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你到二十五岁

我等你到二十五岁

一（大夫）

        我携着药箱穿过弄堂，一抬头，灰蒙蒙的天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像柳絮般纷飞，屋檐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百叶窗外的枯枝也被点缀上颜色，显得世界有些苍白。今年的冬天，倒是来的有点早，也许会越下越大，白茫茫一片，盖住这表面的安详，把一切变得素净。

        那日阳光不算暖和，印着她的脸上，她如同雪一般苍白无血色，淡淡的笑着，那般的温柔好似对什么事都不在意。她靠在躺椅上，不紧不慢的摇着，轻轻地呀咿呀哟，像木门打开那一刻的斑驳，像雨滴落下那一刻的清脆，她微眯着眼，似乎在听不知名的歌谣，白雪落了几点在她发上，她好像无所知觉，依然静静地等候在那里。天地间仿佛听不见她的呼吸，清浅的如若她已经死去。

        我行医多年，一眼便看出，这个女子身子并不好，她没多少年头可活，只是我疑惑的是，今日天气有些寒冷，她怎不进屋子，着单衣守候在屋外，并未携带暖炉。正常人不是应该好好爱惜自己，以求多活些时日。

        我靠她近了一些，她听见声响，微微睁开眼看着我，眼里没有情绪，如同秋水一般安静无波。她好像不意外我的到来，或者说，不在意。

        我朝她微微点点头，“我是大夫。今日是来为顾家老爷看病的，不知道子信居如何走。”

        她抬手指了远处，“再往前走远些，便有婢女自带你去。”说完，便闭了眼，又似慢悠悠的睡了过去，不愿多搭理我一会。

        我朝她道了谢，走了没几步，又转回来对她说道，“还望夫人爱惜身体。”

        她睁开眼，黑眸沉沉的盯着我，忽然笑了一下，轻声道，“知道了，你走吧。”

        我不在意她的态度，按照她指的方向走了过去，没多久便找到了婢女一同寻往子信居。不过一病人，医者良心过问一句，不领情就算了。

        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回头望了她一眼，她神色平淡的靠在椅子上，看着白雪纷飞，落在树上，落在脸上，落在发上，细细碎碎，点缀这枯燥的世界，她有些恍惚，眼里有了温度，融化成了水荡漾于眼中，风一吹又凝固成泪，摇摇欲坠的掉下来。

        一眼望去，她似乎被困在雪中，寻不到出路，除了等死。

        我终于知道她是谁，进顾家三年便失宠的夫人，传言中活不过二十五岁。

二 （云悟）

        我静静倚在椅子上，慢慢地摇着，晃着，似乎轻轻地回到那年的旧时光，干净的让人流泪。

        夜幕降临，四周寂静无声，房前的枯树显得狰狞，而远处灯火通明，似乎有不少人来来往往，喜气满满。

        其实我早就知道的，他至今从未来看过我一面，尽管我将近死亡，他已经厌倦了我，他恨不得摆脱我，开始他的寻欢作乐。

        我十八岁嫁给了顾长生，那时候他抱起我笑着对我说，“云悟，你终于是我的新娘了。”他拉着我的手，跪在列祖列宗前，当着满堂人的面发誓道，“我顾长生会永远对云悟好。”

        他的笑如三月桃花般绚丽，我相信了。

        我知道他爱我，可爱有一半是新鲜感，三年过去，我面对他渐渐厌烦的眼神，我却无能为力。那时候我拼命挽回，本是娇惯长大的女儿家为了他下厨，弄的手上都是伤，为了他的生辰通宵达旦的绣荷包，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后来我才明白，厌倦了就是厌倦了，怎么做的都是讨人嫌，他永远不会珍惜你的好。我开始退缩，躲着他，我希望他看见我能快乐，但如果他看不见我会好过点，我会成全他。

        我本以为我可以陪着他到老，做着长生的美梦，可我熬不过去了，他不要我，这比什么都绝望。那次落水导致我的身子骨变差，昏睡了三天，好不容易醒来，大夫却说我活不过二十五了。如今我二十一了，活不久了，不过这样也好，容易解脱，也容易断了念想。剩下的日子陪着他，偷偷看他最后一眼也好。那时候我对顾长生说我只等你到二十五岁，他皱紧了眉头，只是安静着，然后离开。

        而今晚，是他的新婚之夜，他另娶了他人。

        我住的院子冷清，很少看见这么热闹的场景，索性找个院子呆了一天，看着那边的人高兴的忙活，贴上喜字，布置好洞房，忽然恍惚的想，当年我们也是这般好。当年，已经是过去了。所有人都在往前跑，只有我还停留在过去。

        我微眯起眼，听着远处传来的喧闹，看见他牵着另一个女子，出来喝喜酒。他依旧那样好看，鲜红的新郎服，衬得他的脸极其俊秀。

        我轻微的咳嗽几声，看着手心里的血，眼神模糊起来。

        “云悟，云悟。”轻微的呼喊，我模模糊糊的看去，顾长生站在湖边，他对我笑，如同以前温暖，笑容里满是欢喜，他张开了怀抱，“云悟，我等你好久了。”

      我愣住，不敢相信的一步步走去，他穿着以前那套新郎服，上面有我亲手绣的鸳鸯，“今天是我们大喜之日，走吧，我带你去见我爹娘。”

      我也笑了起来，应了他一声，向他飞奔而去，“长生，你最后还是来接我了。”

三（侍女）

        我有时候路过夫人的房间，看见她静静地倚在椅子上看雪，望见我的目光平静无波。她困在这里多年了。没有人来探望过她，只有我，一日准时给她送饭，之后再无交集。我以为她是强大的，是无坚不摧的，可每晚半夜，我听到她从梦魇中醒来，哭着喊着顾长生的名字，喊到最后，她安静下去，安静的可怕。窗户透着微光，那僵硬的身影，一等便是一夜。那时候我才知道，她也有弱点。

      已经没有人陪在她身边了，安抚她，保护她，你说天下的男儿，怎就如此薄情。

      云悟从不问顾长生为何不要她了，她知道真相比谎言残忍。

      夫人的尸体几天后才被仆人发现，奇怪的是，她脸上是带笑的，老爷为此大发了脾气，因为大婚没多久，她就投河自尽，这无疑是丧气的。

      活着不被人疼，死了也被人嫌。

      她有时候在想，老爷半夜醒来，会不会后悔，会不会遗憾。

      那个说要等到他二十五岁的人，已经死了。

      世上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眼里心里只有你，真心实意的对你好。

    你究竟有没有那么一刻，也会难过，也会心疼。

四（顾长生）

    云悟死在了我另娶他人的第二天。

    其实她不知道，那个新娘像极了十八岁的她。

    笑起来眉眼很脆，像极了华山融化的冰雪，但一点也不冷。

    我这样的人本来就是很自私的。

    我从来没有爱过她，我喜欢的是只是十八岁的她。

    她会在一个晴天叫我陪她去放纸鸢​，会在我给她买好吃的糕点时开心得蹦起来，她是一个需要人宠的小姑娘啊，天底下的少女，在爱人面前都是如此。

    我只是喜欢少女的娇俏感，如果不是她，也无所谓，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也可以找到。在这段感情里我只是想满足自己的虚荣感。被一个女孩子全身心得依靠，而我也确实得享受这种感觉。

    于是我娶了她。​

    但是慢慢得变了。

    我想要的是风花雪月，不是柴米油盐。​

    当云悟成为顾夫人，便意味着她要承担起顾府的一切，她再也不能做一个被人保护的小姑娘，她要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一个德行兼优的女主人。​

    我和她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谈论的话题也只剩下衣食住行。我不再想花时间理解她，她满脑子想得是如何打理好顾府。当少女不再是最好的年华，我便理所当然得开始对她感到厌倦。

    这世间哪有什么永恒的情爱，不过是表忠心的借口。我的新鲜感早在相处中消磨殆尽，只剩下那一丁点可怜的责任。

    我新的妻子会在院里跑来跑去叽叽喳喳，她会看到我的时候抱住我的手撒娇让我买胭脂，美好得如同春光，我看到她的时候恍惚觉得那就是十八岁的云悟。

    可她终究不是云悟。

    她过于蠢笨，不会在我回来的时候准备好热汤，不会打理下人，任由下房一团糟，她脑子里想得只有那首饰铺又出了什么新花样。她过于年轻，还不想为了我收敛，她也不爱我，以至于她不会为了我做出改变。在她心里，我不是第一位。

    当我意识到我错过了什么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云悟为了我舍弃了太多，我却从来没看到。

    她爱我，爱到愿意拔去自己身上一根根的刺，来迎合我。她也知道我想她去死，这样我才有理由另娶他人。她什么都知道，但她只要我开心，无论怎样她都会成全。

  我弄丢了这世界上唯一真心实意对我好的人。

    那时候我娶了十八岁的她，她问过我，我们是否能挨过七年之痒，她笑着说，我只等你到二十五岁，如果你在第六年不爱我了，我就离开。

    十八岁的她，也是很骄傲的。

    嫁给我以后，她卑微到尘埃里。

    她曾想要过一个孩子，我们血脉相连的孩子，但最后一子半女都没有。她说过等我到二十五岁，她失言了，在二十一岁就去了。

    我负了她，她应该恨我。

    我本来就对她的死毫无波澜，只是在一个普通的瞬间想起她，想起她的好，从此就不可自拔。铺天盖地的想念，隔着冰冷的墓碑。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连我自己都迷茫，我在怀念她，还是怀念她对我的好。

    我这种人，骨子里都是冰冷的，学不会爱人，漫长的一生，也活该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