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曙光
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都悬在人们头顶。不仅现在如此，过去也是如此，这十几年来一直都悬着，只不过愈来愈近罢了。人们往往只有当剑刃触到发丝的时候，才开始感受到真正的恐惧；因为，很少有人会抬起头来，眺望遥远的天穹。
十年前，南方共和国首都亚叙达。
天早黑了。夕阳的最后一点金黄的碎片也被夜幕吞噬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街头亮起的一排排路灯。路灯十分昏暗，暗暗的白光下若是站着一个人，也只能依稀分辨出被影子刻画出的鼻梁和嘴巴。弗利亚·伦纳德和同伴们这才从工厂里走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弗利亚把双手兜在他那脏兮兮的夹克衫里，疲倦地耷拉着脑袋，借着微薄的灯光向前走。这是个燥热的夏夜，空气却十分地冷。没有一声蝉鸣，倒有不少扑火的飞虫在灯光下胡飞乱绕。四周的厂房里稀稀拉拉地点起两三扇窗户的光，能隐约看见几个持枪的警察在街上警惕地巡逻。一只狗飞快地从灯光下闪过，弗利亚抬起头看了看。
“哎，最近越来越让人感觉凄凉喽……”
“就是，堂堂南方大国的首都，怎么变得跟乡下那群蠢猪住的地方一样！”
“都是政府太无能！这几年老让北方压着。上次被北方抓过去的人质，到现在也没要回来！简直是草菅人命！”
“怯，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我们天天在厂子里给政府造导弹，加班加点的，也不见政府给北方来一炮！就上次，还说要给军工补贴呢，到我们手里一分钱没有？扯淡！”
弗利亚和同伴又扯起了皮，一聊就是一肚子的抱怨。大街上十分寂静，他们的谈话声却也没显得突兀，倒是这些渺小的声音，淹没在夏夜沾满水汽的尘埃里，只有他们自己听得见。
不远处就是亚叙达政府大楼。大楼里灯火通明，与周围的如海洋般的黑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宛如深海上的灯塔，不停地向四周扫射着白亮的探照灯，偶尔照到几只小鱼，小鱼便一惊，摆一个尾，继续朝着倒映在深海中的点点星光游去。
“别抱怨啦，我就不信那群北方人能比我们好过到哪里去！这个世道，大家都一样！”一个同伴缩了缩脖子，微微叹了口气。
“管他好不好！北方鬼都是傻子。要是哪一天我们统一了北方，那才叫好呢！”另一个同伴高声嚷着，抬头看了看天，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你可省省吧！这都几年了，核弹不知道造了多少发，也不丢过去！我跟你们说，要我是总统，我早八辈子就把北方炸了个遍！”弗利亚把左手掏了出来，向上指着，用力地挥动，仿佛他就是军队总司令。
“就是就是！”
“北方鬼不得好死！”
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接着，把心中的怨气全都吐出来之后，又各自分头潜进了黑暗的深海中，慢慢消失了。
又是十年。南北关系严重恶化，南方共和国把导弹一车一车往发射基地运。利苏沙情报处获取情报，北方共和国紧急发布核弹预警。
亚叙达。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直升机源源不断地从首都上空飞过，给本来就紧张的空气更添了一种恐惧感。弗利亚和同伴们随人流在亚叙达银行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挤兑现金成了全体市民的头等大事。谁都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反正跟着大流走，总不会错到哪里去！
也许一开始是一小群人带的头——随后就是一大群人、整个城市的人、乃至整个国家的人。对战争的恐慌——准确来说，是对未来的恐慌使人们疯狂。整个亚叙达变得混乱、暴躁，变得恐怖。
“政府要把所有的金子都送往前线！”
“核弹一射，全部人都只能逃！”
“人群挤兑，银行就要完蛋！”
“世界要毁灭啦！”
各种各样、应接不暇的流言在城市里疯了似的流传。人们所做的事或许没有直接的目的——末日就在眼前，总要做一些事缓解自己的恐慌。无论什么都好。管他有没有用呢！
弗利亚手里紧紧攥着用来兑换的票子，在长长的队伍中间几乎要窒息。嘈杂的声音挤满了耳廓，渐渐地习惯了。那些声音就仿佛消失了一般。他的手心不停地渗出汗液，把握皱的票子都打湿了。弗利亚被一前一后的人挤着，心脏急促地撞击，好像随时都要跳出来。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恐慌——政府终于要向北方开炮了，这不是他所期望的吗？可他看着这混乱的亚叙达，内心根本无法平静。这是怎么了？他抬起攥着票子的手，将它舒展开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
“南方共和国的人民们！南方共和国的人民们！请不要恐慌！请不要恐慌！亚叙达合法政府没有任何战争意图！没有任何战争意图！我们即日将与利苏沙方面签署和平协定，开放关口，友好往来，停止一切军事行动！南方共和国的人民们！请不要恐慌！请不要恐慌！”
城市上空突然发出宏亮的通告声，所有人在一瞬间炸开了锅。
“政府说的是真的吗？我们是不是真的要完蛋了？”
“飞机都在天上呜呜地过，在这骗谁呢！”
人群更加混乱，弗利亚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爆炸了。这到底是怎么了？政府真的在垂死挣扎吗？
“请不要恐慌！请不要恐慌！”
几声刺耳又熟悉的声音使人群稍稍安静了些。
“我是总统瓦伦丁·亚当斯。”
几声唏嘘传来。对于这位赢得了十四年前那场战争的总统，那一代人们或多或少会有些尊敬。而弗利亚他们则不然。
“是这样。就在上个月，共和国的科考队在南极深层冰下发现了‘南极土’资源。‘南极土’的利用已于近日科研成功，并可以投入使用。——我们可以不用再因资源而发动任何战争。签署和平协定的大使已经向利苏沙派出——我保证，从此以后，我们的人民都能过上一个安定的生活。‘南极土’是我们的，幸福和富裕也就是我们的。”
上个月的确有这样的新闻，但人们多数都早已抛诸脑后。市民们忙于生计，计算着如何使用那点薪水，才能在月后有一点点结余。谁去管跟他们没关系的事儿呢！而官员们自然也忘了——他们几乎从不听新闻。
“我们已经派遣共和国最精英的‘旗鱼’部队前往南极驻守。只要部队存在一天，南极土就绝不会向外人流失一分！”
人群的嘈杂声又大了起来——旗鱼部队是创造过奇迹的部队。经历过战乱的人们，无一不对旗鱼充满了敬仰。他们是人民的信心，是人民的荣耀，甚至是人民眼中的共和国的代表。旗鱼似乎比政府更值得信任。
紧张的气氛慢慢开始舒缓，陆陆续续有人走动。阴天已久，在那遥远的云层中，似乎透出一线曙光。
“他们还真信啊？”弗利亚把视线从远处移回来，对同伴说。弗利亚他们是新生的一代人，对什么瓦伦丁、旗鱼都没有多少感情。
“或许吧，”同伴低下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又抬起头望望天空，“那新闻一个月前就有了，你也是知道的。”
“要不先回去吧，这次说不定就是谣言呢。人也走了一些了，你走不走，弗利亚？”
“我……要不再等等？”弗利亚支支吾吾地说。“都排了这么久的队了。”此时，他内心深处感觉模模糊糊的。低头看看手里的票子，又看看走动的人群，同伴招呼的手势，他感觉这一切有些不真实。“旗鱼”真的有那么大的威信？
“走吧，你现在把钱取出来了也不好处理。反正我们也没多少钱！”
“哈哈哈哈……”同伴笑着，转身走了。看着同伴的背影，心里更加犹豫了。还有挺多人在排队——但弗利亚最终还是慢慢地挪动了脚步，向着同伴走去。
人在抉择的时候，究竟是听从自己的内心多一些，还是受外物的影响多一些？弗利亚想不清楚。不过在冥冥之中，他感觉自己这次没有做错。真是奇怪的感觉。毕竟在远处，他似乎也望见了一点点曙光，从黑暗的深空中突破出来，映照着他的脸庞。
弗利亚一行慢慢地走着。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次混乱的尘灰散去之后，一个全新的时代，正缓缓地拉开了大幕。
好戏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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