他不停的踢田笑的腿——有好几次踢到了椅子腿上,他们发出了许多声音,先是不连贯的词,现在变成了动物般的惨叫。
人们细心而专注地看着,曲凤芝和温老师尤其仔细。温老师不阻,别人是不会有半点举动的。在一大片目光的包围中,撕、打、踢、咬……狼虫虎豹,飞禽走兽,山猫野兔,各种动作轮番出现,一时难分胜负。
不会写名字的孩子理所当然地看着两个人撕打,会写字的也都停下来,目光聚在一处,等于观看一场非正式的拳王争霸赛。蒋亦舒、田笑交不知道周围情况的变化,一心一意的沉浸在取胜的信念中。
“应该制止!”门外有个声音传进来,尽管低,还是让人听见了。
“拉开,拉架呀!”有人附和。
没人制止,也没人劝架,温老师瞄了一眼,把目光移到别处去了。看那样子,是盯着远处的墙旮旯发呆。
有人悄悄地凑过来了,是个穿红格裙的小女孩。她向蒋亦舒这边跨了一步,停下,瞧瞧温老师,一步步挨到正在撕打的两个人近旁。
“别打了。”她小声说。
扭打的双方并没理会,田笑还用上了牙。
“别打了,男生不能欺负女生。”声音依旧小得像蚊子。
“我没欺负她,是她先打我的。”蒋亦舒气喘吁吁。
“那,女生也不能欺负男生,对不对?”
“他不知好赖,帮他写名字,硬说不对。”田笑的声音很响亮。
劝架的女孩显然没了词,她四下里看看,想求得援助,但没有支持者,人们都用饶有兴趣的目光看着她,她分明感觉到,她已成了被观察者之一。
撕打仍在继续,没有停止的迹象。有些孩子站起来,向前伸着脖子,也有的——较远的地方的那些孩子,则站在椅子上,小眼睛闪着亮光。
劝架的——其实也是个误入其中的人,见光用嘴巴解决不了问题,就去拉蒋亦舒的胳膊,不想这支胳膊尽头的手,正抓着田笑的头发。“啊呀呀——”田笑疼得大叫,没办法,只好放弃这种努力,去掰田笑的手,这只手里,抓着蒋亦舒的耳朵。
蒋亦舒也大叫。
她再次求援,目光落在温老师身上。温老师端详完了旮旯,正欲再次移动脚步。
温老师似乎刚看见这个拉架的女孩,应该说,这是个漂亮的女孩,象牙白的皮肤,黑葡萄似的眼睛,尤其打扮——白半袖、红格裙,简直就是个小洋妞。温老师和她对视的同时,目光捎带和睦看正在扭打着的两个人——只是捎带着看,并没有太认真,她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眼前的小姑娘表情上,无助的、哭笑不得的、求援的表情,这表情让温老师很着迷,她笑眯眯的打量着。
其实,温老师的心思一直在别处,有时是那半只毛衣袖子,有时是一个有趣的名字,有时是别的她根本就无从知晓的内容,一波一波的轮番冲进她的脑袋,让她无法集中精力判断眼前的事情。尤其现在的三人组合——两个打架的,一个劝架的,让她有点诧异,一时搞不清他们在干什么。
门外,窗外产生了轻微的动荡,有人在指指点点,有人拼命的要挤到前面来,看个究竟。其中一个人高马大的妇女——足足比别人高出半头,把脸伸到窗户里边,如同一个没有自子的怪物,张着黑洞洞的嘴巴向屋子里瞧望。
温老师扭动着向前现场走来,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了。人们吃惊的发现,温老师走路竟如木偶一般,腰、腿不会打弯,只是脑袋轻微晃动,胳膊也是象两个木棍一样荡来荡去。数不清的目光都随着这木偶般的动作荡来摆去,而扭的两个人,顷刻失去了目光的照射,停了手,两双眼眼集中到温老师身上。
由于撕打中止,温老师的目的地转移到了讲台。她走过蒋亦舒身旁,径直来到讲台上,说了句:“写上名字的小朋友举起手来。”
小手举了起来,一大片肉色的小棒棒。田笑举了手,蒋亦舒只得眼巴巴看着,劝架的小女孩回了座位,委屈的、不解的目光一片茫然,她打量着蒋亦舒,努起嘴唇,显出想说什么的样子。
孩子们举着手,齐刷刷地向前看。温老师点了一下蒋亦舒——其实只是向蒋亦舒坐的那个方向指了指:“你,就是你,叫什么名字?”
一大片孩子都误以为点到的是自己,纷纷报上名字,但都被温老师用目光制止了。她指着蒋亦舒:“你,你——”
蒋亦舒不知道究竟叫谁,他看看周围,七八十来个孩子都争相喊出自己的名字,但温老师的手指和目光仍定定的看着一个方身影,一个位置。蒋亦舒拿不定主意了,他了盯着温老师,见温老师如同一个木偶,或施魔法的人鱼公主,盯着他,指着他。
“叫你呢!”田笑推了他一下。
蒋亦舒茫然地点点头,他机械地站起来,右手食指点着自己的鼻尖,温老师点点头,蒋亦舒大声喊道:
“蒋亦舒。”
“这是你的名字?”
“是!”
蒋亦舒站着,用热切的目光盯着温老师,他认为温老师一定会再问点什么,周围的孩子们见温老师找到了想知道的名字,也就各自关注自己感兴趣的事去了。只有蒋亦舒站着,细细打量着温老师,等待着。‘
温老师垂下眼睑,沉思了一小会儿,仿佛想起了什么,顺手操起织针和织了一半的毛衣袖子,对着其中的一个地方发呆,一分钟,两分钟,好久好久,又放下,摇摇头,出神地看着窗外的什么地方,田笑拉拉蒋亦舒的袖子:“坐下吧。”
蒋亦舒身子歪斜了一下,但没有坐下,仍盯着温老师,直到温老师从他眼前走过,一直走到后边去。
“坐下吧,你说,到底是哪三个字?”田笑说着,扯过蒋亦舒的田字格本。
“反正不是这三个字。”蒋亦舒噘着嘴。
“那就擦掉。”
蒋亦舒翻弄书包,把里边的东西一一往外掏,营养米线,小洋人,伊利酸奶都摆在桌面上,如同开了个个杂货铺。
“没有橡皮?”田笑问。
“不知道有没有。”
“再找找。”
《米老鼠和唐老鸭》、《奥特曼》、几本叫不上名字的书,还有纸和笔,一一摆在桌面上,又像开了个文具店。
还是没找到橡皮。
蒋亦舒抬起头,从门口开始,挨个儿寻过去,一个窗口,又一个窗口,还有一个,没看见曲凤芝。他有点气恼,小拳头握得紧紧的,上下左右挥舞了一阵,嘴里还嘟囔了一句,别人没听清,他自己也没弄明白。
“我有。”田笑说着,“吱”,把拉链拉到另一端,书包大大的张开了嘴巴,象平白无故撕开了一道口子。
“你找吧,找到就使。”田笑说。
蒋亦舒迟疑了一瞬,他细细地端详了一番田笑的脸,两只大大的黑眼睛明亮而专注地瞄着他,嘟着嘴唇,一丝风拂过,飘在额头上的几根头发飘了起来。
“找呀。”田笑敦促他。
蒋亦舒怯懦地伸出手,碰了碰大张着口的书包,里边的东西多而杂,一时没看清。
“掏吧,瞅什么呀。”田笑抓住他的手,猛地塞书包里。
蒋亦舒只得在书包内摸来摸去,至于手碰到了什么,他根本无从判断,甚至连要翻找的东西,也一时记不起来,或者说,他压根就不曾明白橡皮是什么,见他不得要领的样子,田笑又来帮忙。
“这边,在这边。”
蒋亦舒把整条胳膊都伸进去了,还是一无所获。
田笑再次抓蒋亦舒的手,从书包的底部一路寻摸,两个人肩膀靠着肩膀,脑袋贴着脑袋,小脸涨得通红,急促的呼吸合于一处。
“就是这个。”田笑在书包里把一块东西塞到蒋亦舒手上。
是一块深红色的橡皮,包在一层薄薄的透明塑料纸里。蒋亦舒愣了半天,说,“这就是橡皮?”
“是呀,就用它擦。”
蒋亦舒低下头,嗤嗤嗤,对着田力矩 写下的那三个字就擦了起来,结果没看出什么变化来,字还是老样子,只是擦过的地方起了皱。
“不是吧。”蒋亦舒半信半疑。
“是,我妈买的,我妈说是。”
他们又凑在一起钻研这个东西,橡皮在蒋亦舒的手掌翻来倒去,两个人都出现了困惑而迷茫的神情。
绝大多数孩子都做完了这件事,闲得无聊,又不敢喧哗,只有用眼睛滴溜溜的四下进而乱看。除了陌生的面孔,没什么好看的。于是,他们在无聊之后,只有接着无聊。
“把这个撕掉。”温老师说。她的声音很大,“撕开,就能用了。”
仅仅一秒钟,蒋亦舒就把塑料纸撕开,又用一秒钟扯掉,可这东西粘在他手指上,他甩了几下,没甩掉,只好用右手的两个手指来捏,不料想又粘在右手上。他很生气,大幅度的甩了一下胳膊,砰,手掌撞在桌沿上,他快疼出眼泪来了。
“来,我帮你。”田笑说,她抓过蒋亦舒的手,嘟起嘴唇,“扑”,吹了口气,塑料纸飞起来,飘飘悠悠,像个透明的精灵。
开学第一天
曲凤芝走进红山石小学的大门,不由得自责了一句: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校园里空空荡荡,只有看门人站在墙角抽烟。这人对曲凤芝看都没看,一门心思对付眼前的那支烟。
校园里全是红砖房,屋顶上铺着灰中泛白的水泥瓦,象个花白头发的老妇。蒋亦舒被妈妈牵着,一个个门口的走过去,各个教室的门都半开着,窗户也敞着,里面整整齐齐的坐着人。蒋亦舒还没有窗台高,半开的门是他观察教室的唯一通道。所以,每到一个门口,他都会使劲地挣一下,想停下脚步向屋里瞧望瞧望,不过,曲凤芝都没让他得逞,他只看到一片面目不清的脸。历经四五次之后,曲凤芝就采取了防范措施,在离门口还有两三步的远的时候,突然增大手劲,加快脚步,象拎一袋棉花似的,把蒋亦舒从教室门口抡了过去。使蒋亦舒的目光犹如触到一团五颜六色的雾。
蒋亦舒显然对此举不大满意,于是,趁曲凤芝不备,猛地挣脱了她的手,几步跳到一个门口,收住脚步,一手扶住门框,小心地把头探进去,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向里边看——屋里的人也都被这个小脑瓜吸引过来,几十双眼睛盯住他看,并且发出,“嘘嘘”声。就在人们看得起劲的时候,蒋亦舒“唰”的一下不见了,像一片被疾风卷走的黄叶。
学前班教室在离厕所很近的墙角处,教室门口斜对着厕所门口。第一、第二、第三排的人都可以通过门口看见是谁进了女厕所。曲凤芝母子气喘吁吁的赶到门口,温老师正好从女厕所里出来,双手还停在腰间。
“妈妈,我要撒尿。”蒋亦舒喊。
“懒驴上磨屎尿多。”曲凤芝只好收住迈向教室的脚,拉起蒋亦舒直奔厕所。
“喂,这是女厕所。”温老师说。
“小崽子,还管什么男女?”曲凤芝说。
“不行不行,男生不能进女厕所。”温老师坚决的说,还挥了一下右手。
没办法,曲凤芝只好向右拐,走到男厕所门口。蒋亦舒拉着她的手,两人一前一后进去,曲凤芝“呀”的叫了一声,因为她看见了一个男人,一只手扶着嘴上的烟卷,一只手把着什么东西,正“哗哗哗”地撒尿。
曲凤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厕所里发起愣来。那男人也发现了她,慌乱起来,急转身,背对着她,但哗哗声并未减弱,反而更强了。这时,曲凤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向前跨了一步,帮蒋亦舒解开裤带,拉下裤子。
“尿吧!”她说。
蒋亦舒努力了半天,也没尿出来。“妈妈,尿不出来。”他大声说。曲凤芝弯下腰,查看尿不出来的原因。这时,那男人已经收拾停当,从曲凤芝身边经过,恰好曲凤芝也刚刚直起腰,与这男人四目相对。
曲凤芝发现,这是个极年轻的男人,唇上没有胡子,略带稚气,也就是二十岁出头,弄不好,还不到二十岁。还有,这是个帅气的年轻人,有点像秦汉年轻时的模样。
他们在很近的距离中对视,几乎连对方的呼吸都感觉到了。曲凤芝突然想起了刚才看见的那个黑乎乎的东西,那一瞬间,她看得很清楚,她现在想起来,恰好从小窗口射进来一缕阳光帮了忙同,不由得拿这张脸与之进行了比较。当然,这个比较产生的感受是事后才明晰起来的。
对视只有一瞬间,这男人就匆匆地离开了。曲凤芝的目光随着他的背影飘出门口,不断延长。她又发现,这个年轻人有个极富弹性的背和两条腿,在臀部巧妙地连接,形成了一张弓,由一根看不见的弦的紧紧地拽着,弯——直,直——弯,不断弹跳,好象在有节律地射出箭簇。
后来,其实也就是几十秒,那男人就转过墙角不见了,临转弯前,他扭头看了看来路,曲凤芝以为看清了她,其实啥也没看清,因为在他眼里,厕所门口只是个深不见底的长方形的黑洞。
曲凤芝这才回过神来,仔细地咂摸脸、背影和一只手把着的东西。她不好意思直接在心里叫出它的名字。她觉得这三个东西竟无法串在一条线上,似乎毫无关系似的,象是来自于不同的世界。
“妈妈,尿完了。”蒋亦舒大声叫道。
温老师一直等在教室门口,这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一双大眼睛过于圆,像两个即将弹出去的玻璃球。现在,她把双手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曲凤芝母子走近。
“老师——”曲凤芝停下脚步说。
“我姓温,”温老师说着闪开了门口。可曲凤芝没敢进,她站在门品的一侧,和温老师隔着一个门口的距离。太阳已升起老高,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射到墙上,影在墙眼处猛然折弯,顺着墙缓缓爬上去。
屋子里坐满了人,蒋亦舒看到了数不清的眼睛,闪闪烁烁。他从曲凤芝的手里挣出来,站在门框边,把脑袋探进去,淹没在目光的海洋里。一开始,他很不适应,不知往哪儿看,三五秒后,他就从近到的一一瞧望过去。凡能看得见的,他都一一端详,直到远处。这中间,他发现一个空座位,中间那一列,第四排,只坐着一个人,是个女生。
他像一只敏捷的小老鼠,悄无声息地蹦跳到第四桌。曲凤芝和温老师都没反应过来,她们正四目相对的打量对方呢。忽然眼前没了蒋变小舒,都急着把身子探进来看。两个人刹那间离得很近,两种味道——海飞丝的潘婷,混合在一起。
蒋亦舒坐在椅子上上,没往下卸书包,就侧过头去看。他的同桌叫兰曼,这会儿也正打量他。
“你叫啥?”蒋亦舒问。
兰曼没回答,紧抿着嘴唇,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我叫蒋亦舒,你呢?”蒋亦舒又问。现在,他已转过身子,书包移到过道一侧。书包上的大块头“流氓兔”显现出来。
“好大的流氓兔。”有人说。
“耶,流氓兔,流氓兔。”
蒋亦舒没理会这个声音,还盯着兰曼。这回,他把目光落到兰曼的嘴唇上,尤其关注中间的那条线,微微的向上隆起,呈几首看不出来的一个弧,而嘴角处,分明带点笑意。
“你不想告诉我?”蒋亦舒扭动了一下身子,书包上的“流氓兔”转了个方向,对着另一群人的眼睛。
兰曼仍紧闭着嘴,列盯着他,好半天,笑了笑,打开书包,取出一个本儿,放在蒋亦舒面前。随后,掏出文具盒,打开,关上,在这极短的时间内,蒋亦舒看见了许多支铅笔,花花绿绿的。
“呀,这么多,都是你的,我看看,我看看。”说着,蒋亦舒的手伸过来,脑袋出探过来,几乎俯在文具盒上。
兰曼没有让他看文具盒的意思,把本扯过来,盖在文具盒上面,这是一个田字格本,姓名后边的横线上,写着两个字。可蒋亦舒已不在意这个本了,他揭开田字格本,把文具盒露出来,然后就试图打开文具盒。
兰曼没有阻止他,而是向后仰了一点身子,看着蒋亦舒的手指在盒盖上下忙乎。这是一个用硬塑料制的文具盒,盖子设计成了吸入式,不是常见的那种磁铁吸住式。对于蒋亦舒来说,这是完全陌生的样式。
他俯着身子忙乎了一阵,背上书包让他很不舒服。这东西时而压在他的脖子上,时而又把身子扭向一边,他不得不反复调整姿式。后来,他把文具盒从兰曼怀里拿到自己手里,坐正了身子,一心一意的捉摸这个盒盖。
其实,揭开这个盒盖并不难只是需下些力气。试过几次之后,蒋亦舒就看出了门道,他盯准了盒盖与盒体之间的那条缝,食指的指甲探进去,使劲的掰。
“啊!”
蒋亦舒惨叫一声,指甲并没有他预想的那样强壮,撕心裂肺的疼了一下,这声惨叫惊动了所有的人。
“流氓兔哭了。”
“是流氓兔吗?”
“是,就是流氓兔。”人们议论纷纷。曲凤芝和温老师同时从门口起步,向这边奔来。由于门口狭窄,她们就挤在了一起,两个身体紧紧地塞住了门口,先是肩挤肩,后是胸贴着胸,最后是屁股顶着屁股。
她俩费了一番劲,总算进来了——当然是曲凤芝先进来的。她三步两步就迈到蒋亦舒身边。
“咋回事?咋回事?曲凤芝问蒋亦舒,眼睛却盯着兰曼。
蒋亦舒没有回答曲凤芝的差距话,他甩了甩右手,举到眼前看看,又去对付文具盒盖。曲凤芝俯下身子,从兰曼眼前探过去,把兰曼紧紧挤压在大哥大子靠背上,兰曼双颊红涨,呼吸急促,两眼突出,但她却一声不吭,紧紧抿着双唇,皱紧眉头忍着,但曲凤芝却没注意到这些,她的目光全集中到蒋亦舒的手指上。
“给我。”
曲凤芝狠狠地把文具盒从蒋亦舒手中夺过来,端详一番,这才直起身子,把文具盒举到眼前。兰曼获得了解放,长出一口气,双手在前胸、肚子上胡撸半于,好象要抖掉什么东西似的。
曲凤芝瞧望了一会儿,也没看出什么门道,她晃了晃,里面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这声音吸引了屋子里所有的学生,当然也吸引了兰曼。她惊恐地看了看曲凤芝,手攥成拳头,举起来,在下巴处停了一会儿,又松开了。
曲凤芝是个有办法的人。她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会儿,便把文具盒往兰曼眼前一放:
“打开!”
兰曼马上把文具盒打开了。
里边的东西无非就是铅笔,套着五颜六色的外皮。蒋亦舒一把抓过去,从中捡出一支。
“我也要这个。”
此时,温老师走了过来。她在离曲凤芝一步之遥的地方站住,目光从蒋亦舒开始,缓缓移向兰曼,再到曲凤芝,然后又从蒋亦舒开始重复一遍,最后,她盯住曲凤芝,说:“拿别人的东西不礼貌。”
她这句话是说给蒋亦舒的。可蒋亦舒并没听见,不,他听见了,只是不以为然。他举起一支铅笔,要在兰曼的田字格本上画什么。
“无非是一根铅笔,明天还她就是。”曲凤芝说。
“可人家并没答应给你呀。”温老师还是说给蒋亦舒,眼睛仍盯着曲凤芝。
“那就下午,下午一上学就还上。”曲凤芝明显加快了语速。
“人家并没答应给你。”温老量还是原来的语气。
曲凤芝略显窘态,但仍坚持自己的主意。她看了看兰曼,希望兰曼表达一下态度。可兰曼只是盯着她看,这种凝视让她很不舒服,她转过脸,看看温老师,温老师也以同样的目光盯着她。这四束目光如四把锥子,同时扎在她脸上。
教室里一片安静,所有的孩子都向这边看,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一大片黑脑瓜上,曲凤芝不知所措的向四面打量一圈,最后还是没拿定主意。
可那四只眼睛,仍停在她脸上。
曲凤芝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那还是少女时代的事。一个夏天中午,她独自从学校返家,看看四周没人,便拉下裤子就地蹲下,哗哗哗的撒了一泡尿。等她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站起来提上裤子时,却发现一条狗盯着她,一时间她非常诧异,脸腾地红了。因为她在提裤子时,注意地打量一下自己的下体,在明亮的阳光下,那处毛烘烘的地方让她非常意外,似乎这东西不是自己身上的。然后,她就看见了这条狗,全身黑毛亮光光的,那双眼好奇地打量她——上上下下,反反复复。曲凤芝很奇怪,这条狗的眼睛怎么和人很像,不,简直就是一双人眼。而且还是男人的眼。这双眼睛大胆的、不知羞耻的盯着她,时而停在身体的某一部位细细探询。曲凤芝判定,就是那个地方。
后边的事让她更吃惊——她刚走开两三步,这条狗就“呼”的一声窜过去,摇着尾巴嗅她留下的尿迹。还发出呜呜呜的叫声。这让曲凤芝更加害羞,好象狗嘴巴真的拱到身上了。
她小跑着离开了那个地方,老远之后,她停下脚步,转过身,那条黑狗变得很小,像一个滴在黄沙土上的一个墨点。
现在,她又被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的目光盯住了。
曲凤芝的脸上腾起了少女般的羞红,先是淡淡的红晕,出现在眼袋下方的颧骨处,然后逐渐加深,扩散,上至眼角,下到脖子,都红涨起来。似乎殷红的血已聚集在薄江的皮肤下面,若有针尖大的一个眼儿,就会喷涌而出。曲凤芝当然没有控制的意思——她明知道无法控制。但她分明感觉到,这热辣辣的红晕在向下蔓延,热热的向下涌动……
但是,凝视她的目光并未因此发生任何改变。不仅没有减弱迹象,反而加入了探询的成份。她全网把四束光,分为左右两路,从鼻根两侧的眼角开始,一点一点的下移,直到腰际,稍作停留之后,迅速扫到脚跟,然后又挪到眼角……
曲凤芝打了个冷战。她不敢看温老师,甚至也不敢看蛙曼,只好瞥了一眼蒋亦舒仍在把弄的那支铅笔。这是支彩色的铅笔,上面画满了唐老鸭。随着铅笔在蒋亦舒手里飞转,这只长嘴白毛、穿花裙子、翘着尾巴的鸭子,疯狂的在铅笔上奔跑起来,在曲凤芝的眼里,它似乎展翅飞起来了。
盯着唐老鸭的曲凤芝,被它的疯狂举止逗乐了。红涨的脸配上了笑容。竟让她粉面如花。
“该还给人家了。”温老师一字一板的说。
曲凤芝没有搭腔,她看了看温老师,歉意地笑笑,竟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温老师平静地看着曲凤芝转身,迈开右脚,经过她身边时稍稍地侧了下身子,“潘婷”味道又一次扑过来,不过,这一次的味道不大纯正,稍稍夹了点儿韭菜味儿,又直又硬,直打在温老师的鼻腔里,随后又冲进五腑六脏,使她不觉恶心。不过,在这当儿,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曲凤芝。她的眼睛告诉她,曲凤芝的臀部收得极紧,双腿迈得很不自然,步幅忽大忽小,还有两三次停顿,即右脚抬起来,悬空着,似乎不想放下或不知往哪儿放。最怪异的就是大腿和躯干的连接处,如同年久失仆的曲轴,转转,停停,再努力转,才转半轮。
走到门口,曲凤芝的背影向前一倾,像一只即将起尽的大鸟,不过没飞起来,而是钻进了女厕所。
许久,温老师才把目光收回来。这段时间里,她一直捉摸着曲凤芝的背影,那是个慌乱而急促的背影,像有把锥子扎在屁股上。后来,她独自笑起来,而且“咯咯咯”的出了声。因为她判定,她的目光就是那把锥子,一直刺在曲凤芝的屁股上。
温老师在教室里走了几个来回,她再次返回兰曼身边时,蒋亦舒已把铅笔还给了兰曼,这会儿,两个人的脑袋抵着脑袋,一块儿端详着铅笔上的唐老鸭,铅笔虽拿在兰曼手上,却离蒋亦舒的眼睛近,他们不说话,只用眼神的手势,像聋哑人似的交流。
温老师停下脚步,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两个孩子。她盯着他们手指和眼神细细揣摸,要破译出其中的意义来。于是,温老师就成了一个只会动眼珠的牵线木偶,僵直地立在过道上。脑子里闪着无数模糊不清的画面。她惊异地发现,铅笔已成了一种美味佳肴,两个孩子正你一口我一口的大快朵颐。
没办法,真是没办法。
温老师摇摇头走开。教室里所有的座位都满着,如同在椅子上栽了一棵棵小树苗,而那黑溜溜的眼睛,就是树叶,温老师每挪动一步,所有的眼睛都会变换一下方向。温老师在讲台的西北角站住,大声说:“小朋友们,咱们学前班好不好?”
“好!”所有的学生都鼓足了劲回答。声音惊天动地。把蒋亦舒和兰曼惊醒了。铅笔掉在地上,兰曼俯身去捡,而蒋亦舒则身不由已的也站起来,惊魂未定的盯着温老师,但温老师并没看他——也许瞥了一眼,也许没有,她接着说:
“从今天起,所有的小朋友都是同学了,同学——”
她停了下来,不知是说不下去了,还是忽然想起了别的。她转身跨上讲台,也许是太用力了,没站稳,身子左右摇了摇,急忙伸出右手扶住桌沿,这才稳住。随后,她就背对着所有的学生,屈着身子,在一个土黄色的皮包里翻弄起来。
蒋亦舒不再打量那支铅笔了。他的目光落在温老师的后背上,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只看见两条腿,两个屁股,这是蒋亦舒从未见过的情景,一个人的身体臀部以上骤然消失,剩余的部分无疑怪不可言。于是,蒋亦舒的目光从温老师绷得紧紧的屁股开始,缓缓下移,直到脚后跟,他觉得,这两根顶端膨大的棍子,不知所措地立着,一副等待什么的样子。若这样子一前一后动起来,一定滑稽。想到这里,他“扑哧”一声笑出来。
“谁这么没修养?”“棍子”发出了温老师的声音。
但在蒋亦舒听来,似乎是两条棍子发出来的。
“哈哈哈哈!”蒋亦舒的笑声更响了。
温老师没有改变姿式,她的脑袋埋在皮包里,如同裹在一堆粪便里,在笑声出现的同时,她又说:“上课时不能笑,这点规矩都不懂。”由于嘴巴在皮包里,声音闷里闷气,更怪异了,引起了更大范围里的笑声。
“干什么,干什么——”
温老师猛地转过身来,两条上端膨大的棍子消失了。她大睁着眼睛,在教室里扫视了一遍,更加严厉的说:“不许笑,不许——”
下边的话,她没再说。好象心里惦记着什么似事,扭过拎过皮包,举在腹部,另一只手伸进去掏,好象身上粘了一大块黄屎。
孩子们不敢笑了,眼睛却没离开温老师。他们看着温老师翻找了一气,拿出一支红色的圆珠笔,挥了挥,说:
“同学们,谁会写字啊?”
“我会,我会。”
“谁会写自己的名字啊?”
“我会,我会。”
“知道名字应该写在哪儿吗?”
“知道。”
“那好,请同学们写上自己的名字。”
稀里哗啦,砰砰啪啪,叮叮咣咣,所有的孩子都行动起来。
“你叫啥?”
“你叫啥?”
这样的问话此起彼伏。
温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漫无目的绕来绕去,她好象看了看什么,又好象啥也没看。
蒋亦舒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本儿,放在桌上,她看看兰曼,兰曼也拿出一个本儿,放在桌上。
“这是你的名字?”蒋亦舒问。
兰曼点点头。她把两上田字格本儿紧紧的挨在一起,点了点上面的字。
“我不认识。”蒋亦舒摇摇头,随即拿出铅笔,把自己的头凑在本儿上方,好长时间一动不动。
“我写完了。”
“我也写完了。”
……
四周全是这样的话,不断向蒋亦舒包抄过来。他甚至把笔尖凑到纸上,留下一个黑点儿,但仅仅是一个黑点儿。
“你帮我写。”他把铅笔递到兰曼眼前。兰曼先取过田字格本,后接过笔,琢磨了半天,写上了三个大字:
“对吗?”蒋亦舒问。
兰曼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盯住蒋亦舒,蒋亦舒盯着纸上的字。兰曼的目光也就从蒋亦舒的脸上挪到字上了。
温老师在教室里走了几个来回。她在墙角处停下,拿起一个本儿:“这是你的名字?”她问,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又问:“谁起的?”又得一个回答,但她并未做任何反应,而是把本放在桌上,“咯噔咯噔”,踩着高跟鞋走远了。
写完了名字的孩子们没事可干,教室里就响起了小老鼠跑动似的声音,蒋亦舒向四周看看,又重新端详起那三个字来,然后说:“不对,错了。”
兰曼把本儿拿过来,连看也没看,就又写上了三个字,排在下面,上下对得并不齐整,七扭八歪,这样一来,六个字如同不太听话的孩子,跌跌撞撞的向前跑着,其中一个似被绊了一下,马上就要倒下。
两个人大声讨论引来了温老师,她径直走过来,拿起本看看,然后笑了笑,手掌略一倾斜,那个三十二开的田字格本就“唰啦”一下滑落,恰好落在桌沿,在那里停了一瞬,便如一只白蝴蝶,飘飘忽忽的飞落到地面上去了。
兰曼和蒋亦舒都抢着去捡,椅子砰的一声倒下,俩人同时落到地上,两张桌子间的距离狭窄逼仄,把他们挤在一起,但他们没管这些,四只眼睛盯着田字格本,四只手同时去抢夺,象两只饥饿的小老鼠。
温老师不禁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前仰后合,眼睛更加努力的睁大,眼珠子已经鼓出来了。
后来的情景就十分平常了。蒋亦舒拿过兰曼的文具盒,摆在兰曼面前:
“打开。”
兰曼揭开了文具盒的盖子,推到蒋亦舒面前,蒋亦舒哗啦一下,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桌面上,随即就翻找起来,铅笔,格尺被扒拉得稀里哗啦,最后,他拿起了橡皮,对兰曼说:“擦掉。”
兰曼剥开了橡皮外面的塑料包装,里面是鲜红的橡皮,还散发着淡淡的香甜气息,恰好阳光移到这里,把橡皮照得纤毫毕现,娇艳欲滴,她把橡皮捧在手心,送到蒋亦舒面前。
蒋亦舒捏起来看了看,又放到兰曼手里:“你擦。”
兰曼照旧没作声,小心翼翼的、逐一的把字擦掉,然后,又轻轻地吹了口气,那些黑乎乎的脏东西飞走了不少。
2011年1月18日第一稿 2015年7月22日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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