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拿着三天前的邀请函奔赴伯德山庄主人的葬礼,看门人接过皱巴巴的邀请函,狐疑地打量着我,还是让我进去了。
死亡,死亡......
我一边想着,一边走在通往别墅的林荫道上,看见道路两旁是一排排整齐高大的梧桐。我记得五年前好像还是枣树。梧桐下面丛生的杂草一片灰蒙蒙,看上去像是塑料做的。
走着,一块坚硬的石子刺痛了我的脚。隔着鞋子,我的脚并没有受伤,但却有一种流血的感觉。抬头,苍白的天空被浓到近乎黑色的树叶切成碎片,且似乎一块一块地暗下去了。暮色将至。
陈先生,我多么尊敬的人.......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他给我的忠告是多么让我获益匪浅,让我的人生出现了转折!他竟然去世了,而我都没有机会向他好好表示我的谢意......
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别墅门口。
中西合璧的大厅,正中间是花圈、遗像和棺材。有和尚在念着不知是什么的经文;有拉二胡的黑衣人,穿的竟是民国时期的那种古旧的袍子。有道士摆了什么阵,在面无表情地施法。陈先生膝下无子,所以宾客们大都是亲戚,都在默哀,眼神空洞。
我强忍住泪水,在席上跪下,对着遗像拜了一拜。遗像上的陈先生还像他当年那般,大鼻子,额头上布满老人斑,眼里闪着睿智与和蔼的光芒......
五年前。
“尽情吃,不用顾忌。”
他把双手一动不动地放在八仙桌上,微笑着看我狼吞虎咽。
“真是太感激您了。”我含糊不清地说。
“这说的是哪里话!我看过你的文章,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后辈啊,颇有我当年的风采!”
“我自然无法和您相比。”
他开怀大笑:“哈哈哈,我倒是奇怪为什么这样一位人才,出版界无人赏识呢!......不如,我来资助你吧!”
我惊讶地抬起了头,一时忘记了咀嚼。
“后浪推前浪,你要往上走。”
“你被那句话给震撼到了,一边接受资助,一边发愤图强,孜孜不懈地写作,现在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青年作家。”小石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是陈先生的一位远方亲戚,“真羡慕啊。”
“哪里。”我虽然沉浸在悲痛当中,但听了这样的话也不免洋洋自得。
“你有带你的作品来吗?让我拜读拜读?”
这话激起了我心里一股害怕、不舒服的感觉,我如芒刺在背,甚至有些愠怒:“不合适吧,我们今天是来哀悼陈先生的。”
“哈,无所谓的,你别看大家都挺伤心的,其实陈伯只不过是他们的一棵摇钱树罢了。”
“啊?”
“穿黑西装的胖子靠着陈伯的钱开着饭店,只亏不赢。”我看过去,那个胖男人拿着手绢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活像一头河马。
“站在墙边的那个白衬衫的瘦子吸毒,每月定期来这里拿‘创业资金’。”那竹竿子似的男人手腕上确实有密密麻麻的针孔。他扶着墙,颤抖着,像一条蛆。
“那个黄头发的女人姓基督教,每周都给她亲爱的教会奉上捆捆钞票。”她的黄发紧贴着她的高颧骨,黏在她挂满了泪水和汗水的脸上。
“还有那个坐在沙发上的秃头,陈伯的亲弟弟。五十多岁了,还没有工作。估计这会子已经在盘算遗产了。”
...... ......
小石滔滔不绝地讲他们家族里的种种,我听着,抬头望向衣冠楚楚的“孝子们”,逐渐由茫然转为心寒,我感到置身冰窖,茫然而又喘不上气......
这时,钟响了。侍者来到大厅,彬彬有礼地招呼我们用餐。我如梦初醒般猛地站起来,铆足力气把小石往旁边一推,他一个踉跄,狠狠地撞在旁边的大理石柱上。我无暇顾及他在身后的咒骂,飞快地向餐厅走去。这样他,他们就看不到我痛苦的揪成一团的脸了。
餐桌上,一众亲朋好友起先默默地吃着,继而开始有人零星地回忆有关陈先生的往事,然后有人边吃边哭。一番互相安慰之后,他们似乎完全忘了是置身葬礼般,开始大吃大喝、指手划脚、高谈阔论。
“肖妹,这个星期我陪你去你那教会。”
“我在海外的那个投资项目,可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密闭空间里,女人尖锐的笑声、男人哼哧哼哧的扒饭声,唾沫星子......我几乎窒息!我像一个被炸了无数个孔的皮球在往外喷气,喷出了所有的感伤情绪,取而代之的恶心、失望和愤怒充塞了我的头脑。
他说的都是真的,他说的都是真的。
一群啃老族,一群衣冠禽兽。
多么苍白的葬礼!多么虚假的哭泣!
气体、泥巴和树枝在我脑海里争夺地盘,渐渐凝固。
一群耗子,一群鼹鼠!不知好歹!唯利是图!忘恩负义!
他们在我眼里,逐渐异化为一只只硕大的鼹鼠,没有耳朵和脖子,尾巴不断长长,高高竖着,身上披着下水道里的油污和泥泞,居然还带着人的面具。他们在乱叫,嘴里喷着绿色的汁液......
“闭嘴!”我捂住耳朵大吼。
他们都看着我,眼神惊恐。继而,换上了轻蔑。因为小石说:“他没什么不一样。”
他们的嘴巴开始一张一合,我听不见声音,只有耳鸣。
他没什么不一样。
他没什么不一样。
他没什么不一样。
耳膜被刺得生疼。
小石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看着我。
我没什么不一样。
是的。是的。对。对。我没什么不一样!
我的记忆开始复活。
哪有什么新人作家,那有什么人生转折,我确实......我只不过是和他们一样的寄生虫,一样的鼹鼠罢了!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接受陈先生的资助所以才苟活......他以为在资助我的创作,其实我只不过是在混吃等死......
我一阵眩晕,仿佛看到那一只只鼹鼠向我围拢过来,带着邪恶的、油乎乎的目光,仿佛对着我,这个他们可怜的同类抱有哀怜......
不,我和你们不一样......
“是的,孩子,你和他们不一样。”那是陈先生的声音!我惊讶地抬头,看见他身着白衣,带着神圣的微笑向我走来,是那么的仁慈,像神祗那般,他的每一条胡须和皱纹都闪着金光......我流出了感动的泪水,看着他站定,从身后拿出一把精美的匕首——
来吧,孩子,向我表达你的忠心!毕竟,你在来葬礼的路上就计划好了自己的死亡,不是吗?
那把匕首静静地躺在他苍老的手掌上。
对,我不是鼹鼠,因为我要去死,我要去死。
我拿起那把匕首,微笑着刺入自己的心脏。
(二)
“他这是......做噩梦了?”
“谁叫你昨天给他讲什么‘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只能给他讲童话故事!”
“唉,也是。”
两个年轻的女护士看着病床上不断抽搐的他,担忧又无奈。
“算了,走吧。”其中一个扯扯另一个。于是她们双双退了出去,把灯关了。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房间外,宣传灯牌还亮着:YS精神疗养院。
房间内,一片漆黑,他在睡梦中露出了丑陋而满足的微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