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上午，秦山的钢琴演奏大课。乔力照旧迟到了。
上秦山的课，他习惯性迟到。
不少普通班学生跑到音乐教室来偷听，经常会看到秦山折腾迟到的乔力。按后来野猫同学说的，没有乔力，就没有上秦山课的乐趣。老戴说得更一针见血，乔力他妈的纯粹就是靠迟到刷存在感。
乔力顶着一头鸟窝似的乱发，小心翼翼推开门，缩着脖子，弓着腰，悄悄从过道往后排座位上溜。冷不防一只锃亮的黑皮鞋击中后背，他木乃伊一样立起身子，嘿嘿笑着捡起皮鞋，颠颠小跑，给坐在三角钢琴旁边的秦山老师弯腰穿上，状似李白给高力士穿靴。
秦山用翘起来的左脚蹬他一下，瞪他一眼。
他闪个趔趄，吐吐舌头，冲座位上的人们做了个鬼脸，跑回座位坐下。
台上，皮影正在弹柴可夫斯基的《云雀之歌》。他使出吃奶劲猛砸钢琴，终于把双腿交叠微微阖眼的秦山惹怒，脱下另一只皮鞋，朝皮影高出三角钢琴的大脑袋扔过去。皮鞋擦着皮影头顶飞了。皮影惊骇，停住动作。
秦山怒吼，“这是《三月云雀之歌》？这是刨地拉磨！你两只爪子只配回家刨地，还弹啥钢琴，滚蛋——”
皮影赶紧连滚带爬下来了。
下一个汇报作业的是于蓝。于蓝弹的是车尔尼练习曲Op.849 No.15,难度中等。于蓝弹奏熟练，游刃有余，弹完站起来对秦山和台下各鞠个躬，飘飘然走下台来。秦山脸色总算好看一点。
秦山看向乔力，“乔力，你来点评一下。”
秦山上课喜欢找学生点评。这是得罪人的事。乔力就怕他点到自己，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
“于蓝今天的裙子好看！”乔力嬉皮笑脸。
众人哄笑。
于蓝低头去看自己身上的天蓝底子浅碎花新连衣裙，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当。明白乔力在拿她开涮，白细瓷一般的脸漫上桃粉色，低头薄嗔，“讨厌–”
秦山用手拍拍琴盖，“少废话！”
“表现力，跟她今天的裙子差不多好，起码，”乔力摸了摸鼻梁骨，“得给八十五分。”
乔力人长得像块没晒干的盐水豆腐干，干瘦，白净，细眯眼睛。班上男生恶心他了，就叫他豆腐干。女生崇拜他的，叫他肖邦。据说肖邦也是这么白瘦白瘦的。
乔力不知怎么就入了秦山的法眼，那么受秦山待见。
每次上课一进教室，秦山会习惯性的喊，“乔力”。乔力没来。过一会又喊，“乔力”。乔力从犄角旮旯，顶着毛窝头站起来。乔力这个形象老给人没睡醒的感觉。
秦山吩咐他，“你来分析分析巴赫的赋格......” “来，给大伙儿示范一下，这首曲子的琶音如何控制手指力度.....”
乔力后来总结，自己三年师范上课习惯性迟到，都是被秦老头给逼出来的。
秦老头列出一长串钢琴曲名，贴在教室，规定每周自选一首弹奏，连续三周完不成该项作业，本学期键盘分数不及格。
学校一共四间琴房，四架练习钢琴，八十多号学生排队轮换练琴。好不容易排上号，时间又限定在一小时之内，算下来一周练琴时间不超过六小时。一首五级钢琴曲至少要二十小时，才能弹熟。大家白昼黑夜抢占琴房，到了每周二上钢琴大课，还有很多人弹得磕磕绊绊。更要命的是，琴房练习用的是竖式钢琴，上大课汇报作业用的却是三角大钢琴。两种琴发声原理不同，三角钢琴更考验弹奏者的力度运用和手指弹劲儿。手劲大了，臂的力量送不下去，声音暗沉混杂；手指弹性小了，琴键弹力差，照样达不到弹奏要求。
皮影就一直卡在这个大臂送力问题上，直到毕业也没解决好。他很痛苦。
跟他一样痛苦的，大有人在。上老秦钢琴课前夕，两个九零音乐班无异于地震来袭，有夹着毛毯去琴房过夜的，有在宿舍走来走去，嘴里哼哼着叨来米发骚啦，背谱子的；也有到处跟别人打听倒换练琴排号的。音乐班的人们集体患上焦虑症。
只有乔力闲散，四处晃悠，要么约体育班齐天大圣孙晓下象棋，要么就嚷嚷三缺一到处凑人打牌。
他很少去抢占琴房。他的琴房排号经常被别人抢去，要不就是别人倒了几番手，给他换得谁也不知道他该什么时候练琴。有一回，他一个人坐在宿舍发够了呆，有些手痒，想去琴房练琴。问了班上三分之二的人都不知道，他排在谁后面。还是于蓝把自己的排号让给他，条件是他得给她当陪练，还是随叫随到的那种。
音乐班里多美女，于蓝是音乐班一众莺莺燕燕中的佼佼者。给美女当陪练，自然比跟臭小子们摸牌得趣儿，乔力乐得奉陪。
乔力在兵荒马乱的音乐班里成闲云野鹤。原因是别人花十几二十几小时才能练熟的曲子，乔力花四分之一时间就可以搞定。别人背谱子要好几天，他弹个三两遍就记住，音符一个不错。
而且乔力的演奏，十次有七次会被秦老头捧上天，恨不能认为乔力用脚趾头弹也比很多人用手弹得好。
乔力因此惹来数不清的羡慕嫉妒恨。
秦老头还特喜欢让乔力做课堂点评。乔力一开始受宠若惊，好的差的，优点缺点，洋洋洒洒，班上十之八九被他评得脸膛一阵发红，一阵发青，一阵发黑。
后来他感觉不对劲儿，跟他打牌的人没有了，听他吹牛侃大山的也渐渐少了。很多人看他，眼睛都快成了乌鸡眼。
他闹心。他不像二班刘丹那样是为了音乐梦想来到音乐班的，也没有张咪咪对音乐的痴迷疯狂，张口巴赫闭口莫扎特的。他更没有皮影的勤奋好学，整天蹲琴房苦练基本功。
他愿意睡个懒觉，窝在宿舍斗个地主，晚上爬墙头去录像厅看一宿港匪片。可被秦老头整天提溜耳朵，这些常常不能如意。
真不是他有意要鹤立鸡群， 他努力不去引老秦头注意，可老秦头偏偏盯上了他。
他绞尽脑汁，琢磨出一个躲避老秦又不得罪人的办法——迟到。只要老秦上钢琴课，他就无下限的迟到。这不能保证不得罪人，却能减少得罪人。
站着给于蓝点评的时间，突然灵光一闪。他决定了，从现在开始，他要摆脱秦老头掌控，扭转自己的被动局面，主动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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