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乐天地》修订本(5)
作者:吴 晨
第二章
王三好护梨园难阻倭贼烧炭
骆瑞德乱方寸反助外寇开炉
第二节 逼迫回府
骆禾和陈家三兄弟,逃出了娘娘庙,四个人连同从火场里抢出的行李用具,挤在红蓬马车上,过了一夜。
天亮了,陈急啥赶车进了古城,寻找落脚之地。
在田山烟馆前,马车被人拦住。骆禾在车上撩帘一看,拦住车的是丁文鉴。
三兄弟一看是矿山的头儿,便有些胆怯,往日的蛮劲儿也失去了几分。骆禾倒是不在乎,跳下车来说:“这不是咱小学堂里的丁主任吗?有事找咱?”
丁文鉴略显尴尬,陪了一下笑脸,说道:“娘娘庙着火,你们无处可住,招人同情啊!”
又说:“毕竟他们陈家三兄弟是我招工招来的,也别耽误了上工。这事我要关心。正巧我的本家丁老头有旧房子要卖,要价也低,三间瓦房才卖五十元。不如把它买下,能安居乐业也是好事啊!”
说着又有意味地正视一眼骆禾:“思庵道长也好回到城里,有个安身之所啊!”
骆禾道:“咱啥房子没住过?日本的洋房咱也住过!”
陈正好觉得是一个机会,便问起详情。三兄弟觉得有矿上的头儿出面也放心,便决定凑上当矿夫挣的钱,去买下丁老头的旧房子。
这房子就在田山烟馆的后身,紧邻丁文鉴的买卖产业,与丁宅只一墙之隔。虽说卖得便宜,可也太旧了。因年久失修无人居住,早已屋漏炕塌破败不堪。
丁老头说,按老规矩这房子是要先卖给亲戚的,亲戚不要才卖给外人。我这个孤老头子,唯一的亲戚,就是远房的侄子丁文鉴。人家现在是当官的,我的破房子,人家不稀要!才便宜卖给你们。
陈急啥让丁老头拿房契来看。
丁老头说,这房子原本都是丁家亲戚之间买卖,为了省钱,没去县衙备过案。咱们买卖双方可以立个白契,都签了字,再让当官的丁文鉴从中作保,也不差官府的一个红印章。
丁文鉴愿意在白契上签字画押,丁老头收了五十元大金票,房子归了陈家三兄弟。
陈家三兄弟有了自己的房子,自然高兴,白天去矿里上工,早晚时间就修房子。房子虽然破了点,可三兄弟不怕。干活人,有力气,修缮起房子也在行,没用几天房子就收拾出了模样。再加上小院儿有了人气,更像一户人家了。
骆禾每天早晚时间跟着三兄弟修房子,搬块坯递片瓦的,多少也帮点忙。可等到人家上工走了,静下来,他心绪中就隐隐泛起涟漪。
这房子是人家买的,骆禾又混个白吃白住。三间房,三兄弟住东屋,让他一个人住西屋。虽然三兄弟对他不错,也没有说什么,骆禾自己却有了蹭住的不安。尤其看到三兄弟把东屋上了门锁,心里更不踏实了。这不又是寄人篱下的感觉吗?骆禾想。
骆禾残存的一点自尊心又有了萌动,再下决心,在古城里赶车拉脚。
俗话说,夜晚千条路,白天卖豆腐。骆禾决心大,生意却做不来,每天也不远走,只在附近磨地头子(在本地转),混点小钱,比要饭的也强不了多少。
时间一长,难免被骆府的家人看见。管家骆叶报告主人。骆老太爷觉得很丢人,又拿这事儿没办法,就逼儿子想辙儿!
骆瑞元正愁骆禾的事。他不回来,伊藤方面交不了差。见老太爷急了,他顺势给老太爷开出了条件:“把西跨院给骆禾吧!让他独门独院。他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了,就不会跑了。”
老太爷说:“他答应不娶寡妇就行!”
骆禾走过元兴客栈门口,忽然听见有人喊他:“姑爷子!过来吃个馅饼!”
骆禾一看,是他上次从牛庄接来的,馥儿她哥陈琳。
陈琳,三十多岁的年纪,天生一副笑面,不笑不说话。他系着围裙从客栈探出头来,招呼路过的骆禾。
洪寡妇这个兄长,是个特别羡慕向往热闹地儿的人。自家烧锅被倭人毁了以后,他看牛庄街面上馅饼有名儿,就开了一家馅饼铺。怎奈牛庄逐年衰落,馅饼铺经营惨淡。他听说古城这边开了大矿山日渐兴隆,就心有所动;又得知妹丈洪掌柜遇害,早想投奔妹妹这边,一来看看向往的热闹地儿;二来帮帮孤儿寡母的妹妹。正好馥儿来请,他就随着骆禾的马车到了古城,做起了元兴客栈掌柜的。心想,若顺利再行将父母妻小都接过来的打算……
陈琳为什么喊骆禾?一是因为过去对这个未当成的妹夫印象不错;二是因为日本人田山源次郎说他烙的牛庄馅饼不好吃。
原来陈琳当了客栈掌柜的没几天,就跟妹妹洪寡妇说,想扩大生意烙馅饼。洪寡妇说,哪天你烙几张试试呗!
今天陈琳异想天开,觉得这日本人田山有钱,他一个外国人一定也没吃过牛庄馅饼。如果把这美味儿推荐给他,他吃好了,以后就要挣大钱了。
起大早到厨房亮了手艺,烙了馅饼,送到田山的客房。
没想到田山不买他的账,尝了一口就喊不好吃,给陈琳来了个烧鸡大窝脖(难堪尴尬)!
客栈大堂的小桌上,牛庄馅饼散着独特的香味儿。
骆禾肚子正饿,边吃边给陈琳讲解:
“日本我呆过!他们吃东西我看见过!嫌油大,手里拿着吸油纸!”
“给我来点醋!咱们牛庄的美味,他们享受不了!”
陈琳见骆禾爱吃他的馅饼,高兴了,倒了醋说:“姑爷子,这日本人看上馥儿,又送绣花鞋,又送大花袄,都叫馥儿回绝了。为了挡住他,馥儿特意把我接来镇店!他竟然还不爱吃我的馅饼?骆禾,要不你就真当我家姑爷子得了?”
说话时,正巧洪寡妇从里面走出来。
她红着脸对她哥生气道:“哥,你胡说些啥呀?”说得陈琳直陪笑脸。
她又转身对骆禾说:“骆瑞德,兴(准许)他胡说八道,可不兴你瞎想!什么事都没有!”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骆禾真地胡思乱想起来……当初馥儿光说田山送她东西,没说被她拒绝了……田山不给我烟纱布,说挡不住我想馥儿……陈琳说让我当姑爷子……这一串连起来,是不是又有了念想……
忽又听洪寡妇道:“明天咱家打枣,没事儿你来帮忙!”
这一句话彻底让骆禾心里有了底:这还是咱的馥儿。
洪寡妇自打从牛庄找来哥哥当掌柜的,自己退到了后堂,少有抛头露面,觉得轻松了许多。偶而来前堂,也就管管账。也有工夫多管孩子了。两个孩子逐渐长大,要做的事情也不少。
她走出客栈,站在大枣树下,向上仰望。只见树上果实满满,通红的大枣压弯了枝头,看上去真是喜人。小儿子振海早就喊着要吃枣糕了。蒸红糖枣糕是自己的绝活儿,得赶紧让孩儿吃到嘴儿啊!
洪寡妇对骆禾的态度有所转变,是因为她哥说了好话。陈琳说骆禾只差一点,就是陈家的姑老爷。为了一张废掉的婚约,出走娘娘庙,庙烧了也不回骆府。又说骆禾好久不去烟馆了,虽说不知道能坚持多久,总是好事。另外日本人田山好长时间都没来骚扰了,这也有骆禾的功劳。
洪寡妇故作听不懂她哥的弦外之音。和骆禾谈婚论嫁没可能!但她也感觉到自己的心里面,慢慢容纳了骆禾。所以趁着骆禾来吃馅饼,就告诉他来帮忙打枣。等做了枣糕,也让他尝一尝!
黑色的轿车停在了骆府门前,伊藤为骆禾再次登门。
在会客厅,伊藤看见中堂换掉了《老虎下山图》,似有笑意。但得知骆禾仍流浪在外,未回骆府,便很不高兴!布置了这么久,娘娘庙都烧了……
骆瑞元因为采矿所成立,绕开了他,苦闷了好多天,见伊藤上门,趁机为自己变成开矿的空架子放怨气!
伊藤对他说:“你不要有怨气,要把事情看开了!你看我主持了鞍山一带这么大的事业,也并没有在哪个矿哪个所任什么职务。北边厂区,鞍山制铁所都成立了,我也不当什么所长!”
“骆总代,我们管的是大事!跟你明说了吧,我就是一个日本帝国的军人。你也要找准自己的位置,你就是一个对日亲善的开明绅士!中日合办获得矿权,你是功臣!”
骆瑞元暗想:“我的利益呢?”
伊藤想起骆禾,叹气说道:“恐怕今天我又要白来了!骆总代还要多受累,让你的堂弟早点回来吧!这一点我也跟你明说,鞍山制铁所开工之日,我需要他出现!”
洪家收枣,陈琳是主力。竹杆一抽,红枣落地。
陈琳第一次仔细看这棵大枣树。这树是有年头了,又粗又高。分了两杈长上去,密集的红枣都结在高处。
低处枣打下来,高处枣够不到。洪寡妇说了一句:“等骆禾吧!”就拿出簸箕和口袋收地上的枣。洪振山淘气,爬上了树,骑在树杈上。
骆禾赶着马车来了,一看这阵势,明白了,这是树高打不到,那好办,咱用鞭子抽!
骆禾牵马磨过马车,靠墙根停好。手握长鞭,跃上马车,挥手在空中甩了个响鞭儿!
洪振海年龄小,对骆禾的大鞭子很有新奇感。鞭子一响,他就拍手嘎嘎笑!
骆禾再挥鞭,红枣如雨下,落在众人头上,振海更是乐得前仰后合!
伊藤的轿车离开了骆府,经过熟悉的元兴客栈门前,看见一群人正在打枣。是洪家的人?因为那个血淋淋的人头包袱,伊藤对元兴客栈和洪家的印象是很深的!
猛然,他看见骆禾就在其中。他正手持赶车大鞭子,抽枣抽得来劲儿。
伊藤告诉司机:“慢慢地开车,我要仔细看一看骆禾这个人!”
审视的目光,穿过车窗,在骆禾苍白而瘦削的脸上划过……就这么一个落魄之人,我居然制服不了他?他不听我的话,不愿为我所用!伊藤叹了口恶气……轿车,慢慢地从客栈门前的大枣树旁开了过去……
大枣树下,洪振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小小的他,不再为挥舞着大鞭子抽枣的骆禾喝彩。他转过了头,眼神被身边开过的轿车吸引去了……
骆禾眼看树上的枣子都打得差不多了,想要松口气。陈琳说:“你往枝叶上抽,连枣带叶一块抽!”骆禾听话,一下又一下,抽得红枣掉落,树叶乱飞,细枝折断。可抽着抽着,他手里的鞭子就软了下来,怕打坏了枣树……
陈琳说:“放心吧,使劲抽!再往高处抽,把细枝都打掉,来年秋天肯定比今年结的枣多!”
骆禾再一发力,没多长时间,大枣树就现出光秃秃的模样。
洪寡妇吓了一跳,诺大的枣树,没有了生机,只剩几簇干枝,奇怪地指向天空……怎么有一种不祥之兆……
陈琳看出了妹妹的紧张和担心,咧嘴笑着说:“这个你不懂!枣树就这么个怪脾气,越是抽打,来年果越多!”
伊藤从轿车的后视镜里,看见一个只有四、五岁大小的男孩跟着自己的轿车跑。已经出了城门,还在跟着跑。是洪家的孩子?
“停车!”伊藤喊道。
车门打开,等着男孩追上来……
伊藤:“你是谁家的小孩?”
男孩:“我是元兴客栈洪家的,我叫洪振海。”
伊藤:“你认识骆禾吗?”
男孩:“认识,他在帮我家打枣……”
洪寡妇听哥哥一说,放心了。望着满地的红枣,拿着簸箕和口袋去收。她心里高兴,由红枣想着枣糕,由枣糕想着孩子……海儿……
她心里猛一跳!直觉中,海儿有一会儿不在身边了!定睛一看,满地都是红枣和落叶,果然不见了小儿子洪振海!
她从树杈上拽下洪振山,问他,弟弟在哪儿?大儿子直摇头……
“我的海儿没了!”洪寡妇低叫一声,扔了簸箕,扔了口袋,急入客栈寻找。两侧客房,一间不落地瞧看。她不信她的海儿会转眼不见了人影!伙计洪升说没见振海进来。洪寡妇真急了,冲出客栈高喊一声“海儿”,习惯性地奔向城南门,那是振海平时爱玩的地方。
骆禾刚收好鞭子,听那边洪寡妇的声音不对劲儿,就知道出了大事!
陈琳也慌了神儿,孩子丢了!
城南门口没有海儿!再到城里边找。有闲人说,看见有个孩子跟着一辆黑色轿车往城北门的方向跑了……
骆禾说,我想起来了,打枣的时候,是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往北开过去了。我认得出来,那是伊藤的车,我在骆府门口见过……
洪寡妇一听是日本人的车,更害怕了。她甩开骆禾,不顾一切地向城北门方向奔去,口中喊着海儿……
黑色轿车出了古城北门,顺着官道,继续向北驶去。
车上多了一个男孩。
伊藤轻抚着洪振海的额头,心里突生恶意,酝酿出一个阴险毒辣的计划……
骆禾啊,骆禾!你不听我的话,我就制造出第二个你!我要把洪振海塑造成第二个骆禾,一个为我所用的骆禾!
想罢,他对洪振海说:“你的新名字,叫伊藤塑造。”
洪寡妇呆立在城北门口。
官道上尘土泛起,隐约可见黑色的轿车逐渐远去……
骆禾赶马车来到洪寡妇身边,不容分说,抱起她上了马车,赶车就追……可黑色轿车的影子,最终还是消失在前路的尘埃中……
在岔路口,骆禾拉闸停车。
站在岔路口,洪寡妇泪眼模糊中,出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城北原本放牧牛羊的草野上,突兀地竖立起一片黑黑的罐子和一幢幢白色的房子……
骆禾茫然了:“不能再追了,这是伊藤建的市街!你看那么多的白房子,咋知道海儿去哪儿了!”
“那我的海儿可就真丢了!”无望的挣扎中,洪寡妇手指黑黢黢的工厂区,问道:“能不能去了那里?”
骆禾答道:“怕是不能!那黑罐子就是窑轱辘,炼矿石的。”
洪寡妇绝望了:“该不会,把海儿给炼了吧?”
洪寡妇面对着黑罐子白房子透出的恐怖,眼泪都流干了。
骆禾说:“咱们回去吧!也许海儿已经回家了!”
骆禾赶着马车回到元兴客栈,洪寡妇已然悲伤过度,靠在车厢里忘了下车。
骆禾收鞭下车瞬间,猛看见王三好和红姐急匆匆地从客栈走出来。
说时迟 ,那时快!王三好抬头也看见拿着鞭子的骆禾,他快速做了个“不要声张”的动作,红姐在一旁也抱拳拱手。
骆禾反应慢了点,口讷之时,二人转身三步两步已不见了踪影。
客栈大堂里,陈琳见洪寡妇和骆禾未带回孩子,失态地报告说:“丢了一个,又送来一个!”
洪寡妇进大堂跌坐椅上,二目失神,精神恍惚,嘴里念叨着,我的海儿怕是真丢了……缓延的听觉中,陈琳“丢一个,来一个”的话,让她猛一激灵。她睁大眼睛,看见了大柜上包着孩子的被包。
“谁把海儿给送回来了?”她冲到柜前,颤抖着双手去解开结扣,打开——一个女孩“格格格”的笑声随之响起。
女孩一笑,洪寡妇清醒了些,自嘲道:“我是急傻了,海儿长大了,哪能还包在被子里!”
陈琳述说道,刚才来了一男一女要住店,我说家里出了事,让他们先等一下。可一转身功夫,他们人没了,扔个孩子在这大柜上!
洪寡妇一听急了:“这种事怎么让我遇上了,这孩子扔在这儿不行啊!”
再仔细看去,孩子也就一岁多的样子。身下压着一张纸和一个小荷包,纸上写三个字:洪小乐。
洪寡妇吃了一惊:“这孩子姓洪?什么意思?”
陈琳抓过纸条,捏在手里:“难道是妹丈他在外面有二房……”
骆禾在一旁,心里早清楚,定是红姐送的孩子。待看到字条,心里便又明白了几分。红姐把孩子送到洪家,又告知孩子姓洪,明摆着孩子是洪掌柜的血脉。骆禾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事儿大了……
“别瞎说!”骆禾拉开陈琳,又耳语道:“别再刺激馥儿了!”
陈琳知趣地闭上了嘴,他伸手拿起小荷包,打开,金光闪闪,全是女人的饰物:金耳环,金戒指,金手链……
洪小乐静静地躺在大柜上,在小荷包打开的瞬间,却有了反应。也许是被这首饰的金光所惑,也许是嗅到了她娘的气息,两只小手柔柔地抓挠起来。
看见红姐留下的闪闪黄金,骆禾感慨!娘娘庙与这姐弟相见,如在眼前。世事无常!转眼之间,庙都烧了。王家堡子那边定是凶多吉少,王家姐弟可能真是没活路了。可想这红姐,难成了啥样才能连女儿都不要了!
骆禾看着洪小乐抓挠的柔柔小手,眼前不停地晃动着刚才门前的一瞬……
王三好“不要声张”的暗示……
红姐的抱拳拱手……
他想:不能告诉馥儿,这孩子是红姐的女儿。
洪振山丢了弟弟,自是着急。听说来了个妹妹,也赶紧凑过来看。
洪寡妇一把抱住儿子坐回椅上,搂紧了,怕跑了似的。
洪升也带着伙计过来看,大家都接受不了眼前这一去一来的现实,个个唏嘘不已。
“老板娘,海儿找不到了吗?”洪升问。
洪寡妇紧搂着洪振山,说:“洪升啊,满地的枣啊,你去帮我收好了,我还要给海儿做枣糕。枣好啊,早点回来!等枣糕做好了,海儿早早就回来了……”
几句话把洪升说愣了。
骆禾一看这说话有点不对劲儿,拉过陈琳说:“你把这孩子包好抱屋里去吧……”
没等骆禾话音儿落下,洪寡妇猛然站起身,抛开洪振山,不能自禁地抱起洪小乐,摇摇晃晃地走向了内宅。嘴里还念叨不停:“海儿,你急死娘啦!娘知你爱吃枣糕,咋就没让儿吃到嘴呐……”
冬天来了!骆驼山上一片萧条之色。
突然之间,开山炮响了!土黄色的烟雾腾空而起,巨大的响声如同一串炸雷,在古城上空发威!城里人家的门窗被震得发抖!挂在墙上的玻璃镜子落地摔碎了;陈年的灰土从房梁上掉下来,掉到正吃饭的锅里。小石块飞到院子里;大石块打到山墙上,嘭嘭地响……
炮声震惊了田山!这开山炮都响了,我的古矿洞还没有着落!
田山拜访骆府,管家骆叶引进。
见到骆瑞元,田山说话开门见山:“古矿洞之事如果不能合作,我就要回奉天另谋发展了。”
骆瑞元说:“你再有点耐心!伊藤惦记着骆禾呐,正盯紧了骆家。现在不是我们动作的时候。等他们那边高炉点火炼了铁,他可能就放松些,到那时再行我们的事!”
骆瑞元叹了口气道:“伊藤逼我送上骆禾,可我这堂弟他不听我的。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还要请田山先生帮忙!”
田山说:“没有问题,我可以帮忙!”
骆瑞元说:“我这堂弟吸大烟是我教他的。他烟瘾不小,早晚要憋不住,就能钻烟馆!”
“之前他憋不住,去了我那儿,我给他烟枪纱布,让他冲水喝。”田山说。
骆瑞元急了:“纱布冲水,那可不行!等于降低了烟瘾。他再去烟馆,你得多给他抽,给他劲儿冲的,让他烟瘾犯起来。我再逼他回府!”
要把骆禾请进烟馆,田山还是有些为难,说最近得罪了你堂弟!
骆瑞元问:“你如何能得罪到他了?”
田山咬了咬牙,半羞地就把他看上洪寡妇又吃骆禾醋的事说了。
骆瑞元一听,态度更加坚决:“他跟洪寡妇走得太近不行,那就更得逼他回来。这件事情骆家支持你,你把洪寡妇的事搅黄了,老太爷也高兴!”
又说:“你还可以告诉他,骆府把西跨院划给他,可以成家立业。他回来了,骆家有了新局面以后,对咱们合作开发古矿洞,也会有好处……”
田山道:“我试一试!”
丁文鉴坐在筹备部的大院里想,伊藤交给的任务,弄骆禾回府,好几个月完不成,得加紧了。虽说骆禾进了古城,他不回骆府也没用啊。得设法把他和陈家三兄弟分开。
丁文鉴想来想去,想到了骆禾的软处,便想出一个损招儿:派人去偷三兄弟的钱财,栽赃大烟鬼……
他喊过来林老四,交待其照计行事……
田山答应了骆瑞元劝骆禾回骆府。好多天过去了,也不见骆禾来烟馆。这天,骆府管家骆叶却登门了。
管家送来了大金票,说道:“瑞元老爷请您受累,早点让骆禾来烟馆,多给他上好的,不怕贵!花多少钱骆府出!”
骆叶刚走,丁文鉴来了。
也不是外人,丁文鉴说话直截了当:“这几天,你想法让骆禾来烟馆,多给他上好的,劲儿大的,不怕赔钱!让他越迷糊越好!”
田山惊奇地问:“你说的也是骆禾?”
丁文鉴说:“不是骆禾是谁?他来了,上了炕,你马上就给我送信儿。”
田山知道骆禾被人惦记,可没想到如此被人惦记。看起来,不把骆禾弄到烟馆是不行了。难啊!只怨自己上次不理智,把他推出门去!
田山绞尽脑汁,想出一个主意:“他不来,喊他来!”
好长一段时间了,骆禾心情都不好。
一大早,陈家三兄弟锁了东屋上工去了。骆禾躺在西屋的炕上,懒得动弹,本该是出车去拉脚的。
屋子里空荡荡的。唯一的财产,就是炕席下的五、六十个铜板儿。
洪振海走丢有一个多月了,骆禾一直不敢在元兴客栈露面。总觉得这事跟自己有关。
散乱虚淡的回忆逐渐沉淀,愈发清晰。那一天,黑色的轿车从身边驶过,黑色的影子……冲着自己来的……可馥儿的孩子丢了……
海儿丢了,馥儿难见。骆禾想着这甩不掉的烦恼事,想到了烟里雾里,想到了烟里雾里的烟馆……
忽听院外有人用铁皮喇叭喊道:
“田山烟馆,让利酬宾!”
“上好烟膏在我手,你有铜板跟我走!”
骆禾听出来,这是田山烟馆的店小二在拉客人。
真是想啥来啥!铁皮喇叭的声音把骆禾的神经软化了,真想把烦恼都送到烟雾里去……
正在这一刻,开山炮响了!轰隆一声震醒了骆禾。他克制住烟瘾,把口水咽到肚子里,到院子赶上马车就走。
第二天早上,又听院外有人用铁皮喇叭喊道:
“田山烟馆,让利酬宾!”
骆禾有些犹豫……
巧的是,开山炮又响了!骆禾又克制住了,他拿起马鞭继续拉脚。
第三天早上,还是院外,还是铁皮喇叭:
“上好烟膏在我手,你有铜板跟我走!”
骆禾一动不动。他等待着开山的炮声!可这炮声却最终没有来!骆禾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扔了马鞭,用手摸向炕席下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几十个铜板儿……
田山烟馆门口,换上了厚厚的棉门帘。站在门帘前,骆禾踟蹰。上次让人推出来,实在太伤自尊……踟蹰不前之时,门帘猛然从里边被掀起,骆禾被人一把拉进了烟馆,是田山干的。田山满脸堆笑地站在骆禾面前,嘴里“有请”、“有请”地说着。店小二在一旁也直门儿鞠躬!
烟馆里的人态度出奇地好,没经大柜台上招呼,直接让到了烟炕。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规矩自然是免了。
田山送上烟枪。
店小二送上最好的烟膏:“福寿双全”膏。
这一切让骆禾有些不知所措,他摸着自己的口袋里的铜板儿说:“我今天都是现钱!”
趁骆禾脱鞋的当口,田山让店小二快去报告丁文鉴。
骆禾躺在烟炕上,手里把玩着烟膏小罐,看着标签上“福寿双全”四个字,心想,我这福分是从何而来的呢?
田山端上来精美的点心和茶水,又亲自给骆禾点上烟灯。
骆禾瞬间觉得一股欣快感升起,怎么这烟还没熏上就醉了呢?不行!从来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这钱少不了。我先跟他们谈好价!一边想着,骆禾就掏出了自己那五、六十个铜板儿,摊在烟炕上,对田山说:“我就这些钱,你给我算算,能抽几个烟泡?”
骆禾心里清楚,自己这点钱,一个好烟泡也买不下来!要不是听了铁皮喇叭,哪会登烟馆的门!现在就看田山怎么说!
田山想着丁文鉴“不怕赔钱”的话,咬咬牙给骆禾计算:“本烟馆让利酬宾,十个铜板一罐烟,骆桑的钱,最少可拿五罐。”
骆禾说:“那你就给我拿五罐。”
田山真就拿来了,叫骆禾彻底没了脾气。烟瘾还在这儿,顾不了许多,先熏上吧!他拿起了烟枪……
好久没有云里雾里的了,骆禾熏着最好的烟泡,斜躺在烟炕上。田山他为什么不怕赔钱?一个谜团和上等的烟雾纠缠在一起,被骆禾呼来吸去,也没个答案……
骆禾趁田山给他透烟枪,说道:“田山君,这么多小罐,我也抽不完。要不你也来一罐,我请客!”
田山说:“我不吸这个,我有这种。”
说着从口袋中,摸出了一个精致闪亮的金属烟盒,一按卡簧,“啪”地一声,开盖亮出纸烟卷。
骆禾已现矇态的两眼亮了一下。凭啥对我好?是不是有啥想法?我得再试试!
“这玩意,我喜欢!”骆禾脱口而出。
田山忙说:“只要骆桑喜欢的,都可以送给骆桑!”说完扣了盒盖,连盒带烟一起奉上。
骆禾半迷半糊中的一个小试探,知道了田山必有目的。
一罐烟烧完,再来一罐。骆禾再说话,也不避讳了:“田山君,上回你跟我说过,可以帮我回骆府。这回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要我回骆府啊?”
见骆禾烟瘾发作,田山顺势说:“你堂兄说了,只要你回去,骆府就把西跨院给你,再帮你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
把西跨院都给我了!又是正房,又是厢房的!堂兄为了让我回去,也真下了本了!骆禾终于明白了,自己这“福寿双全”的福分是来自堂兄啊!
“福寿双全”烟膏在烟枪斗里吱吱冒着泡儿,烟雾伴着田山说的话飘出来,幻化成吸烟人的梦……骆禾梦见自己住在一处华贵的好房子里,不愁吃,不愁穿,却时刻逃不脱堂兄锁定了自己的目光;他还梦见自己娶了骆老太爷满意的女人。梦中的他大哭起来,他不想呆在那好房子里,因为受不了堂兄的目光;他也不想呆在那女人身边,因为那不是馥儿……
哭声惊动了田山,他推醒了泪流满面的骆禾。
擦去了眼泪,烤上第三罐烟泡,骆禾感觉烟香变成了怪味儿,他的心理也发生了扭曲。他恐惧起来!这田山定是和堂兄做好了套儿,说不定堂兄就要来把自己抓回骆府!更说不定,伊藤也要来……不行,太危险了,我得离开这里……
骆禾扔了烟枪,从烟炕坐起,眨眼辨了辨方向,下炕穿鞋就走。
田山知道拦不住他,无奈地为他掀开门帘,还不忘把那个闪亮的烟盒放进他的衣袋。
骆禾一出烟馆,迎面飘来雪花。寒风吹透了单薄的衣服,让他清醒了一点。转一个弯,进了陈家小院。
就在这一天,陈家三兄弟的钱丢了。钱丢得蹊跷,钱袋子藏在炕席下,一摞大金票只缺了两张。不像进来了小偷儿,三兄弟就怀疑是骆禾干的。
骆禾虽说神志不清,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可这种事,他是断不会承认的!
陈急啥急着说:“你去钻烟馆,我们钱丢了,还不全拿走。门锁也没坏。多不丢,少不丢,两张大金票!不是你是谁?”
骆禾恼了,眼中带了泪光:“你们可别冤枉人。我上烟馆,抽了五罐好的,花了我一堆铜板儿。”
陈急啥更急了:“还说不是你干的?五罐好的,一堆铜板儿?”
骆禾觉得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寄人篱下的委屈滋味再次袭来。最后的自尊心,让他无法忍受再住下去的耻辱……
骆禾赶着马车,冒雪离开陈家小院时,天已经黑了。“福寿双全”膏的刺激,还在发挥着作用。骆禾走在积雪的路上,脑中的神经搭向了虚幻的世界。要与馥儿在一起!他下意识地把马车赶向了元兴客栈,在大枣树下停了下来。
他躺在车上,恍恍惚惚中想起用鞭子抽枣树的事儿。雪越下越大,雪花飘落下来,好像无数个鞭子在抽打他,心便冷到了冰点……恍惚中似乎又听到陈琳说的话,枣树就这么个怪脾气,越是抽打,来年果越多!
这话说得好啊!越打越有出息呀!
雪不停地下着,鞭子们不停地抽打着他……越打越有出息!想着想着,他竟高兴起来,嘴角也露出了笑意……
陈琳打烊上板,发现红蓬马车停在大枣树下,骆禾已瘫倒在车里。赶紧回屋告诉洪寡妇。
洪寡妇出来,一看骆禾,认定他这是又吸了烟,心里便凉了一截。
“这烟瘾咋又犯了呢?不是说不抽了吗?大冷的天,这不是作死嘛!”洪寡妇用手推他,让他醒过来。
骆禾似乎听见女人的声音,在烟里梦里感觉又与他的馥儿相会了,笑得更开心了……
洪寡妇一看不行,只好脱下自己身上的大袄,盖在他身上。然后让陈琳赶快去骆家送信。
雪花飘舞,寒气袭人。骆禾麻木地睡在车里,几乎被冻僵。
管家骆叶来了,赶起红蓬马车,把骆禾接回了骆府。
(第二章第二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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