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天气很冷。如果特意寻找的话,能发现公园枯黄的草地里掺杂些许绿色。
天气很好,下午的阳光已经变成橘黄色,太阳也比中午时分看起来大上许多。张老太独自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动不动,缩着身子。她穿得很多。老年人总是穿很多,一层层的,但还会觉得不够暖和。她外面穿着呢子大衣,双手揣在袖子里。她坐着不动一方面是出了神,一方面是脚冻麻了。她从中午一直坐到下午,一开始太阳还暖洋洋的,照得她也暖和和的。三点半以后,太阳失去了原有的温度。
这地方的山很奇怪,山顶是平平的,像是被造物主用一把巨大的斧头从山腰斩断。她回过神来,看看远处的平顶山和山上面的太阳。她挪挪脚,半天才缓过劲。
她站起来想,要回家做饭了,随后又一个念头闪过。做什么饭呐?又没人吃,她才想起来自己老伴去世了,昨天刚举行送别仪式。她又重新坐下了。
念头一闪而过以后,很多记忆接踵而至。记忆这东西很奇怪,总喜欢趁人之危,稍不留神已占据思想。她想起来平顶山在她还年轻的时候光秃秃的,死气沉沉。后来当地政府要把这山做成旅游胜地,大力开发平顶山,平顶山一年年绿起来。
她紧接着想起来自己,不禁为自己惋惜起来。她很想找个人说说话,说说自己的想法,说说那些从记忆海洋中浮现出来的东西。
她站起来,冻冰的脚一阵疼痛。公园里的池塘边,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侣,他们穿得很单薄,但看起来一点也不冷。他们坐着聊天,张老太慢慢走过去,坐到他们旁边的椅子上去。
她说:“唉,好苦啊。”她想唤起那对情侣的注意,可是他们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她看看他们,不知道如何继续下去了。
“年轻真好啊。”她故意放大声音。年轻情侣们被这一声吸引注意,抬起头来。可张老太立刻低下头避开他们的目光了。她知道他们注意到自己以后,就开始说起来:“年轻真好啊,不用担心生死。”她静止一会,接着说,“我昨天刚送走我的老伴。”那对情侣觉得遇上了疯疯癫癫的老太婆,站起来就要走开。试想,谁会坐在一个不打招呼,坐下来就开始自言自语的老太婆身边呢?
年轻情侣走开了,张老太觉得自己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但话一开始,就有一种要一吐为快的感觉。她低着头,看着地上的树叶继续说:“可怜啊,疫情当前,丧事简办。简办就简办,谁让咱们跟着党走呢?但是两个儿子没一个在身边,都在外地,回不来啊。回家就要先隔离。老头子哪能放那么久啊?就这样草草结束了。这样也好,老头子本来就不喜欢热闹。”
说完了,她抬头看看,那对情侣已经坐在池塘对岸的椅子上了。她绕着他们走,害怕他们把自己当成疯老太婆。
她看见个小女孩在荡秋千,小女孩妈妈在身后推她。张老太走过去,站在一旁看了一会。
“多可爱的女孩子啊。”她由衷地说。妈妈转过头来,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笑,然后对小女孩说:“叫奶奶。”女孩叫了一声奶奶。
“以前我也有个漂亮的闺女,像她那么大的时候,吃错药死掉了。”她说。女孩妈妈听到这话,脸一沉,不高兴了。张老太没有发觉或是没有注意,接着说,“唉,老头子死了,昨天送走的。”女孩妈妈听张老太一直讲到死,终于忍不住了,抱起秋千上的女儿就走。小女孩不明所以,在怀里伸着手,嚷嚷着还要玩。
啊,都快五十年前的事了,她想,早就忘了那个大女儿的相貌了,她想,好奇怪,一看到那个女孩,就想起那件事了。小女孩不懂事,从柜子翻出来药,当糖吃了半瓶。发现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了。
她还记得当时自己跪在地上抱着女儿大哭,哀求站在一旁的乡亲救救自己的女儿。可是那些人里面又有哪个人能救得了她呢。说来奇怪,她现在回想那件事,自动切换成了那群乡亲的视角,像是在看一部剧。她想起那件事一点也不难过。
太阳更偏西了,给人影拉得更长。公园里本来没多少人,现在更少了。她又重新坐回到长椅上,揣着手。她抬头看了一眼太阳,橘红色的光照在她脸上。唉,她想,果然年纪大了,脸皮厚了,想到那件事,居然都不脸红了。“可是,这样的事还是叫人难以启齿。”她自言自语起来
她突然听见有人喊她,抬头看见是同小区里另一位老太太。她们围绕着吃了么,吃什么相关问题打起了招呼。两个臃肿的老太坐在一起,半天谁也不说话。张老太先没忍住,说:“可怜啊,老头子走的时候多凄凉。”王老太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应和了两句,说什么疫情当前,没办法的。张老太又说刚才遇到一个小女孩,想起来自己吃错药死了的大女儿。
王老太早就听说过这件事,没有激起她一点好奇心,只说:“现在医学发达了,放到现在肯定能治好。”
张老太踌躇半天,慢吞吞小声说:“年轻时候我做过一件对不起老头子的事。”王老太没有听清楚。
“嗯?”王老太说。
张老太不说了,她觉得非常难以开口。王老太也没有追问下去,两人又坐了一会。太阳更偏西了。张老太内心有种冲动,想在太阳落山前给这件事说出来。
“这么难为情的事怎么说呢?”接着她又想,“反正老头子也不在了。”
“我年轻时候做过一件对不起老头子的事。”张老太这次语速慢一些,音量大一些。王老太脸上放光,眼睛也有了神,侧过头看着张老太,等着她继续说下去。等了一会,张老太还是不说。
“到底是什么事呢?”王老太问。
“唉,说不出口啊。总归就是不好的事。”
“哪方面的?”
张老太不说。过了一会,王老太悄声问道:“男女那事?”
张老太不好意思点了头。得到回答后,王老太神采飞扬,音量也变大了,安慰的口气说:“还以为什么事呢。咱们都快入土的人了,还怕这事吗?”
“到底是怎么样的呢?”王老太想知道细节部分。张老太已经不想往下说了,她已经说了年轻时干了那方面的错事,有人听到了,心里的疙瘩解了。但王老太一直刨根问底。
是谁啊?什么时候认识的?后来怎么断的?种种细节她都想知道。
张老太执拗不过说:“你可别跟别人说啊。”
王老太眨眨眼睛说:“当然,这么大年纪了,怎好还去胡说?”
她说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段风流韵事,是隔壁村的。当时老头子(那时候还不是老头子)被派到外面干活,一两月没回来。那人是补破盆的,经常骑着车子走街串巷。两回就看对眼了。有时候老头子不在家,她听到他的吆喝声,就站在门口喊一声“补盆的”,他也就会意了。有天晚上,那个男人自己跑到她家里来了,她吓了一跳。半夜,他们突然听到敲门声,是老头子突然回来了。他让男人爬到墙头上,老头子一进门,他就跳出去。
第二天她有点回到现实生活的感觉,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但不知道如何停止这过错。
“世事无常啊,”张老太说,“没过两天,补盆的男人出车祸死了。也不是大不了的车祸,那年头,能有什么车呢?但是一根肋骨插进他的肺里了。”
她说那件事来的蹊跷,结束得也很突然,就像做梦一样,谁也不知道,就像没发生过一样。梦醒了,有时候也会心有余悸,没多久她就怀孕了,算算日子,不太清楚是谁的。孩子生下来,是女孩。她没事就朝着女儿看,想从女孩身上找到老头子的影子。
“那个女孩就是后来吃药死了的?”王老太像是发现不得了的事。
张老太点点头,“怎么看怎么像补盆男人的脸。孩子越大,那种相似越明显。孩子一天天长大,眼看就要瞒不住了。”
女孩死后,这件事就真的完全被埋葬了,如果不是张老太自己说出来,到死都不会有人知道这事。
“我本来不想说那么多的。你听了可不要跟别人讲啊,我这老脸挂不住啊。”张老太说。
王老太站起来,十足精神说:“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王老太着急要走了,说家里面还有金鱼要喂。
张老太站起来,背着夕阳往回走,影子托在身后。她边走边想自己是不是说的有点多了。她本来没打算说那么多的,但想说的又没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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